第410章 各自煩惱
要說明克雷頓和諾里斯為什麼會在這家平價咖啡館裡,就不得不說兩個小時前在諾里斯的豪宅里發生的事。
在重新學會了髒話之後,諾里斯的一部分變成了克雷頓曾經熟悉的樣子。
他詢問克雷頓近期在魏奧底遇到的麻煩,並表示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幫老朋友解決這件事,克雷頓如實告知,但諾里斯聽到實情後卻沒有表達出足夠的重視。
「如果你只招惹了黑爪氏族,離開魏奧底就足夠了,他們不會有精力對付你,除了他們現在的敵人,我也會送他們一點『小禮物』的。」
他沒有說什么小禮物,但克雷頓相信諾里斯既然這麼說,就有本事讓那群同族難受。
「你倒是不怕狼人。」克雷頓笑嘻嘻地說。「你現在是闊氣了,也許我們在你眼裡都是些小角色。」
諾里斯笑著搖頭:「老朋友,如果是你這樣的狼人,我倒會害怕,但孔里奧奈?」他看起來很不屑,雖然重新學會了說髒話的能力,但他還沒那麼習慣,所以此刻沒有說,否則在這裡應該加一句。
這結論倒讓克雷頓有些驚訝了。
「我可是在他們手底下受了重傷,你反倒瞧不起他們?」
諾里斯背著窗攤開手,明明他的身材只是中等,展開雙臂時卻好像能把整條走廊都攔住:「克雷頓,我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你雖然在經商,但仍是一個目標明確的戰士,金錢對你來說是純粹的工具,你在享受金錢和權力的同時不會對它們產生依賴。如果有必要,你會拋棄一切,不擇手段達成自己的目的。但孔里奧奈家族的狼人不同。」
「可能我不太理解血脈和詛咒對你們的影響,但我至少還知道一個道理,那就是一個組織越大,它對金錢的需求越迫切,並不是每個人能拿到自己的工資就足夠,它需要額外的金錢去維持自身的存在。」
「孔里奧奈家族大概有一百個狼人,為他們辦事的人類卻絕對超過三百個,他們的總人數遠遠超過伯達拉比克的公務職位,每個月的資金周轉已經成了重中之重,絕不是他們的首領一個人可以搞定,而是需要專門的會計來處理。這已經不是氏族了,這是一家公司。」
「有一個很奇妙的現象適用於絕大多數智慧生物,那就是我們擁有的越多就越軟蛋,越害怕損失。」
「想要阻止一家公司做什麼,只要讓它在這個項目上的損失大過盈利就行,意氣之爭是沒有必要的。」
克雷頓對這種處理方式嘆為觀止,這是他自己無法獨立想到的。
當他們越過孔里奧奈家族的話題,他們開始真正談論自己這些年的經歷,但他們絕口不談實際的東西,越是實際的東西越不被他們納入對話,他們只談自己這些年的感受,一些最苦痛最骯髒的感受。
諾里斯對自己這些年經歷的一切充滿複雜的情感。
「我以別人的身份活著,沒有人記得真正的我。我常常是宴會的中心,卻必須始終聽著人們盛讚另一個人的名字。」
「我詛咒這張臉的主人,哪怕他是我的兄弟,但當我面朝鏡子,卻發現連自己都忘了自己過去的樣子。我對眼下的一切都抱有完全的占有欲望,即使這個身份的本人復活,我也絕不會將現在擁有的一切拱手讓出。」
「我有時也想放下高傲,重新以自己的身份和一些陌生人建立友誼,但總是因為分不清自己是誰而以失敗告終。」
相較諾里斯,克雷頓則是漫無目的,沉寂在一片虛無。
「當商人雖然賺得多,但枯燥乏味。我時常想我該干點別的什麼,但我失去了創造美的能力,當雕塑家的夢想已經不可能實現了。我還能幹什麼呢?除了戰鬥的技巧,我就只知道怎麼種地和照料牲口,可要我回去務農?我已經幹不了這行了。」
「狼人的詛咒讓我熱血沸騰,它讓我好戰,讓我易怒,我簡直無法抵禦它對我的改變,有時我也會想,也許它並沒有改變我,它只是讓我最深層的、難以啟齒的欲望浮現出來。」
「我這陣子一直遇上需要見血的麻煩,但我在抗拒的同時又隱隱期待著。」
「在我為人時,子彈和利器划過身側臉龐、使我心跳不已的那些瞬間就已經在我的靈魂里留下烙印,接近死亡卻還能生還的快感比任何東西更能讓我上癮。我知道我不該回到那種生活里去,但我卻忍不住去回憶和品味那些瞬間。毫不誇張地說,我懷念這種感覺的時間比懷念情人更多。」
兩位老朋友的痛苦都不太一致,而當他們針對感受的討論越多,越不可避免地將話題牽扯到另一個方向。
神,或者命運、宿命。
這個世上是否有著一種虛幻的、無法察覺的東西賦予了他們與生活不匹配的本性?
而本性也可以確定是真實存在的東西嗎?如果它存在,那他們經歷的一切是神的試煉,還是僅僅源自自然的一次無意識運動?
