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小就怕師父,一到他面前,連說話都結結巴巴。
「你以為這樣就能跑得了?」時影看了她一眼,神色冷淡,「就算大巫看不出這群沙魔是被你召喚來的,就算他們看不出那個被吃掉的只是個替身——可是,這些呢?」
他頓了頓,指了指雪地上那些散亂的腳印,其中有沙魔的爪印,也有駿馬的蹄印,密密麻麻印滿了雪地。
朱顏一陣心虛,問:「這……這些又怎麼了?」
時影皺了皺眉,不得不耐心地教導徒弟:「這些沙魔的腳印分明是從馬廄附近的地下忽然冒出來的。可它們偏偏沒有襲擊這些近在咫尺的馬匹,反而卻直接衝著你的帳篷去了?而那些馬,居然還毫不受驚地呆立著?你覺得霍圖部的人,個個都是和你一樣的傻子嗎?"
「……」朱顏愣了一下,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喃喃問:「那……那些馬,難道是你放掉的?」
「當然。不放掉的話,明眼人一看就露餡了。而且王族的坐騎都打過烙印,你騎著偷來的馬招搖過市,是準備自投羅網嗎?」時影搖了搖頭,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她一眼,「就靠著你那個破綻百出的計劃,還想逃婚?」
被一句話戳破,朱顏不由得嚇了一跳,失聲:「你……你怎麼知道我要逃婚?」
「呵。」時影懶得回答她,只道,「走,跟我去看看那邊的熱鬧。」
「……」她被師父押著,不情不願地往回走,忍不住嘀咕了一聲,「師父,你……你不是在帝王谷閉關修煉嗎?怎……怎麼忽然就來了這裡?」
「來喝你的喜酒不行麼?」時影淡淡道。
「師父……你!」她知道他在譏諷,心裡鬱悶得很,跺了跺腳,卻不敢還嘴——該死的,他是專程來這裡說風涼話的嗎?
時影沒理睬她,只顧著往前走。也不見他如何舉步,便逆著風雪前掠,速度快得和箭似的。朱顏一口氣緩了緩,立刻便落在了後頭,連忙緊跟了上去,將自己的身子縮在那把傘下,側頭覷著師父的臉色,惴惴不安。
作為九嶷神廟的大神官,時影雖然年紀不大,在空桑的地位卻極高,僅次於伽藍白塔上的大司命。自從離開九嶷之後,自己已經有足足五年沒見到他了——師父生性高傲冷淡,行蹤飄忽不定,一貫神龍見首不見尾,此刻為何會忽然出現在這西荒,卻是令人費解。
莫非……他真的是來喝喜酒的?
然而剛想到這裡,眼前一晃,一道黑影直撲而來,戾氣如刀割面。
糟糕!她來不及多想,十指交錯,瞬地便結了印。然而身子還沒動,只聽一聲悶響,遠處一道火光激射而來,「刷」地貫穿了那個東西的腦袋。那東西大吼一聲,直直地跌在了腳邊,抽搐了幾下,便斷了氣息。
朱顏低頭看了一眼,臉色微微變了一下:這分明是被她派遣出去的沙魔,嘴裡還咬著半截子血淋淋的身體,卻是那個假新娘。
時影舉著傘站在那裡,聲色不動。
「幻影空花之術?那是你的傑作嗎?」他看著沙魔嘴裡銜著的一角大紅織金鳳尾羅袖子,淡淡開口——這是帝都貢綢,只賜給六部王室使用,上面的刺繡也出自於御繡坊,是她作為新嫁娘洞房合卺之夜穿的禮服。
「嗯。」她瞥了一眼,只得承認。
那個「朱顏」的整個上半身已經被吞入了沙魔口裡,只垂著半個手臂在外面。魔物利齒間咬著的那半隻胳膊雪嫩如藕,春蔥般的十指染著蔻丹,其中一根手指上還帶著她常戴的寶石戒指。
「人偶倒是做得不錯。」時影好容易誇了她一句,「可惜看不見頭。」
「估……估計已經被吃掉了吧?」朱顏想像著自己血糊糊的樣子,不禁背後一冷,打了個寒戰——今天真是倒霉,逃婚計劃亂成一團不說,居然還被逼著看自己的悲慘死相,實在是不吉利。
「可惜,」時影搖頭,「看不到頭,我也不知道你到底算出師了沒。」
「……」她實在沒好氣,嘀咕,「原來你是來考我功課的……」
師徒兩人剛說了幾句,已經有許多人朝著這邊奔跑過來,大聲吶喊。火把明晃晃地照著,如同一條火龍呼嘯著包過來,將那一頭死去的沙魔團團圍住。
看到來勢洶洶的人群,朱顏下意識地想躲,時影卻將傘壓了一壓,遮住兩人的頭臉,道:「沒事,站在傘下就好。他們看不見你。」
她愣了一下,很快便鎮定了下來——也是,以師父的修為,整個雲荒都無人匹敵,他如果出手護著自己,那個霍圖部的大巫師又算什麼?
