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個不聽話的女兒,現在在哪?」
林霏的瞳孔微動,她的心臟好像長出了無數根藤蔓,只因為季叔這句話,輕輕的拔起,連同著血肉被藤蔓的根莖拔了出來。
聽到季叔的話,林霏張了張口想要回答,可所有的話又重新咽回了回去,只見她雙目放空,聲音冷漠,如同機械般喃喃道。
「你是說薇薇嗎?她不就住在樓下嗎?」
話語間,林霏的語氣中還帶著一些懵懂,似乎很不理解季叔為什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她將雙手放在膝上,掩埋在桌子下,此刻無人能看見林霏早已攥的發白的骨節。
季叔輕笑一聲,而後搖了搖頭,他在神色中有林霏看不懂的情緒,然而,那股情緒在一瞬間間後又變得異常決絕。
他摸著自己的那條斷腿,隨後掏出了一個錫作的心臟,林霏能夠看見季叔的手已然發抖,隨後他仿佛下定了什麼極大的決心,將那塊心臟放到了林霏的手心上。
「這是……」
感覺到手心處的那股冰涼,林霏抬起頭,有些詫異。
「斷腿的錫兵最後所熔煉出的堅韌之心。」
季叔微微嘆了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什麼囑託,他的眉眼有一瞬失焦,隨之而來的便是冗長的沉默。
良久,季叔從自己紅色的衣服口袋中拿出了一包菸捲,攆了攆後劃出一團火焰,深吸了一口。
吐了幾口煙圈,季叔的聲音沙啞,渾濁的眼睛帶著濕意,一眨不眨的望向林霏的方向,就如同一座古老的鐘。
「堅韌的錫兵死後,他的心臟會變成這個世界上最堅韌的利器,被錫兵承認的勇士可以擁有使用它的權利……」
季叔依舊在不停的表露著自己的意思,可所有的聲音匯聚到林霏的耳邊,都變成空音,林霏只覺得四周的景象在不斷的翻轉,眼前依稀能看見季叔蠕動的嘴型,卻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
林霏只感覺到周圍很冷,有一種深入骨縫的冷。
其實,季叔想要表述的意思已經很清晰了。
他要用自己的死來為大家開路。
可答案近在眼前,林霏卻有些不敢相信,還記得在最開始的時候,這個中年男人在【哈特姆莊園】副本中不顧一切的想要活下來,甚至在離開副本後,為了自己的女兒,不惜任何代價的來求自己。
現在為什麼突然放棄自己的生命?
所有質問的話,匯集到林霏的嘴邊,最後只變成了三個字。
「為什麼。」
「滋啦滋啦——」
菸捲被狠狠的按在了桌子上,季叔將那菸頭摁了摁,隨後丟到了地上,空氣中還瀰漫著一股殘留的尼古丁氣息,季叔那渾濁的眼眶中奪出眼淚來。
「姑娘,可能你沒有當過母親,自然不知道身為父母的那顆焦急的心……」
季叔舔了舔乾涸的嘴唇,聲音有些顫抖,「難道,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都認不出來嗎?」
林霏羽睫微顫,她低下頭,沉默不語。
季叔反而笑的有些淡然,帶著一股必死的決心,但看向林霏時,更多的是一種長輩對晚輩關懷的眼神,其中夾雜著對女兒的不舍。
「現在薇薇身體裡的……是應柳吧?」
林霏抬起頭,有些詫異的看著季叔。
他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季叔好似一眼看穿了林霏心中的想法,他無奈的搖了搖頭,嘴上掛著一抹苦笑。
「你們每個人平常喜歡做的小動作,以及吃飯時候的習慣,我都記得。放心,事情已經進行到這個地步,我這個糟老頭子也沒有埋怨你們的意思。其實,我反倒要感謝你們,你讓應柳附身的這段期間,能真的讓我做一次夢,這個夢將我帶回了我女兒最開始的那個模樣。」
聽到這裡,林霏終於控制不住的站了起來,她雙手拄著桌子,滿臉的不可置信。
林霏望著季叔,聲音有些顫抖。
「你,你早就知道……」
鼻尖的酸澀感越來越重,林霏只感覺視線一片模糊,仿佛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在眼眶裡打轉。
