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國聯軍統帥傑克遜躺在馬車裡,肩膀上的疼痛叫他齜牙咧嘴。
即便他已抽了整整一指甲蓋的煙土,這劇烈的疼痛還是叫他不能入睡。
希維爾伯爵也坐在車裡,本就無血色的臉在一場激戰之後變得更加蒼白,好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白紙。
他看著傑克遜將軍緊皺的眉頭,不由也從心底生出一些同情,至於之前對方冒犯他的事,如今已隨著八國聯軍一塊煙消雲散了。
「將軍,再忍一忍,那個唐人高手射出的血箭帶有詛咒,所以即便醫生處理了傷口,也會叫你疼痛難忍。」
「那我們應該找個審判庭的神甫來。」
傑克遜微笑,「可惜那些神甫要是見了我們的慘敗,只會給我們做臨終禱告吧?」
見傑克遜這時候還能開玩笑,希維爾便也從那僵硬的臉上擠出一抹笑容。
是的,一切都結束了,他們這趟關於遙遠東方的征服,要告一段落了。
起碼對於傑克遜來說是如此的,不出意外,等他們回到海河一帶的營地時,這位將軍便會被召回國去,接受審判。
津門戰役的勝負只懸在一根線上,有那麼很長一段時間,這線條是被八國聯軍提在手上,隨時要扯斷的。
他們擁有訓練有素,令行禁止的軍隊,精良的武器,威力可怕的大炮。
而他們面對的敵人只是一支舊式軍隊,加上一幫連軍人都稱不上的散兵游勇,一切的優勢都在他們這一邊。
只有一點,他們輸了,那是傑克遜自己也得承認的。
那就是統領者,也就是將軍上面的差距。
之前他們曾經聽說過葉天培的名字,只認為他是老式的官僚,食古不化的迂腐軍官,不堪一擊。
然而那將軍遠比他們所想像的要年輕,也比他們所想像的更加勇敢,沉穩。
事實上指揮的才能固然是很重要的,然而在一個軍令要通過好幾層傳遞,花費幾十分鐘甚至一個下午才能傳達到前線的時代里,臨時靠急智發揮的作用是很有限的。
因此作戰的計劃當然是早就已經做好了的。
所有人要做的便是按照預定的計劃行事,怎樣進軍,在某個位置站住,控制某個地方多久,這是提前劃定好了的事情。
如此的話,對壘的雙方,要比的便是哪一方能將原定的計劃執行到底而已。
「葉天培」頂住了壓力,在炮火之中屹立不倒,即便那炮火就落在他的身邊,濺起的塵土落到了他的身上,然而他屹立不動,有如一堵石牆。
也因著他的鼓舞,已崩潰的士氣重新集結起來,並且發動一波又一波的進攻,支持著任七夠到了炮隊。
相比之下,傑克遜沒有留到最後,他在聯軍壓力最大的時候退卻了。
但這也不怪他,只因唐人的陣中有太多的高手了。
希維爾的視線只是被遮擋一下,沒看到葉天培,下一刻陣營中出現了另一位高手。
那人實力不在任七之下,幾乎是一進入傑克遜的周圍,便掀起沖天血浪,即便護衛隊裡有許多的高手,也攔不住他,叫他殺到了近前。
傑克遜肩膀上的那處傷,便是那高手在他身上留下的,原本應該是直接貫穿胸口的致命傷,被希維爾推了一把,這次不叫他當場被斬殺。
不管怎樣,能活下來便是好事。
對於傑克遜來說是這樣,對於此時馬車外只剩下一萬人的兵士來說,也是如此,這是天大的好事。
希維爾打開懷表,這時候應該是夜裡的三點,於別人來說是睏倦,疲憊,昏昏欲睡的時候。
而對於吸血鬼來說,卻是一天裡最精神的時刻,他們的一切感知才剛剛活躍起來。
天空中開始下起雨來,滴滴答答,叫路面泥濘不堪。
是嫌他們失敗的氣氛還不夠慘烈,傷感,因此天空又降落雨水,叫人越發地傷感,憂鬱嗎?
