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已流盡,禁軍護衛們屍體浸泡在已乾涸的血之沼澤中,再無一人呻吟,動彈。
尹秀揮揮手,那混身也沐浴在鮮血之中的影武者隨即消失。
尹秀走入殿中,每走一步,便在地板上留下一個血色的腳印,在他的身後,兩個太監跪在地上,拿著抹布,認真地擦拭掉那些印子。
尹秀往前一步,他們便也跟著爬行一步,只是低頭擦拭腳印。
皇帝,依舊端坐王位之上,身邊是面無表情的禁宮太監們。
狄威幾乎是立於尹秀和皇帝之間,他站在中間的位置,從地上撿起一把拂塵,放在懷中。
深吸一口氣,他喊道:「巳時,皇上賜宴!」
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殿門口的太監轉身,將話大聲傳出去。
「巳時,皇上賜宴!」
「巳時,皇上賜宴!!」
一聲聲喊叫由近及遠傳出去,又在遠處形成若有若無的回音傳遞過來。
「都到這時候了還吃飯啊?」
尹秀也不管他,拉過一把便椅子坐下。
剛一坐下,從遠處的宮門邊上,出現一個個太監,低著頭踏著碎步往這裡而來,看起來數量竟比大內禁軍還要多得多。
這些太監分工井然有序,手裡拿著清掃的器具,有負責掃地,也有負責灑水的。
先是地面上的屍體好像垃圾一樣被拖走,然後是那些殘留的血跡,碎肉,火燒的痕跡,冰霜,都在掃把和清水的作用下逐漸消失。
只過了不到一刻鐘,死亡的證據被清掃一空。
整個殿前好像無事發生,除了那漢白玉上累累的刀痕,證明著這裡發生過慘烈的戰鬥。
「賜宴!」
「賜宴!」
又是一聲聲喊叫,從宮門的左右兩邊,宮女們形成兩條長龍,端著餐盤,以一種整齊劃一,然而又顯得死板的姿勢走入進來。
宴席用的大桌子是早已準備好了的,八個太監擺動著它,移到尹秀和皇帝的中間,一個個餐盤,酒盅器皿被擺放在桌上。
皇帝接過太監呈上來的熱毛巾,擦了把臉,隨手丟回去。
尹秀也拿過毛巾,擦完臉後是手,脖子,等到放回盤子裡的時候,那毛巾已浸滿了鮮血。
「先等等,我們還有客人。」皇帝吩咐道。
「皇上,他們已經來了。」
狄威伸手指向外邊,只見左邊的宮門,馬小玉在幾個宮女的引領下,緩緩向這裡走來。
尹秀和她同時看到對方,眼裡都滿是重逢的喜悅,雖然只相隔了一天,然而這一天叫他們恍若隔世。
右邊的宮門,幾個太監開路,羅維和劉半仙昂首向前。
「尹哥仔!」
劉半仙遠遠向尹秀招手,羅維則是兩指併攏,沖尹秀做了個灑性的敬禮動作。
狄威靠近過來,「任七說,他回南疆去了,接下來的事情只看你自己。」
尹秀點頭,「他沒事便好。」
說著尹秀又看了一眼狄威,「狄總管,你什麼時候對我這樣的客氣了?竟然還幫我傳話?」
狄威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尹先生,畢竟我們也無冤無仇,不是嗎?」
「那之前長白山呢?」
「那只是公事而已,先生。」
「哦,公事。」
尹秀點點頭,示意狄威可以退開了。
皇帝又問狄威:「肅親王呢?他不是也在宮中?」
「肅親王,」狄威笑容越發古怪,「稟皇上,肅親王睡過去了。」
「睡過去了?」
皇帝皺眉,「我看他是煙土吸太多,暈過去了吧?以前他可是個很中用的人啊,自從去了一趟長白山……」
皇帝瞄了一眼尹秀,「回來之後,便好似變了一個人一樣,終日裡只是抽菸土,我看以後是指望不上他了。」
尹秀沒回應他,而是看著狄威,眼神里顯然是在跟狄威說:這得問你,你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狄威面無表情。
隨著腳步聲接近,馬小玉他們在太監宮女們的指引下,進入殿中。
