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火燒,糖人,蜜三刀
東市熱熱鬧鬧,車馬如梭,行人如織。
歲日將至,長街上滿是採買年貨的百姓。
商販沿街擺攤,有的售賣春聯,有的售賣祭祀城隍老爺的紙花、金鈔、燈燭,有的叫賣臘肉、臘腸、風雞、板鴨,琳琅滿目。
陳跡身處鬧市中,突然有了節日的感覺,這是他在這個世界過的第一個春節……不,現在該叫歲日。
陳跡在前面走,小滿在後面蹦蹦跳跳的跟著。
他回頭疑惑道:「你怎麼這般高興?」
小滿笑著說道:「公子去醫館以後,王貴惱怒我頂撞他的事,就給我貶成了三等丫鬟,兩個月才能休沐一天呢。而且好幾次休沐的時候,王貴都指使我去洗夜壺、修剪花草、摘菜,我已經好久沒出過府啦。」
陳跡沉默片刻:「小滿,你是因為什麼賣身陳家的?」
小滿輕鬆回答道:「我哥哥要娶老婆,家裡沒錢,九歲的時候,爹娘就把我賣給人牙子了。」
陳跡漫不經心問道:「是誰將你買進陳府的?」
小滿理所當然道:「姨娘啊。您不記得啦?我記的可清楚呢。那天可冷了,人牙子給我們頭上插了稻草,領著我們站在京城六畜場門口。姨娘本來只是路過,沒打算買我的,因為我太小了沒法幹活。但當時那人牙子對我又打又罵,姨娘可憐我,就用二兩銀子將我買回去了。」
街道上,陳跡側身避過一個扛著糖葫蘆杆子的老人,好奇問道:「那人牙子為何打你?」
小滿低聲道:「當時有一戶人家想買我當童養媳,人牙子說我臉盤子敞亮,要價七兩,對方不同意走了。人牙子一生氣,就對我又打又罵,說我沒有給對方說好聽的吉利話。」
陳跡疑惑道:「咦,他不是要七兩嗎,姨娘怎麼花二兩就將你買下來了?」
小滿笑著露出兩個小虎牙:「姨娘可精明了,也有耐心,她砍價砍了一個時辰,硬生生將價錢砍到四兩。而後姨娘發現這人牙子沒有官貼,便喚人將人牙子抓進大獄去了,那二兩也不是給人牙子的,是給官差的……」
寧朝牙行需要有『官貼』才可經營,不然就要坐大牢。
寧律有寫:買賣要牙,裝載須埠。買貨無牙,秤輕物假。凡城市、鄉村諸色牙行及船埠頭,並選有抵業人戶充應。官給印信文簿,附寫客商、船戶住貫、姓名、路引、字號、物貨數目,每月赴官查照。
陳跡一時語塞,自己那位生母陸氏,買個便宜丫鬟竟還把牙人給送進去了。小滿身上的精明勁兒,怕不是從那位陸氏身上學來的……
他仔細打量著小滿,片刻後說道:「你且在這裡等著,我去辦點事情。」
小滿噢了一聲:「公子,此事能不能記?」
「不能。」
「好滴。」
陳跡抱著烏雲離開,鑽進了一條小胡同里。獨留小滿一人站在原地,好奇的四處打量,目光最終落在隔壁的驢肉火燒上。
她看了好一會兒,嘴饞想買一個嘗嘗,但幾次拿出荷包,都又重新揣回腰間,不捨得。
小滿就這麼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毫不避諱的直勾勾看著。
火燒店的夥計被她盯久了有些不自在:「小姑娘,你都看這麼久了,要不要買一個?」
小滿痴痴的望著火燒:「那我都看這麼久了,你能不能送我一個?」
夥計翻了個白眼,低聲罵道:「痴傻了吧。」
此時,胡同的屋檐陰影下,陳跡默默看著小滿的背影,對烏雲說道:「她的語言邏輯沒有問題,不像在撒謊,可她出現的太突然了。」
