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的大半都已籠罩在炮火之中,被硝煙與火焰所覆蓋,隱去。
陳天友帶著火槍隊守在廣場這裡,遵照之前任七的命令,靜靜等待著八國聯軍的到來。
這份焦躁的情緒似乎也傳遞到了身下的馬兒上,叫它的四蹄不住地踩踏地面,躁動不安。
陳天友皺眉,勒了一下韁繩,叫那馬兒儘量穩定下來。
他眼睛掃視眾人,也從他們身上看到了這種隱隱的焦躁情緒。
畢竟任七不在這裡,教主也不在這裡,他們又不是專業的軍人,這時候難免有一種茫然四顧,失去了主心骨的恐慌感。
江湖人,統帥別人靠的不是紀律,而是威望與德行,而被統帥者服從的也不是條例,而是兄弟義氣,仁義道德。
陳天友思考著對策,想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話來激勵,振奮眾人。
就在這時,一陣清亮,歡快的馬蹄聲在街上響起,眾人齊刷刷將頭轉過去。
來人正是任七!
沒人出聲,然而所有人都由衷地感覺到了安心。
好像他的到來就意味著勝利,意味著一切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任七並不像眾人想的那樣多,他只是面無表情往這裡趕來,從眾人讓給他的一條道上穿越而過。
到了陳天友面前,他停下馬兒。
「都準備好了嗎?」
「全都在這裡了,十三堂九隊,還有各路武林豪俠。」
陳天友慷慨激昂,「我們現在已讓出了所有的街壘,只等著八國聯軍前來決一死戰了。」
「唔。」
任七點頭,讓出街壘實際上是無奈之舉,畢竟八國聯軍的火炮很麻煩,輕而易舉便能將街壘撕碎。
而論火力,就是官軍也無法跟他們抗衡,更別說他們這隻臨時拼湊的江湖隊伍了。
因此,如今聚集在廣場,既是因為原先的計劃,也是因為他們的防禦體系已經蕩然無存。
「我現在只盼望八國聯軍早點來。」
燕鋒磨拳擦掌,畢竟他之前都沒有上前搏殺的機會,只是待在後方待命或者到前線偵查,看一眼便匆匆返回。
任七摸了摸鼻子,「我倒是希望他們不來。」
「唔?」
陳天友微笑道:「我以為七爺應該是想著他們快點來的才是。」
「恰恰相反。」
任七看向已西斜的日頭,「他們不來,便意味著我們又拖住了一天,不算平安地度過了一天,這對於我們是有好處的,然而對於他們來說,這卻是一種煎熬。」
「煎熬?」
「沒錯,就是煎熬。」
任七眯著眼睛,「我們以前保護皇帝西狩,也就是逃難的時候,總能看見那些達官貴人,皇族宗親哭哭啼啼的,我當時心想,老子在外面騎著馬日曬雨淋的都沒哭,你們又有什麼好哭的?
後來我才回過味來,他們哭一方面是因為自己顛沛流離,正在逃亡。
另一方面是因為一切都變得不確定了,他們害怕這種什麼都不知道的狀態。」
「洋人也會有這種心態?」陳天友驚奇道。
「我不知道。」
任七搖頭,「然而我覺得,他們跟我們也沒什麼差別,或者說要比我們的處境更惡劣,畢竟我們是站在自己家園的土地上,而洋人,自己都知道自己是不速之客,外來人了。」
「這就是所謂的天時地利人和吧。」
陳天友沉吟道:「任統領不愧是在宮裡當過差的,看的就是比我們通透,長遠。」
任七聽到這話,側目看了一眼陳天友,「然而只是看見是沒用的。」
「我知道。」
陳天友點頭,「還得看我們怎麼做,一切都是天在看,人在做而已。」
「這兩句話之間似乎沒什麼關聯?」
「呵,隨口一扯。」
陳天友笑笑,又問任七,「不知道總兵府那邊怎麼說?」
「我沒去。」
任七坦誠道:「別的事拖住了我。」
「原來如此。」
陳天友並不擔憂,也不問任七遭遇了什麼,去做了什麼,只是依舊對任七充滿信心。
