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佑安一路將桑落送到宮外相府的馬車上,青黛早已經侯在那裡。
看到桑落從上到下都在滴水,渾身濕噠噠的模樣,她咬牙切齒,「誰幹的!我要殺了她!」
桑落高聲道:「青黛!」
這裡畢竟是宮門口。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就是心疼。好好的生辰,非將人弄進宮不說,還淋了這一身回來,這也太欺負人了!」
青黛說著眼眶都紅了,她是真的心疼桑落,心裡難受。
府里最近都在忙活章相父子要回來的事,誰會在意一個小小表小姐的生辰。因此桑落也沒有提,只當這是尋常一天。
可女兒家十五歲的生辰,到底是不一樣的。
十五及笄,方可嫁娶。
這是女子一生中極重要的日子之一。
沂兒特意向顧先生請了天假,青黛和小五也給桑落準備了及笄禮物。
整個思韻院都等著這天到來。
誰知太后的一道懿旨,將桑落召進宮去。
召進宮去也就罷了,現在還被人欺負成這樣。
青黛在馬車上,一邊為桑落擦發,一邊不停掉眼淚。
桑落輕笑,帶著安撫道:「說這些做什麼,快些與我擦。」
今日之事,憤怒當然有,但她並沒有覺得特別委屈。
從小她要養弟弟,哪有功夫過生辰。今年要不是青黛早早張羅,她恐怕都忘了這回事。
等她換上一身乾淨衣服,將頭髮重新挽好,這才下車謝過王佑安。
「多謝新都……子玉。」
在王佑安明顯的眼神指責下,她及時改口。
「今日多謝你。先前有小宮女來跟找我,說嬿娘醉酒,鬧著要我去陪她,我一時大意……總之又麻煩你了。」
王佑安笑起來,若春風拂過山嵐,繾綣溫柔,星星點點墜在其中。
「朋友之間,無需說這個。」
桑落自覺麻煩虧欠王佑安良多,忍不住道:「以後你若有什麼事,我定會全力幫你。」
她說著聲音漸漸小下去,這話聽起來倒像是盼著他倒霉一般。何況以王佑安身份地位,能有什麼麻煩是自己解決不了反需要她來幫助。
她委實有些不自量力。
王佑安看著桑落光華瀲灩的眸,洗去妝粉後愈顯純白乖巧的芙蓉面,輕笑道:
「我此刻倒真有件事要你相幫。」
桑落眼睛亮晶晶,帶著十二萬分真誠地看過來,有些傻傻的可愛。
她問道:「什麼?」
王佑安失笑,「方才還未及用膳,你若不嫌棄,不如與在下一同用晚膳如何?」
不過一件小事,何況子玉又是因她之故,她本該毫不猶豫地答應,可不知為何,心中卻隱隱有些不安。
抬頭對上王佑安溫柔含笑的眼睛,她忽略心中異樣,笑著應好。
華燈初上,湖上明明暗暗。鳳簫聲動,玉壺光轉。
畫舫內桑落與王佑安臨窗而坐,湖上煙波,風清月明。
屏風後有樂伎在彈琵琶。
桑落沒想到王佑安會帶自己來這裡。
如此雅致清幽,如此……華靡。
她原本是想請王佑安吃飯,以表她的謝意,現在看來怕是不能夠了,她請不起。
「這裡的蘇菜做得地道,很有江南風味。你嘗嘗合不合口味。」
桑落沒想到他會如此細心周到,心下有幾分動容,但同時卻也暗自警醒。
在她認知里,一個男子這樣用心對待一個女子,十有八九別有用心。
「怕我在酒菜里下藥?」
王佑安敏銳察覺到她的不安,一雙桃花眼上挑,玩笑著問她。
被人道破,桑落有些尷尬,尤其這個人還是救過她幾回的「恩人」。
她紅著臉支吾,「我,我為了纖瘦,夜裡都吃得很少。」
王佑安聽到她蹩腳的藉口,噗得笑出聲來。他向來敦厚有禮,君子守道,鮮少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
桑落的臉不禁更紅了,連耳後與脖頸都透出淡淡的粉色。
「你放心,我不是那樣的人……」
他未說完,又撐不住笑起來。
看著桑落窘迫的臉,王佑安並沒有感到冒犯,還覺得很新鮮。