烏雲喵了一聲:「你覺得她有問題?」
陳跡思索著:「說她有問題吧,我單獨走動,她卻沒有偷偷跟來,真就站在原地等待……再看看吧。」
「你今天出來要辦什麼事?」
「買人參。」
說罷,他抱著烏雲轉身走入胡同的陰影里。
另一邊,小滿正四處打量,一群八九歲大的幼童踢著蹴鞠從她身邊經過。
幼童蓬頭垢面,衣衫不整,搶蹴鞠時,還會時不時撞到行人。一個幼童跑動時撞了小滿一下,沒道歉便要離開卻見小滿驟然伸手,抓住幼童的食指與中指,向下一掰。
幼童驚呼一聲,應聲跪下。他想要掙紮起身,可兩支手指被小滿牢牢攥住,疼得渾身直冒冷汗。
卻見他眼神發狠,另一手取出壓在舌頭下的刀片,朝小滿手腕割去。
啪的一聲,小滿一巴掌打掉他手裡的刀片,氣勢洶洶道:「小小年紀不學好!」
幼童怔了兩息,轉瞬求饒起來:「疼疼疼,女菩薩饒命,女菩薩饒命啊。」
小滿看了看左右行人,見沒有陳跡的身影,這才轉頭看向幼童:「敢偷我小滿的東西,你不要命啦?荷包拿來!」
幼童從懷裡掏出一隻淡藍色的綢緞荷包:「給您給您。」
小滿鬆手放人,雙手插在腰上,嗔怒道:「滾蛋!」
……
……
鼎昌典當行。
陳跡跨過門檻,高高櫃檯後面,鬚髮皆白的老掌柜眯著眼,從小小的孔洞裡望出來,懶洋洋道:「要當點什麼啊……哎喲,大人,您怎麼來了!」
說罷,老掌柜跳下椅子,手腳麻利的打開側門,將陳跡迎了進去。
他對夥計怒斥道:「還愣著幹什麼,給大人看茶。」
陳跡擺擺手:「茶水就不必了,我還有事。先前讓你代我收的人參怎麼樣了,收到多少支?」
「大人您稍等,」老掌柜躬著身子去偏房,與夥計一起捧來了兩隻長長的紅酸枝木盒,掀開一看,四十支人參排列其中,須子由金線束縛在紅綢布上。
老掌柜解釋道:「大人先前交代,百鹿閣被查封之後,朝廷定會發賣其財產。小人找人打點,一口氣拿下了四十二支!」
陳跡伸出手去,隔空輕輕撫過每一支人參:「百鹿閣的存貨只有這些嗎?」
老掌柜面露為難:「小人能搞到這麼多已是不易,一支十五兩銀子這麼低的價格,好多藥坊都在搶呢。」
陳跡嗯了一聲,指了指其中兩支:「這兩支不要,其餘的我全要了。」
老掌柜愕然:「大人為何不要?」
陳跡看他一眼:「成色不好。」
老掌柜納悶:「您就這麼一伸手,便篤定它年份不對?小人開當鋪四十餘載,還沒在人參上出過岔子,這人參是種出來的、還是野山參,夠不夠年份,小人一看便知,絕對錯不了。當初可是您說要小人去買的,怎麼能買完不認帳呢。小人這當鋪雖小,背後可是……」
陳跡伸手從老掌柜臉前掠過:「六十一歲。」
老掌柜瞪大眼睛:「您還真有這本事,連小人的年齡都能探出來?」
陳跡微笑道:「我不僅知道你年齡,還知道你家中有兩個兒子在府衙當差,一個是筆吏,一個是捕快,你那當捕快的兒子常年巡視東市碼頭,喜歡揩油、勒索,要不要我遣人將他們押來問問?」
老掌柜噤若寒蟬。
陳跡從懷裡掏出陳問宗給他的那串佛門通寶來:「四十支人參,每支十五兩,合計六百兩。我這裡是一千七百兩銀子的佛門通寶。」
老掌柜道了一聲:「您稍等。」
說罷,他從後院庫房裡拿出一串佛門通寶:「大人,此通寶值一千一百兩。」
陳跡隨口問道:「這佛門通寶是真是假?是一千一百兩嗎?你沒唬我吧?」
老掌柜小心翼翼瞥他一眼,這位大人怎麼連這事也不知?難道是剛當的官?