「是的,我早就知道。現在的這個薇薇和之前你見到的那個薇薇,都不是我的女兒季薇薇。」
季叔哽咽道,寬厚的手掌捂住臉頰,聲音也不住開始哽咽,「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這孩子從小沒有媽媽,我只想要讓她的物質生活越來越好,卻從來沒有顧及到她真的想要什麼……」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是在什麼時候進入的詭異空間,又是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樣的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
最後,他狠狠地搓了搓臉,眼眶紅腫的看著林霏,他啞著嗓子,緩緩問道:「姑娘,你還記得在最開始我們見面時,你問我是怎麼樣來到詭異空間的嗎?」
記憶回籠,林霏突然想起在哈特姆莊園中,那時林霏他們兩個剛剛逃過了薔薇花香所帶來的污染,在回去的路上,林霏問季叔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那時季叔說自己出了車禍,玻璃一下扎進了他的心臟,醒來之後就出現在了這裡。
想到這裡,林霏點了點頭。
季叔露出了一個異常苦澀的笑,他含著淚解釋道:「是的,不錯,但那場車禍並不是偶然,而是我自己造成的。」
他的雙目混沌,已然有了枯竭之相,「那時我終於發現了女兒跟以往的不同,同時也知道了這個地方,只有將死之人才能進去,所以我以身作局,想要進入詭異空間帶自己的女兒回家……」
季叔慢慢的站起身,走到了林霏的身邊,「姑娘,這是我最後一個副本了,如果這個副本通關,詭異空間就會對我徹底關閉,不論用什麼方式都不會再進來了。」
林霏微微張開口,她此刻也發現,一向能言善辯的她,此時在面對一個尋找女兒靈魂的父親也說不出任何的話,不管什麼到了嘴邊都變成了啞口無言。
可這個身為父親的決定,林霏無法勸阻,她能做到的也只有尊重。
「如果你想要找之前我所見到的那個季薇薇,她就在國王城堡中,你不確定再想想嗎?或許……」
想起那個女孩稚嫩的小臉,林霏咬了咬牙又繼續道:「或許現在在國王城堡中的季薇薇不想你死呢?」
「可她不是我的女兒!」
季叔的情緒陡然激動起來,他立刻轉過頭,雙目圓瞪,就連吼聲也變得尖銳起來,「我的女兒死了,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死了,而我作為父親從來都沒有發現過女兒的異常,我想補救的時候晚了!一切都晚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救我女兒了!她的屍骨早就已經沉睡在這裡,我甚至連她死在哪個副本都不知道!」
豆大的淚珠不斷滑下,季叔崩潰的哭道:「我想要補償我的女兒,可是我無法做到將所有的愛都施加給另一個像我女兒的人身上,她不管怎麼像,動作怎麼相仿,那都不是我的女兒!我真的很想她,真的……」
所有的記憶全部串聯在一起,林霏突然想起那一天凌挽月曾對他說過的話,她看著地上已經哭到失聲的男人,輕輕的拍了拍季叔的肩膀,試探性的說道。
「不,有一個人,她或許知道你女兒死在了哪個副本中。」
季叔猛然抬起頭,眼中含淚不可置信的看著林霏,他扭過頭,眼中滿是希冀,「真、真的嗎?」
「但是你應該知道季叔,我是一個商人,我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
林霏逆著光站在季叔的身前,她此時挺直著身子,在日光的照射下,像一個不可磨滅的神女。
「錫兵的心臟現在必須交由我保管,我一定會帶著你去往你女兒喪命的副本里,讓你和她見最後一面,不過在此之後,我必須需要你化為武器來幫助我一個大忙,在我看來,這並不是一個公平的交易,決定權在於你,我希望你可以慎重考慮。」