兩人閒聊的時候,秦朗帶著一隊人往這裡騎馬奔來,看起來十分的匆忙,焦急。
「來了?」陳天友問道。
「不。」
秦朗拽住馬兒,他身下馬兒不住地往外噴著鼻息,吐出白氣,顯示出它跑的很匆忙。
「可好像也是。」
「你到底什麼意思?」陳天友皺眉。
「有一隊騎兵。」
秦朗胸口起伏著,努力將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
「一個軍官帶著幾個騎兵,看起來不像是來打仗的,反倒像是來談判的。」
「談判的?」陳天友驚詫道。
然而任七已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上。
「指揮兄弟們往前吧,不要叫那軍官看見我們的布置,但我要叫他知道我們有許多的人,他要打我們便繼續跟他打下去。」
陳天友仍是錯愕,「你是說,他是來談和的?」
「哪那麼簡單?」
任七轉動脖子,頸椎咯嘣作響。
「他們現在占盡了優勢,有槍有炮,就是官軍也已被他們打的節節敗退了,憑什麼跟我們這些散兵游勇,還在用草叉和菜刀的人和談?」
「那他們是要來做什麼?」
「也許是想向我們炫耀吧。」
任七驅馬向前,往身後一揮手,大隊的兵勇便在任七的帶領,各路頭人的組織下整齊向前。
秦朗在前頭帶路,走了二里路之後,與那騎馬的洋人軍官撞上。
如秦朗所說的那樣,那隊八國聯軍騎兵只有二十多人,這樣少的人數,肯定是不能帶來打架的,就是偵查都費勁。
雙方停馬,那軍官看了一眼任七身後少說數千人的隊伍,手心已微微發汗。
他懷疑任七根本不是來談判,或者也不知道自己一行人來這裡的目的,而是帶著人直接來跟他們打仗的。
然而任七身邊只帶著師鐵兵和陳天友,三人緩緩驅馬向前。
這才叫軍官鬆了一口氣,朝旁邊的翻譯和副官使了一個眼色後,他們三人也一塊向前。
軍官是北美人,名叫薩金特,有一頭柔軟的金髮,留著簡潔乾淨的鬍子,三十出頭,任職中校,這在軍隊裡已是流星一樣的升職速度了,叫他到哪裡都被人討論,尊重。
雙方拉近距離,兩邊都能看到對方的眼睛,馬兒的呼氣聲交雜在一起。
「你是這些唐人的指揮官?」薩金特中校問道。
「我是。」
任七點頭,然而又有些不滿,「然而你並不是八國聯軍的統帥,我是見過洋人軍官的陣仗的,你的職務太低了,我沒什麼好跟你談的。」
「我能做主,我的命令,任何人都會聽,因為我們是有紀律的軍隊。」
薩金特不卑不亢,反問道:「就是不知道閣下指揮著這麼多人,用你們的話來說是三教九流,這麼多來自不同地方,社團的人,不知道閣下的話管用嗎?」
「呵?你在小看我?」
任七冷笑,「你信不信我隨便叫一個人去死,他只會問要怎麼死?」
任七說出這話的時候,陳天友和師鐵兵沒跟著笑,但他們臉上確實表現出了視死如歸的神情,而在他們的身後,聽見這話的兵勇也是神情肅穆,似乎只等著任七發布命令,然後自己立即自裁。
那年輕軍官看的愣住的時候,任七隨手指向翻譯。
「你,要是你們的指揮官要你去死,你願意嗎?」
翻譯下意識搖頭。
薩金特皺眉,問翻譯:「你對聯軍的忠誠不是很絕對啊?」
翻譯一下陷入兩難,只覺得背上被汗水浸濕,靈光一閃,他趕緊用英語沖薩金特解釋:「長官,他只是問我吃過了飯沒,這是我們唐人的習慣,見面了互相總要問一嘴的。」
「是嗎?你們唐人確實有這個習慣。」薩金特這才釋懷點頭。
「這洋鬼子說什麼?」任七突然問道。
翻譯原本放鬆的心又一下揪緊起來,薩金特不好惹,然而任七也是殺氣騰騰,隨時要翻臉的樣子。
他陷入前有狼後有虎的境地之中,遲疑一下,他沖任七說道:「薩金特中校說了,聯軍是一幫熱愛生命的人,絕不會輕易自殺。」
「熱愛生命?」
任七不屑嗤笑一聲,「他們熱愛生命,卻是跑到我們的地頭上來殺人放火?這又是什麼道理?」