希維爾已能聽見外頭士兵低聲的呻吟,哀嚎,還有一個個兵士摔倒在雨水中的聲響。
他是鐵石心腸的人,這樣的聲響並不能叫他堅硬的心因此跳動一下。
倏地,希維爾那數百年不曾有什麼反應的心突然猛地揪緊,仿佛有什麼不幸的事情在此刻降臨了。
他聽見在雨中,有一隊騎兵正在往這裡而來,馬蹄落地的聲音急促迅猛。
這絕不是八國聯軍的騎兵,因為他們在津門吃了敗仗,這時候就是一片樹葉吹動,都會叫他們驚聲尖叫出來,絕不敢發出這樣的動靜。
而且這馬蹄的聲響裡帶著某種自信,從容不迫。
如果要希維爾形容的話,這更像是狩獵隊的馬兒發出的聲響,歡快,急促,充滿了好奇心與期待。
打獵?
希維爾的手背上泛起層層雞皮疙瘩。
他立即拉開車窗,沖外面的人喊道:「敵襲!準備防禦!」
敵襲?
敵襲!
這聲音好像一顆炮彈落入沸油之中,轉瞬激起千層浪花。
希維爾家族的吸血鬼們最先反應過來,驅使著馬匹向馬車靠攏。
在津門的戰鬥中,他們當然也損失慘重,然而吸血鬼是無感情的,即便受了驚嚇,震撼,這時候也已恢復過來。
十幾個吸血鬼將馬車緊緊拱衛起來。
大雨之中,傑克遜的騎兵隊也將軍刀拔出,亮晃晃的一片。
士兵們結陣而立,大炮和機槍自然是逃跑的時候已被丟下了的,他們的手裡只剩下火槍。
然而在這狂風暴雨之中,火槍似乎也變得不可靠了——誰也不知道它能不能被擊發。
因此更值得被信任的是刺刀,士兵們結成緊密的陣型,肩膀挨著肩膀,叫刺刀向外。
那馬蹄踏在地上的聲音原先是只有希維爾聽見,只過了一會兒,就連士兵們隔著雨聲也聽得清清楚楚了。
雨幕之外,有一個個騎著馬的黑影正在快速靠近。
那是只有三百騎的精銳,精銳中的精銳,一人帶著三匹馬,前來追趕八國聯軍。
在接近傑克遜之前,他們已換乘了兩次,將衝擊力最強的馬匹留到了現在。
任七披著雨披,沖在最前頭,尹秀緊跟著他。
「喂!」
尹秀喊了他一聲,「你一天到晚砍人,從早砍到晚,不累的嗎?」
「不累。」
任七張嘴便吞進了一口冰冷的雨水,叫他轉頭又吐了出來。
「我只覺得全身臭烘烘的,連砍完人的劍都來不及擦,這時候我身上好像背著幾隻死老鼠。」
他顯然十分厭惡把自己的劍弄髒而又不能清理。
雖然沒有聞見氣味,但尹秀還是下意識地和他拉開了一些距離。
任七瞄他一眼,「你呢?我看你站在那裡被炮炸了一天,後來又衝進去吃槍子,你不累?」
「累。」
尹秀颯然一笑,「累的要死,但是傑克遜不死的話,我便睡不好覺,明叔教過我的,做事要把手尾做乾淨了才好。」
「那你倒是很有原則。」
任七雙腿夾住馬肚子,立起身子向前觀察,似乎這重重雨幕無法遮擋他的視線。
「你叫他跑了一次。」
「血糊到眼睛了。」
尹秀搖頭,「本來我是很有機會的,可惜他身邊人太多了,吸血鬼,聖騎士,魔法師,東瀛武士,什麼都有,這些人攔住了我的去路。」
「沒事,這次我會讓你如願的。」
任七扭過頭來,「那些吸血鬼,還是留給你?」
「那些混蛋你留給我有什麼用?」
尹秀一手抓住韁繩,一手在嘲風劍上摩挲,「你儘管把他們切碎餵狗就是了。」
任七皺眉,「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不是用來切雜碎的。」
「都差不多,他們不就是雜碎嗎?」
「那還是留給你來對付算了,我幫你開路。」
任七朝後邊一聲呼哨,立即有一隊騎兵趕了上來,跟著他往尹秀的右手邊快速奔去,與他拉開距離。
尹秀注視著這支只有百人的騎兵,用目光向他們行禮,直到他鼻子聞見一股香風。
馬小玉也上前來,她戴著青面惡鬼面具。
這殺氣凜凜的面具正好幫她擋住雨水,不叫她被這暴雨打的花容失色。
別人見了這青面惡鬼面具都覺得猙獰可怕,而尹秀則只是微笑。
「要打仗了你還笑得出來?真覺得自己天下第一了?」馬小玉嬌嗔道。
「那你覺得呢?」