掌柜賠笑道:「您看這通寶合計十八顆珠子,前六顆代表它出於哪座寺廟、中六顆代表它給了誰、方便溯源、後六顆則是代表數額。」
掌柜繼續說道:「而這通寶的防偽手段其一,前六、中六、後六分別由洛城陀羅寺、京城緣覺寺、金陵棲霞寺指派固定的僧人雕刻,筆鋒、刀鋒模仿不了。
說到此處,掌柜拿來一隻琉璃放大鏡對準佛珠:「其二是密押,您仔細看這通寶上其實還刻有極其微小的經文,百餘字才占米粒大的地方,一般人做不到。而且這百餘字對應的經文只有佛門知曉……總之,這通寶一上手,真的、假的很好辨認,質感完全不同。」
陳跡明白了,古時晉商票號也是用專人寫字來做銀票防偽,並不稀奇。
至於這微雕技術就像他用過的紙鈔一樣,摸一下盲文的凸點,看一眼水印,再摸一下材質,真鈔假鈔很好辨認,質感不同。
他思索片刻:「若有人也掌握這微雕的手段,豈不是……」
掌柜慌了:「大人慎言,您這想法可萬萬不能讓佛門知道。況且,如今江湖上會微雕的,都被抓走當和尚了,這手藝在民間已經失傳了!」
陳跡笑了笑,抱起兩隻木盒子出門:「別怕,開個玩笑。」
待到他與小滿匯合時,已是兩手空空如也。
陳跡買了兩個驢肉火燒遞給小滿:「吃吧。」
小滿眼睛亮閃閃的:「公子給我買的嗎?」
「不然呢?」
小滿接過火燒眉開眼笑的咬了一大口,嘴裡鼓囊囊的問道:「公子,此事能不能記?」
「可以。」
……
……
夜深人靜。
陳跡已躺在床榻上入睡,烏雲不知所蹤。
銘泉苑外傳來立秋的咳嗽聲,窩在小板凳上守著炭盆的小滿當即睜開眼睛,她起身撥開門閂,側身從門縫裡擠了出去。
立秋將她拉至一旁:「聽府里人說,三公子今天領你出府了?」
小滿嗯了一聲。
立秋又問:「都記下了嗎?」
小滿從袖子裡掏出折好的紙來:「給,都記下了。」
立秋喜上眉梢,趕忙將紙展開,嘴中低聲念叨著:「嘉寧三十一年臘月十三日,公子帶小滿去東市。」
「公子給小滿買了驢肉火燒。」
「公子給小滿買了糖葫蘆。」
「公子給小滿買了糖人。」
「公子給小滿買了蜜三刀。」
「小滿還想吃桃酥,公子不讓。」
立秋:「?」
她抬起頭來面無表情道:「你這記的都是什麼?」
小滿樂呵呵打了個飽嗝:「立秋姐,你就說夠不夠詳細吧。」
立秋皺眉:「詳細倒是夠詳細只是沒記什麼要緊事,你怕不是在唬我吧?」
小滿委屈道:「今天真就這麼點事,我每件都記下來了的。以後要再有其他事,我肯定也一併記下來。立秋姐放心,我唬誰也不會唬你的。」
「行,算你還有點良心,」立秋轉身就走,小滿在她身後慢慢收斂了笑容,轉身回了屋子,將門緊緊合好。
她打量了一眼床上的陳跡,而後從桌上捏了幾顆蜜三刀塞滿了嘴巴,重新坐回小板凳上打起盹來。
陳府的小路上,立秋低頭疾走,時不時左顧右盼,生怕被人瞧見。
穿過幾道垂花門,立秋來到一處牆角輕咳幾聲,待到牆外也有咳嗽聲響起,她將手裡那團紙丟出去,匆匆回了群芳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