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人退出之後,紫宸殿裡空空蕩蕩,只剩下了父子兩人。風在簾幕間停住,寶鼎余香縈繞,氣氛仿佛像是凝結了。
「二十三年了。」北冕帝喃喃,「我們……終於見面了。」
身為至高無上的空桑帝君,語氣里居然有著一絲羞愧和感慨的情緒。而時影只是垂下頭看著手心裡的皇天神戒,神色複雜----這隻由遠古星尊帝打造、象徵著雲荒皇權的戒指在他的手指間閃爍,瑰麗奪目。
他嘗試著伸出手,將左手無名指伸入那隻神戒。
在距離還有一寸的時候,皇天忽然亮起了一道光!
「看,它在呼應你呢……」北冕帝在病榻上定定地看著嫡長子,呼吸緩慢而低沉,感慨萬分,「你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直系後裔,身上有著最純正的帝王之血……咳咳,足以做它的主人。」
時影卻收回了手指,並沒有將皇天帶上----他的眉宇之間籠罩著沉沉的陰影,雖然是天下在握、卻沒有絲毫的輕鬆快意,仿佛更像是握著一團火炭。
「影,你……」許久,北冕帝看著嫡長子,終於艱難地開了口,一字一句,「是不是已經殺了你弟弟?」
那一刻,時影猛然一驚,瞬地抬起頭來!
垂死的老人的眼神是冰冷而銳利的,直視著唯一剩下的兒子,並沒有絲毫迴避。時影的嘴角動了動----他想說自己並沒有殺死弟弟,然而時雨之死分明又是因為他,無論如何
都是脫不了干係。
「呵呵……」看到他驟然改變的神色,北冕帝苦笑起來,喃喃,「果然啊……時雨,那個可憐的孩子,咳咳……已經被你們抹去了嗎?」
「……」時影說不出話來,眼神漸漸銳利。
帝君留下他單獨談話,莫非就是為了這個?他想想替時雨報仇?
「放心吧,我不會追究了……事到如今,咳咳……難道我要殺了我僅剩的嫡長子、為他報仇?」北冕帝喃喃,眼神里也充滿了灰冷的虛無,「時雨是個好孩子……要怪,只能怪他生在帝王家吧……」
時影將皇天握在手心,聽到這些話,只覺得心裡一陣刺痛。
君臣父子,兄友弟恭。這些原本都是天道、是人倫,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在這樣君臨天下的帝王家,一切卻都反了:丈夫殺了妻子,兄長殺了弟弟……這樣的紅塵,猶如地獄。
這難道就是他脫下神袍、將要度盡餘生的地方?
恍惚之中,耳邊又聽到北冕帝的低沉的話:「……你回來了,成了皇太子……那很好。接著,從白王的那些女兒里……選出一個做你的皇后吧。儘早讓空桑的局面安定下來。」
什麼?時影一震,瞬地抬頭看著北冕帝。
「怎麼?你很意外?」北冕帝看著他的表情,嘴角浮出了一絲笑,聲音微弱,「空桑歷代的皇后,都要在白之一族裡遴選……這是世代相傳的規矩。」
「……」時影沒有說話,
只覺得手心裡的皇天似乎是一團火炭。
「冊妃之事,容我再想想。」過了片刻,他開了口,語氣平靜,「我自幼出家,對這些兒女之事並不感興趣。」
北冕帝打量著他,沉默了下去。
怎麼?時影抬起頭看了父親一眼,卻發現北冕帝正在看著他,眼神里有一種奇怪的洞徹和瞭然----那種表情,是只有至親血緣之人才能了解的。
「你不願意?」北冕帝低聲,「你心裡另有所愛?」
那一瞬,時影終於再也控制不住地變了臉色----這個垂死的老人,難道竟會讀心術?可是,整個雲荒除了大司命,又有誰的術法修為比自己更高、能讀出自己的心?
「哈……真不愧是我的兒子啊。」北冕帝咳嗽著,看著兒子的表情,斷斷續續地苦笑,「影……你知道嗎?三十多年前……當父王勒令我迎娶你母親的時候,我的表情,也是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時影全身一震,似乎被一刀刺中了心臟,說不出話來。
原來,他是這樣讀出了自己的心?
「當年,我是不得不迎娶阿嫣的……」北冕帝喃喃,似乎從兒子身上看到了遙遠的過去,「在那時候,我已經遇到了秋水……只可惜,她只是一個鮫人,永遠……咳咳,永遠做不了空桑的皇后。」
秋水歌姬!
此刻父親提及的、是自己曾經切齒痛恨過的那個鮫人----然而不知道為何,他的心裡卻沒有以前那樣
濃的憎恨,反而只是化作了灰冷的悲憫。背棄心意的痛苦,求而不得的掙扎,一生負重前行,卻總是咫尺天涯。
----這些,他都已經了解。所以,也漸漸寬恕。
「我非常愛秋水,咳咳,卻還是不得不為了鞏固王位……而迎娶六部王室的郡主……光娶了一個皇后還不夠,還得接二連三的娶……以平衡六部的勢力。」在垂死的時候提及昔年,北冕帝的聲音還是含著深沉的痛苦,「唉……後宮險惡。我……我身為空桑帝君,卻不能保護好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慘死!咳咳……這中間的痛苦,無法用語言形容萬一。」
時影看著垂死的父親,手指開始略微有些顫抖。
這些話,他永遠沒想到會從這個人的嘴裡說出----那個從小遺棄他們母子的父親,那個高高在上卻視他們母子如敝履的帝王,竟然在臨死之前對著自己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只希望……我這一生遭遇過的,你將來都不會再遭遇。」北冕帝語氣虛弱,看著自己的嫡長子,「我所受過的苦,你也不必再受。」
時影默默握緊了手,忽然道:「我被迫離開母親十幾年,在深谷里聽到她慘死在深宮的時候,我心裡的感受、也難以用語言形容萬一。」
北冕帝的話語停住了,劇烈地喘息這,長久凝望著自己的兒子。
「我知道,你永遠不會原諒我了……」許久,北冕帝發出了一聲苦笑
,喃喃,「可是,當你站到我位置上的時候,或許……或許會多多少少理解我。影……你將來會知道,為了這個帝位,需要付出多少的犧牲----犧牲自己,也犧牲別人。」
「……」時影深深吸了一口氣,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是啊,需要多少的犧牲?這一點,他早已明白。因為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乃至於他自己,無一不是犧牲品!面前這個垂死的老人,已經即將解脫,而他呢?面前等待著他的,又是怎樣一條漫漫無盡的路?
那條路,是否比萬劫地獄更難、更痛,更無法回頭?
可是,此時此刻,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我的時間不多了,」北冕帝咳嗽著,聲音微弱,「兩位劍聖替我用真氣提振元神,咳咳……才、才讓我拖到了現在。要抓緊時間……先……先讓白王和赤王完成聯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