尹秀學著津門本地人的口音問她,「你覺得我嘛時候能天下第一?」
馬小玉雙肩抖動一下,從面具底下發出溫軟的回話,「就在今夜。」
「好!你儘管看著就是了。」
尹秀將嘲風劍拔出,握在手裡。
「你等我回來?」
「我當然等你。」
馬小玉隨著馬隊,依依不捨地往尹秀的左手離去,與任七形成左右犄角,遙相呼應,一起掩護著中間的尹秀前進。
劉半仙騎在馬上顛顛簸簸,只覺得雨水快要將自己本就不濃密的頭髮也一起打落下去。
前來追擊的這支隊伍都是精銳中的精銳,每一個騎兵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他出現在這裡,當然很是突兀。
只不過劉半仙執意要來,尹秀便也叫他跟著,全當做個見證了。
然而劉半仙並不只是要當一個看客。
他捧著羅盤,身形在馬上左搖右晃,好像隨時要一個不小心栽倒下去。
「尹哥仔,我求了一支簽,這會兒正是出擊的最佳時刻啊。」
「哦?」
尹秀微笑,「簽文怎麼說的?」
劉半仙將那支簽子隨手丟到身後,搖頭晃腦道:「第三十三簽,趙子龍救阿斗,上上。
手揮三尺劍,志用八千兵,利刀十一口,財寶足豐盈!」
「好簽!」
尹秀大笑一聲,持著嘲風劍向前。
隨著他的手舉起利刃,嘲風劍清亮的劍身破開風雨,帶著他往八國聯軍的方向衝擊而去。
希維爾早就搶出馬車,帶領著眾吸血鬼上前迎戰,只留傑克遜和他的醫生留在車箱之中。
傑克遜這時候因為吸了煙土,神智已有些渙散,怎麼也睜不開眼睛,只是模模糊糊聽到一些聲響。
他聽見那些叫他驕傲的軍官們大聲發布命令的吼叫,然後是士兵們齊射的聲響,有如雷鳴。
一陣沉寂後,是馬蹄雜亂的踐踏聲。
似乎是撞到了什麼東西,人的怒吼與馬的嘯叫混雜在一起,然後是兵器碰撞的聲響,雨地之中不斷響起人馬倒地的聲音。
儘管在人數上占盡了優勢,然而傑克遜知道,他們是一支敗軍,一支已在生理和心理上徹底崩潰的衰弱軍隊。
這樣的一支軍隊不管是士氣還是組織,都已大不如前。
所以作為一軍的統帥,傑克遜這時候應該負起責任,站出來鼓舞士氣,指揮防禦才是。
可他眼睛還是睜不開,只是咬緊牙關,聽著外面士兵潰逃,倒下,陣亡。
直到一陣冷雨鑽進車廂,打在臉上,傑克遜才猛地睜開眼睛。
首先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希維爾伯爵的頭顱。
這活了幾百年的吸血鬼眼睛通紅,一對獠牙露出嘴巴外邊,這時候竟有些滑稽。
然後才是提著劍鑽進來的尹秀,一進來,他便把希維爾的頭顱隨手丟到外邊,好像丟下一件垃圾。
「你醒了?」尹秀微笑道。
「托你的福,醒了。」
傑克遜掙扎著,在醫官的幫助下起身,靠在馬車的車廂上,直喘粗氣。
尹秀先看向那盡忠職守的醫官。
「醫生,你會救人嗎?」
那醫官點頭,「這是我的天職。」
「即便是你的敵人?」
醫官識趣地攤手,「先生,這時候救誰已不由我說了算了,只取決於您。」
「很好,這句話保住了你的性命。」
尹秀沖他努努下巴,「外面有一些我的弟兄受傷了,去幫幫他們。」
醫官點頭,同情地看了一眼傑克遜後,他從尹秀的身邊離開。
尹秀這時候才將劍抵在傑克遜的下巴上,「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傑克遜鐵青著臉,「我想明白了,你是唐人們的指揮官,但你不是朝廷的總兵,你到底是誰?」
「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
傑克遜雙眼凝視著尹秀,試圖維持軍人最後的體面,「我想清楚地知道,這是我最後的願望。」
「那你聽好了。」
尹秀將劍抵過去。
「唐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