這是一個很為難的話題,經歷過楚德·奧斯馬爾的算計,如今再說起命運這件事,克雷頓覺得有些不太自在,於是他主動提出要去咖啡館聊這個話題——一方面他在公共場合談話更有興致,另一方面,當人們在吃喝時就不會想太高渺的事物,這時候強迫自己思考則更偏向於理性。
克雷頓提出了建議,諾里斯竟沒有拒絕,而且他的名下恰好有一家咖啡館,這也就是他們一起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阿爾伯特幫過克雷頓一個小忙,所以他可以留下來發表自己的意見,而另一位警員則被禮貌地請了出去。
直到坐在兩人身邊,聽完了他們的議題,以及他們模糊的、被更委婉的詞彙取代了關鍵詞的談話背景,阿爾伯特還是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尤其多看了克雷頓·貝略好幾眼,難以止住心中的疑惑。
他記得這位外地來的商人前天聲稱自己是被搶劫了,可今天再見面,居然身上的東西越來越多。
「那把槍」他想說還槍的事,但克雷頓輕描淡寫地打斷他:「不要提它了,隨它去哪兒吧,我們現在就聊宿命。」
阿爾伯特深吸了口氣:「好吧,不過在討論這個話題之前,我仍有個疑問。」
「請暢所欲言。」諾里斯鼓勵地說。
「我想知道你們的家人如何看待你們的苦惱。」阿爾伯特鄭重地問:「這個議題是因為你們找不到解決心靈上的問題而出現的。我是說,通常,我在遇到麻煩時都會先考慮家人的意見,哪怕他們不能解答,只是和他們說說話都能讓我好受些,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樣的感覺?」
他的言語的確切中要害,克雷頓不禁舔著嘴唇,而諾里斯的瞳孔則有些偏移。
「你們都有家人,是吧?」阿爾伯特不確定地問。
「咳嗯,兩個女人」克雷頓說,聲音從含糊變得清晰:「我不是說女人不夠聰明,只要接受了教育,誰都可以變得聰明,但她們在這件事上沒法幫到我什麼。我兄長的遺孀呢,她是一個忠實的白教徒,信仰這個東西讓她不去考慮這些問題。」
「而她的女兒,我的侄女呢,則是個奇怪的小傢伙.」他停頓了一下,描述那個女孩:「她實際上和我有些像,非常具有冒險精神。我們就像兩個賭徒,假如自己離不開賭場,卻還要勸對方不要賭,這肯定是沒有結果的。」
他說完,諾里斯也看不出悲喜地開口:「正是我的家人將我推動到這一步。現在讓我們回歸正題吧。」
阿爾伯特握著咖啡杯用了點時間斟酌,左右這裡沒有其他聽眾,他便自由詢問他們關於宗教的印象。
「我先聲明我自己的情況,我相信天父的存在,並且我認為他只在我的生前和死後出現,所以我平時不考慮和他見面時要說什麼。」
「我相信有那麼一位創世神存在,但我覺得他不管事。」克雷頓說。「至於白教,我覺得他們只是一群特別的巫師罷了。」
阿爾伯特反而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巫師?」
克雷頓搓著手指:「就是奇蹟、靈修、心靈之光.」
白教其實一直沒有對普通人隱瞞這些東西,甚至可以說在努力宣傳,務必要讓他們看到這些東西。只是因為缺乏天賦和靈感,普通人要做足準備,用冥想和香薰放大自己的精神感官才能勉強感應到它們的存在。
阿爾伯特沒有體驗過這些東西,他茫然以對。
諾里斯身前的盤子裡放著塊夾厚牛肉的三明治,還有兩根薰香腸,它們至今完好無損:「我不知道,但我相信神明和宿命都是真實存在的東西。」
「那麼也許你會願意多做些好事,好在死後換取回報。」克雷頓的三明治在不斷消失。
「我試過,但無論如何都會傷害到別人,所以我才相信有些事情是無法改變的。」
「也許你可以詳細講講這件事。」
「我只能說萬里挑一的高尚者在遇到這樣的困境時也要面露愁容,不知道何為正確,而像我這樣的人更是要不知所措。」
克雷頓已經結束戰鬥,他用咖啡清洗了喉嚨:「別這樣,諾里斯,你的嘴巴不是租來的,不要吝惜說話,」
諾里斯的表情鮮活了些:「狗屎!克雷頓,你非得聽我的傷心事嗎?」
「如果和我們現在的話題有關,那我就非聽不可。」
黑髮的大富翁嘆了口氣:「好吧,那我現在舉個簡單的例子,倘若你們現在在沙漠裡看到兩個快要渴死的人,而你們隨身攜帶的水只夠救活其中的一個,那麼你們會怎樣選擇?」
「我認識的那一個。」克雷頓回答得毫不猶豫。「如果我都不認識,那我就把水平分給他們,讓他們能再堅持一會兒,沒準他們再多走一點路,就能看到另一個帶著水的人。」
阿爾伯特則更慎重一些:「我想我會審視他們的生平,再選擇讓更好的人活下來。」
「那麼你呢,你怎麼選?」克雷頓問出題人。
「看來我們的想法都不一樣。」諾里斯這次的嘆氣蘊含更多情緒:「我只知道他們同樣可憐,生存需求同樣迫在眉睫,而我能做到的事卻十分有限。」
「從你們的角度來看,這是在選擇讓誰活下去,但對我來說,就是在選擇讓誰死。」
「而無論我是否做出選擇,都至少會有一個人死去,假使我視而不見,他們就都會死,我沒有動手,是自然殺了他們。那麼,當這種事在我面前反覆出現,而作為一個卑微的個體難以影響大局,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逝去,我的心靈自然也會開始麻木,篤信一些你們可能不相信的事物存在。」
「你把自己放的太高了。」克雷頓說,他絕不同意這種看法:「我們不是救世主,拯救他人不是我們的義務。」
如果說有誰要為這個社會負責,那就只有收稅的那群傢伙。
諾里斯點點頭:「是的,所以我現在也想明白了,即使我不處於這個位置,也會有別人來占據這個位置,然後發生同樣的事,繼續選擇,或者忽視。生物學管這個位置叫什麼?我記得它有個特別的名稱。」
「生態位。」克雷頓回答。
「不錯,既然如此,我就該學會忽視,順從這也許是自然,也許是宿命的存在,享受自己有限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