翻譯汗顏,下意識用袖子擦了擦臉,低聲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談一下正事?」
任七一仰脖子,「說。」
於是翻譯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也要叫任七身後的兵勇聽到他的話。
「八國聯軍統帥,傑克遜中將對於諸位的勇氣與武藝十分地讚賞,佩服,也為各位所遭遇的悲慘情況而感到傷感,遺憾。
為了不叫此地生靈塗炭,也為了叫各位保住珍貴的生命,傑克遜將軍提議,諸位放下武器,從津門的南邊離開。
只要你們放棄抵抗,空手離開,傑克遜將軍會保證各位的生命和自由,你們將以自由人的身份離開,而不是奴隸或者俘虜。」
翻譯大聲說出上面的要求,或者說條件,叫所有的人都聽見了他的喊話。
然而他的聲音落入人群里,只是好像落入孔洞之中,沒有泛起任何一絲漣漪。
薩金特和他的副官對視一眼後,又狐疑地看向翻譯。
翻譯只能表示,他確實已說出了傑克遜將軍要他帶來的資訊,至於人群為何沒反應,是軍紀嚴明,還是壓根不感興趣,他並不清楚。
他們不知所措時,任七開口了。
「不如我也給你們一個提議。」
任七的笑容冷的好像冰塊,又像尖刀,他還未說出那建議,薩金特便已感覺手心又在出汗。
「聽好了,我提議你們現在就從哪裡來的回哪裡去,坐火車也好,坐船也罷,就是要走路,把這當做郊遊也行,你們回家去,我們保證不會痛打落水狗。」
薩金特聽到這話,也笑了起來,笑到渾身發抖。
「這不是你的提議,而是你的回應啊。」
他藍色的眼睛死死盯著任七。
「因為你的這句話,這裡的所有人都要死,津門也要因此變為人間地獄。
據我所知,除了你們這些人以外,津門城內還有幾十萬平民吧,這時候他們正在城內,無法離開,他們原本可以按照傑克遜將軍的提議從這裡離開。
或者說安全地留在此地,從浩劫中存活下來。
然而你拒絕了,你把所有人的生路斷絕,他們的死,都是因為你,這都是你要負的責任,然而這天大的責任,你負得起嗎?」
翻譯大聲將話語翻譯出來,叫眾人聽清楚後,他只覺得自己的嗓子也因那聲嘶力竭的吼叫而冒煙了。
他習慣性地摸著喉嚨,按摩著頸部的肌肉,等待對面的回應。
然而任七身後的人一點反應都沒有,如同原先一樣,一潭死水。
任七也是面無表情。
就在他以為這場談判已經告吹時,任七卻突然笑了起來。
「回應?錯了,這才是我的回應。」
咻!
薩金特中校的頭顱在空中轉了兩圈,落入翻譯的懷中。
翻譯瞪大了眼睛,幾乎還來不及感到害怕的時候,那洋鬼子的熱血已灑滿了他滿身,一股熱流從翻譯的褲子裡流出來。
任七身後的眾人終於不再是一潭死水,而是變作了驚濤駭浪的大洋大海,火焰在浪潮上熊熊燃燒起來,要將一切敵人吞噬,燃燒殆盡。
成千上萬人馬憤怒的吼叫聲響徹津門,如一堵牆壁向前推來,驚得眾兵士幾乎要從馬上栽下來。
翻譯已眼睛發直,直到副官一把將他的韁繩奪過來,帶著他落荒而逃。
一隊人馬匆匆而來,又匆匆離開,街道上只剩下薩金特中將那失去了頭顱的軀幹。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啊。」
師鐵兵微笑道:「戲文里經常有唱的,但我沒想到任統領做事是這樣別具一格的。」
「怎麼?」
任七瞥他一眼,「覺得我做的不對?」
「我可不敢這樣說。」
師鐵兵指了指身後,那些原本沉默的兵勇已因任七這一劍被激起了滿腔熱血,這時候只等著八國聯軍進來,與他們廝殺一番。
轟隆隆的炮聲再次響起。(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