兩個人便打著傘站在原地,看著那群人狂奔而來。
「在這裡……郡主她在這裡!」當先的弓箭手跳下馬,狂喜地呼喊,然而走過去只看了一眼死去的沙魔牙齒間的屍體,聲音便一下子低了下去,顫聲道,「郡主……郡主她……」
「她怎麼了?」馬蹄聲疾風般捲來,有人高聲問。
緊跟著而來的一個四十多歲的西荒婦人,高大健壯,衣衫華麗,全身裝飾滿了沉甸甸的黃金,馬還未停,便握著鞭子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身手竟比男人還利落——那是霍圖部老王爺的大妃,如今部落的實際掌權者,所有人看到她都退避一旁。
朱顏明知她看不見自己,還是下意識地往傘下縮了一縮。
「這個就是你婆婆吧?看上去的確是蠻厲害的。」時影看著那個人高馬大的西荒貴婦人,又轉頭打量了她一番,「你肯定打不過她。」
「餵!」朱顏用力扯了一下師父的袖子,幾乎把他的衣服拉破。事情越鬧越大,她實在是不好意思繼續在這裡看這場自己一手導演的鬧劇了,然而這個該死的傢伙卻怎麼也不肯走。
天哪,當初自己為啥要拜這個人為師?
「神啊……」大妃跳下馬背,走過來只看了一眼,臉色頓時煞白,然而頓了頓,很快又定下神來,猛地厲喝了一聲,「先不要動!」
霍圖部的勇士剛剛圍上去,想要把人從沙魔嘴裡拉出來,聽到這話頓時一震,退到了一邊。
大妃快步走上前,在雪地上跪了下來,握了一握那隻垂落在外面的手臂,身子一震,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
她抬起頭,吩咐旁邊的人:「還有救!快,去叫大巫師過來!」
「郡,郡主怎麼樣了?哦,天哪!這是——」這時候,又有一個人氣喘吁吁地從馬背上連滾帶爬地下來,卻是從伽藍帝都來的使者,看到眼前這一幕,連聲音都發抖了——送赤之一族的郡主來蘇薩哈魯和親,本來是一件美差,沒想到最後竟是這樣一個結果。如此失職,回到帝都,會被帝君處死吧?
使者心裡一驚一急,加上風寒刺骨,頓時昏了過去。
「來人,快帶大人回金帳里休息!」大妃處亂不驚,吩咐周圍霍圖部族人帶著昏迷的帝都使者離開,然後看了一眼那隻掛出來的手臂,又道,「郡主受了重傷,千金玉體,不便裸於人前,所有人給我退開十丈,靠近者斬!」
「是!」霍圖部戰士一貫軍令嚴格,立刻便齊刷刷往後退去。
在這樣呼嘯的風雪夜,十丈的距離,基本上便隔絕了所有耳目。
朱顏隱身在一旁看著,忍不住嘀咕了一聲:「呸,一搭脈搏就知道死透了,這個老巫婆幹嗎還這般惺惺作態?無事生非,必有妖孽!」
「老巫婆?」時影眉梢抬了一下,「這麼說你婆婆合適嗎?」
「誰是我婆婆了?」她冷哼了一聲,想起了馬廄里魚姬的悲慘境遇,心底忍不住地生出一股厭惡來,雙眉倒豎,「如果不是怕給父王惹事,我恨不得現在就悄悄地過去掐死了這惡毒的老巫婆!
時影沒有搭話,饒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硍,轉過頭去。
當所有人都退下後,霍圖部的大妃一個人跪在雪地上,面對著那隻死去的龐然大物,竟然親自挽起了袖子,赤手撬開沙魔的嘴,扯出了被吞噬的兒媳婦來——殘缺屍體耷拉了出來,肩膀以上血肉模糊,整個頭都已經不見了。
「果然看不到臉了。」時影在傘下喃喃,「啃得七零八落。」
「……」朱顏站在一邊,皺著眉頭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趕緊走。這場面血腥得實在受不了,再看下去她都要吐了。
然而此刻,又有一騎絕塵而來,急急翻身下馬。
「喏,那就是你的夫君,新王柯爾克。」時影忽然笑了一笑,指著那個滿臉絡腮鬍的大漠男兒,「倒是一條昂藏好漢。」
「丑。」朱顏撇了撇嘴,哼了一聲。
作為赤王的獨女,她生長在鐘鳴鼎食的王府,從小傾慕的是淵那樣的絕世美人。
以鮫人中的佼佼者作為審美的啟蒙標準,長大後對男子眼光更是高得無以復加——便是師父,在她眼裡也只能算是清俊挺拔氣質好而已,又怎能看上這粗魯的西荒大漢?
「淺薄」時影搖了搖頭。
「母妃!郡主她怎樣了?」對方跳下馬背,急急地問,一報看到了地上那一具沒頭的屍體,喉嚨動了一動,血腥味刺鼻而來,頓時忍不住胃裡翻上來的滿腔酒氣,轉頭扶著馬鞍,「哇」的一聲嘔吐了出來——想必新郎也聽說赤之一族的朱顏郡主是個美人,心裡滿懷期待,卻沒想到今晚尚未入金帳合卺,看到的新娘卻是這般模樣。
新郎只看了自己一眼,就吐得七葷八素。朱顏站在一邊,也覺得大丟臉面,恨不得跳到面前去糾正他一一餵……別看那一堆碎肉了,那是假的,假的!我長得還是很不錯的!配你綽綽有餘好嗎?
仿佛知道她的想法,時影轉頭看了她一眼:「後悔了吧?」
「後悔個鬼啊!只是沒想到自己的死相會那麼難看而已……」她忍不住又扯了下他的袖子,嘀咕,「現在我們可以跑路了吧?還有什麼好看的……難道你還要看著我入殮下葬?」
「再等等。」時影卻依舊不為所動,「要跑你自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