尹秀讓馬小玉坐在自己身邊,又沖羅維和劉半仙打招呼。
「尹哥仔,你的氣色很好啊,我還以為晚了一天,你可能會遭遇一些不幸的事情呢。」
「不幸?」
尹秀展示了一下身上,「我沒感覺到。」
「那是好事啊。」
劉半仙沖皇帝笑嘻嘻點頭,剛拿出香菸,便有太監點著了火上前。
「謝謝,謝謝。」
談不上說受寵若驚,但劉半仙也是被嚇了一跳,樂呵呵地將煙湊過去,眯起眼睛吸了一口。
正習慣性想拍拍對方的手背表示感謝時,太監已悄無聲息地退下。
劉半仙向尹秀聳聳肩,表示錯愕。
尹秀不以為然,「這就叫專業啊。」
見眾人都已落座,隨侍太監拍拍手,「開席!」
幾個太監輕快上前,將盤子上的蓋盅掀開,一道道菜餚赫然出現。
「呼,不得了啊。」
劉半仙嘖嘖稱奇,又問那隨侍太監,「這麼多菜,平常皇上都一個人吃啊?吃得完嗎?」
太監用鼻子看著他,「皇上一向是吃一個菜,看三個菜,每道菜不吃超過三口,今天吃的,只是平常規模而已。」
「是嗎?」
劉半仙還是驚訝,「可我看這裡實在是多的眼花繚亂,每一樣到面前叫我聞一聞我都飽了。」
太監不陰不陽一笑,「呵,這是只有在宮裡才能吃的,您老第一回來,沒吃過也沒見過,吃不慣,很正常。」
「我平常都是喝杯茶,點兩籠蝦餃,叉燒包吃吃就差不多了,所謂一盅兩件啊。」
劉半仙將手在桌面上方做了個掃的手勢,沖太監微笑道:「這麼多菜,是否可以介紹一下,因為我實在沒什麼見識。」
太監嘴巴一抿,眉頭在眨眼間聚攏又散開。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以一種別處沒有的腔調和節奏開始介紹。
「今天一共有一百二十道菜,冷盤三十八道,熱菜五十,湯十二道,水果,雪糕,點心,甜品若干。
分別是蒸熊掌,蒸鹿茸,清蒸八寶豬,江米釀鴨子……」
「停!」
劉半仙打斷他,「除了鴨子以外,都叫我嘗嘗,我這人,生平最恨的就是鴨子啊。」
太監被這樣打斷,明顯是有些怨憤,然而他又不好說什麼,只能咽下這口氣,繼續擺出笑臉伺候。
尹秀沒關注他們兩個說些什麼,他先看馬小玉,然後又看了一眼皇帝。
「反正大家都沒死,要不先吃飯吧?」
皇帝點點頭,示意自己沒什麼意見。
於是馬小玉舉起筷子,還未伸出去便有一塊肘子被放到了她的碗裡。
馬小玉轉頭,太監賠著笑道:「在宮內,各位大人要吃些什麼吃食,只需要用眼神示意一下就可以了,不用勞煩諸位出手。」
「我知道的,這是宮內的儀軌啊!我很熟的呀。」
劉半仙露出兩排黃牙,沖那邊的一碟牛肉努了努下巴。
很快,他身邊的太監將一塊鴨肉夾到劉半仙的碗中。
「唔?」
劉半仙抬頭看著他。
「有什麼不妥嗎大人?」那太監緊張道。
「沒,一點都沒有。」
劉半仙沖羅維說道:「知道了吧?在宮裡都是這樣吃飯的。」
「了解,了解,還是你見多識廣啊。」
羅維連連點頭,拿起筷子的同時,太監已將他的酒杯斟滿。
雖然吃的有些彆扭,然而大戰之後宮裡的飯食也確實不差。
不管是吃一看三,還是一樣不能吃超過三口的規矩,他們一樣都沒有遵守。
吃完飯,飯桌撤下後,劉半仙抿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
他轉頭看了看殿上,發現這時候那些太監宮女都已退下,偌大一間宮殿,這時候只剩下他們幾個和皇帝,還有狄威。
皇帝難得有了一個愉快的笑容,「能不能放過我?」
尹秀搖頭。
皇帝的笑容立馬消失,攤手道:「其實根本就不關我的事情。
那些戰爭開始的時候,我還未出生,上一次,就是十幾年前的那場戰爭,我才剛會走路。
不管是加稅,簽訂條約,還是別的命令,根本也不是我下達的,我只是坐在皇位上,看著這一切發生。