自他十五歲起,不知有多少女子想與他親近,他從未假以辭色。如今頭一遭請姑娘吃飯,卻被當成登徒子防備,真真有趣。
「……子玉,你莫見怪,其實我是因為,因為……」
桑落一時詞窮,不知該如何往下編。
王佑安自然地接過話,「因為你一個女子,與不算太熟的男子一起,這男子還多番向你示好,你總是要多些防備。」
他說出了她的顧慮,更顯坦蕩君子。
桑落低下頭,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子玉,對不……」
「無礙。」
王佑安溫柔打斷她的話,「你懂得保護自己,這樣很好。方才在車外,我聽到你侍女提起今日是你生辰,這才想要請你來此處,並不是對你有什麼企圖。」
說到「企圖」二字,他竟又笑起來。
桑落被他笑得惱了,細想下也覺得自己自作多情,一時感動一時羞惱,忍不住嗔道:
「王佑安,你不准再笑了!」
王佑安一怔,眼睛黑曜石一般亮透,若碎了星子在其中,看著她道:「你叫我什麼?」
桑落只當自己逾越,低頭躲開他的目光,支吾轉了話題。
「好久沒吃到南邊的菜,我要嘗嘗是不是地道的。」
她低下頭去,錯過了對面男子的微暗眸色,還有涌在眼底的暗光。
桑落漸漸放鬆,聽著琵琶續續,間或與王佑安低語兩聲,一時愜意。
直到不遠處傳來「砰」的一聲——
漫天華彩,美不勝收。
青黛驚喜道:「有人在湖上放煙花!」
桑落抬頭望向對面的王佑安,他含笑起身,邀她去舫外觀賞。
她一時有些拿不準,怕又是自己多想,就聽王佑安道:
「女孩子的生辰,該是華彩錦繡,稱心快意的,何況是十五及笄。今日匆忙,未及準備什麼,這一夜人間煙火,願你往後順心順意。」
果真是他!
桑落抬頭望著漫天流光溢彩,這樣熱鬧絢爛,竟是為她而放!
出了船艙,在漫天煙火中,王佑安拿出一個紅木匣子,裡面是支木簪。
「雖是簡陋,禮不可廢。我便代行兄長之職,為你及笄。」
其實及笄禮,如同男子冠禮一樣,禮儀紛繁複雜。要有贊者,有正賓,需三換三加,方能禮成。
且從未有男子加笄的說法。
但此時此刻,青黛替她挽好發,王佑安歪歪扭扭將木簪插入發間為她加笄。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水到渠成。
桑落在月光與煙火流光中抬頭,湖清風涼,拂起她的衣角,極雅,極美。
清麗冶艷,若湖中女妖,勾人攝魄。
青黛激動地捂嘴抽泣,只覺桑落這樣美這樣好,她值得擁有世間最好的加笄禮。
*
不遠處的湖岸旁,有人冷冷看著眼前的一切。
盛大煙火下,郎君多情,佳人如玉。
章熙一言不發,看著不遠處畫舫上那貌美的姑娘對男子嫣然一笑,他聽不到她在說什麼,卻知那話中定摻著蜜糖,引人迷醉。
淮左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家主子臉色。
只覺周遭的冷意越來越盛,讓他忍不住在近六月的天氣里打了個寒顫。
一想到主子這幾日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往回趕,一路上馬都累死了幾匹,卻馬歇人不歇,就怕錯過今日。
結果卻在回府途中看到這一幕,淮左自己都既生氣又委屈。
氣岳姑娘不該這樣傷主子的心。
委屈湖上、岸邊仿佛是兩個世界,熱鬧是他們的,而主子與他只有冷清。
懷中的小貓似乎也感受到氣氛不對,在章熙懷裡扭動,悄悄探出腦袋,想看看主人是怎麼了。
卻在下一刻,被愛它寵它的主人掐著脖子,吊在半空。
章熙一眨不眨地看著湖上畫舫,耳邊傳來小貓可憐的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