話音剛落,季叔慌不擇亂的點了點頭,他握住林霏的手腕,淚水滾到了他的脖頸上,季叔吸了吸鼻子,連忙道。
「願意的姑娘,我願意的,只要能再見我女兒一面,我做什麼都願意。」
早在一開始,他來到副本中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通關,只為了找到自己的女兒,亦或是見女兒最後一面。
他知道副本中險象環生,而且在詭異空間中,還有具有各種各樣能量的怪異生物,被這個空間所稱為「詭異」。
他每來到一個副本,並不是躲著這群詭異,而是害怕他的女兒便是其中的詭異之一,他害怕自己認不出來自己的女兒,所以儘可能的接觸著和詭異有關的事物以及人。
直到他遇到了林霏,他覺得以林霏的力量可以幫助他找到自己的女兒,所以他用了一個最卑劣的手段待在了林霏的身邊,可他不後悔,他寧願死也要死在女兒的身邊。
而就在今天,窮極一生的夙願終於能夠實現,對於季叔來說,這是神的饋贈,讓他這個不稱職的父親終於在多年後能夠守護在女兒的身邊。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人孤獨的死去,甚至連個記掛的人都沒有。
他不想讓自己的女兒變成這樣。
「現在我們已經挺過了一天的殺戮夜,只要我們再挺過今天晚上,等到明天就是平安夜,到時候我們所有人都要去出席國王舞會,那裡有你想知道的答案,不過明天的公聊,你必須要全力的配合我,知道嗎?」
季叔奮力的點了點頭,可眉眼間又浮現了一股擔憂,他略帶擔心的看著林霏的方向,欲言又止。
看出季叔似乎有一股腦的問題,憋在肚子裡,林霏隨即問道:「怎麼了?有心事?」
季叔抿了抿唇,隨後才將心底的疑問說了出來,「姑娘,其實按票數來講,最差的情況下,明天也是3v3的局面,咱們不應該著重關心一下今天晚上的殺戮局嗎?」
「劊子手的定義只在於他是一個操刀人,然而,國王讓他砍誰,他就必須要砍誰,這便是劊子手的命運。而我不一樣,我要做全局的操盤者……」
林霏哼笑了聲,那笑容配上水藍色的眼睛,顯得極度嫵媚,更帶著一種挑釁。
「我敢賭,今天一定是一個平安夜。」
看著林霏一場篤定的眼神,季叔的眼神變得格外凝重,緊接著,林霏輕輕的開口告訴了季叔,有關於他的計劃。
兩人在房間裡小聲的交流著,季叔的眼神也由一開始的凝重慢慢舒緩,最後變成了敬佩的目光。
……
夜幕降臨,一切都變得悄然無聲。
在得知宋祁的身份之後,林霏便再沒有見過他,但林霏知道那孩子的心性,他一定覺得非常愧對自己,所以不敢來見自己。
在夜晚來臨之前,她發現自己的門口已經擺滿了麵包和牛奶,不用猜,林霏都知道這是宋祁所送過來的。
視線看向桌上的那盒黑色火柴,林霏眼神微動,她在門口駐留了很久,最後還是將那一盤麵包和牛奶端回了自己的臥室當中。
濃郁的果醬在味蕾中炸開,林霏大口的吞咽著,還記得最開始她與宋祁在遊輪上結識的時候,她將自己僅剩的半塊麵包交給了宋祁,至此之後,兩個人的緣分也就此開啟。
現在即便在詭異空間的操盤之下,兩個人站在了對立面,林霏知道這根本不是宋祁的本意,並且她也承諾過不管怎麼樣,宋祁都可以在這個副本中大膽向前出錯了,林霏兜底。
可現在想想,當初意氣風發時所說出的話,有的時候真覺得自己未免有些可笑。
人類何其渺小,像她這樣普通的人類,現在不得不站在詭異空間的對立面。
然而,她現在還要從這個副本當中保下一條對立面的人命,每每想起,林霏都覺得自己無比可笑。
可是,世人總覺得可笑的事情,就一定完不成嗎?
林霏小的時候,夢想住在一個溫暖的房子,吃喝不愁,當時很多小朋友嘲笑他痴心妄想。
長大了,林霏希望自己變成社會當中的佼佼者,然而跟他擺攤的那群小商販也嘲笑她,覺得她不切實際。
但毫無意外的,林霏都成功了。
所以這次林霏也堅信她一定會成功。
此時,季叔不知已經走了多久,林霏在這漫長的夜裡坐了許久,她呆呆的望著窗境外的景色,一直從黑夜看到了黎明。
原來黎明前的那一刻,是最黑暗的。
現在她終於來到了這一刻。
但沒有關係,很快,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