洋人的大使說點什麼我就點頭,大臣們把文書遞過來,我就蓋章,畫個硃批,連看都不用看一眼,僅此而已,根本就由不得我做主啊!」
皇帝一下拍在扶手上,全然沒了之前的雍容華貴。
「你所說的那些事情,我也同你一樣,只是聽說,只是這樣看見了而已,我和你們一樣,都是見證者,親歷者,維度不是什麼決定者。」
話音抬高了幾度之後,皇帝似乎有些被自己嗆到,又輕輕咳嗽了幾聲,躺回到椅子上,又顯出那種頹喪的神情。
他很清楚,如今已沒什麼人能夠保住他了。
王公大臣,這時候有得知消息的,也有全然未聽說這一事件的,反正無人前來。
欽天監和它屬下的一眾大內高手作鳥獸散,東方未來不知所蹤。
原本還能指望玉親王,然而他也已身死。
就是那剩下的八百禁軍,也被尹秀斬殺殆盡。
最重要的是,皇帝知道,其實大內禁宮之中還有一些老怪物藏身,然而他們都沒有出戰的意思。
一方面是忌憚於尹秀幾人的強悍實力,另一方面,是他們也已經明白,即便換了個皇帝,他們這些人也依舊能靠著大內禁宮的氣運活下去。
而且尹秀入主禁宮的話,只會帶來更新,更好的氣運。
這些寄生在大內禁宮之中的怪物,像是水潭裡的魚,並不在乎水潭的名稱,歸屬發生什麼變化,他們要的只是養料而已。
想到這裡,皇帝越發地感到鬱悶,氣結。
「從頭到尾,九州會淪落至此,這個責任並不在我的身上,九州的今日,你們這些人也有責任的啊!
你們這些道士,從來就不關心國家如何,只是煉丹修仙,爭天師國師的名號,爭誰的道統更正派而已。
風水先生也只是想著賺錢,想著揚名,你爭我奪,誰關心九州的龍脈氣運如何?
文武官員,宮女太監,皇室宗親,每個人都只想著撈錢,遇到點事情就躲得遠遠的。
誰關心九州的未來了?沒有人關心的,九州淪落至此,全都怪你們自己,根本就怪你們自己啊!」
皇帝的聲音在大殿內迴響,發泄著自己的憤怒和不甘。
無人說話,只有回聲。
短暫沉默了一下之後,劉半仙開口了。
「皇帝小哥,呃,我知道這個稱呼挺奇怪的,但還請你見諒,我雖然是在北方長大的,可從小也沒見過皇帝。
去了港島之後,那些混社團的外號叫的響亮,一個個都是什麼霸王,劉備,曹操的,更是叫我把這回事給忘了。
所以我還是叫你皇帝小哥吧。」
劉半仙尷尬地笑了幾聲。
「其實我是很理解你的,我是臥龍崗劉家的傳人嘛,說起來是家族人很多,但其實我爺爺到我老爹這一支,是三代單傳啊。
到我繼承家業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一大堆叔叔伯伯,大爺族老的,說是要幫我主持家族,管理家產哦?
我想我們劉家又不是沒人了,這不還有我嗎?我那時候還年輕,但是不窩囊啊,更不願意講什麼禮數人情的,那些什麼三叔六伯的,全給我掃出去了,往後日子裡我也不管他們怎麼說,只是吃喝玩樂,找女人玩蛐蛐,過的別說有多快活,多自在了。」
劉半仙捏著扇子,似乎是在回味陳年往事。
「我理解你啊,皇帝小哥,我理解你的委屈和憤懣啊。
我那時候也想,這關我什麼事,我老爹,我爺爺他們欠了人情,又同這個有約,那個有瓜葛的,關我什麼事?根本就不關我事,難道非要父債子償不成?
後來我才明白過來,這些事情確實與我無關,不關的事。
然而當我決定了要繼承家業,或者說繼承家族的時候,這些瓜葛便也連同遺產一塊,轉到了我的手上。
我給不給是一回事,然而它們確實是遺產的一部分。
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吧皇帝小哥?」
劉半仙扶了扶墨鏡。
「或者,我應該這樣稱呼你,禁宮之主?」
皇帝臉上神色一變,身上的龍袍,五爪金龍被一股濁氣染黑。(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