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宸眸底划過一抹幽光,卻並未直接回答雲錦這一問,反而道:「在下家中弟妹尚未成家,父親母親的年紀又一日比一日長,若我有個三長兩短,公孫家也不能成為任人宰割的魚肉。」
公孫宸十分聰明,話里話外給自己留了餘地,可雖然他這樣說,但事實上,公孫家身為朝中新貴,還未到他說的那般可憐的地步。
而且,雲錦猜測,大殷帝一時間還不會動公孫家,畢竟,如今朝廷最大的敵人仍是那些個蠢蠢欲動的世家,不過依皇帝的性情,一旦收拾了世家,再對公孫家動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此做派,只會讓臣子們寒心。
「大公子看來是多慮了,公孫家如日中天,與我卻是不一樣的。」
雲錦自嘲般笑了笑,也跟公孫宸裝傻。
「將軍真是謙虛了。」公孫宸無聲笑了笑,「不過在下今日是帶著誠意來的。」
「自謝大人遇刺後,皇城便開始戒嚴,如今來往進出的人都要經過細細的盤問,你們若想安全離開,怕也不會那麼容易。」
公孫宸仍是一副平淡模樣,可說出口的話卻另雲錦心中一驚。
離京之事沒幾個人知道,公孫宸是怎麼猜到的?
就在雲錦臉色不對時,公孫宸卻是趕緊解釋,「你們別誤會,實不相瞞,我也是剛剛才想到這茬的,在確認謝大人遇刺是假,又看到將軍在此時,我就想二位為何要大費周章的將遇刺的消息傳出去,除了假死脫身,在下實在想不到別的什麼了。」
「大公子既讀過聖賢書,難不成沒人告訴你,有時候知道太多反而不好嗎?」
隔著幾步遠的距離,雲錦望著公孫宸,明明沒什麼動作,卻讓人遍體生寒。
雲錦到底是從戰場上下來的,即便如今沒了內力,氣勢卻不會輕易改變,就算是公孫宸也心下凜然而驚,「我可以保你們平安離開。」
「大公子拿什麼保證?」雲錦笑著反問。
公孫宸抿了抿唇,緩慢道:「我妹妹,可夠?」
「?!」
雲錦與謝知晏對視了一眼,皇城之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公孫家就那麼一個小女兒,寶貝的緊,含在嘴裡怕化了,放在手心怕碎了,現在這是什麼情況?公孫宸竟主動讓自己的妹妹犯險。
雲錦下意識是不相信的,要不是對面說著話的人是公孫宸,謝知晏也不想相信。
公孫宸卻是無奈地吐了一口氣,「實不相瞞,我妹妹……她自願來。」
「謝大人,那個……救下了我妹妹的公子還在府上吧。」
謝知晏眼皮一跳,腦子稍微一轉彎,沒什麼猶豫的把韓笠給賣了。
「嗯。」
「媛兒想見見他。」公孫宸又嘆了一口氣,頗有一種女大不中留的無奈。
怪不得,這下謝知晏全然明白過來了。
「不過你們放心,媛兒不是無理取鬧之人,無論那位公子願不願見媛兒,她都願意來這兒,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公孫宸是真的寵這個妹妹,說的每句話都為了自己這妹妹著想。
雲錦並未立刻就答應,她願聽公孫宸說這許多,一是因為如今公孫家的權柄,二是因為謝知晏對公孫宸的熟悉,她能看得出,晏哥哥對公孫宸的態度很不一樣,分明帶著欣賞,能讓晏哥哥欣賞的人,想來不會差到哪兒去。
「西山的化誠寺在六日後有一場祈福,到時令妹可會去參加?」
「媛兒近日悶在家中,倒也沒什麼事情,去化誠寺,正好也能散散心。」
公孫宸果然上道,雲錦臉上的笑多了幾分真心實意,「那屆時就勞煩令妹,讓我們搭個便車了。」
時間很快來到了六日後。
期間公孫家為表誠意,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將原本要在數日後才會被問斬的裴家老小上百人的問斬時間提前到了公孫宸來謝府的三日後。
雲錦坐在茶樓二層,對面便是菜市口。
裴尚書和裴望慈跪在行刑台上,腦袋被按在了不知沾過多少人鮮血的木墩子上。
數日未曾見過,如今的裴望慈穿著那一身髒兮兮染血的囚衣,雙手雙腳皆被鐐銬所束縛,頭上還插著幾根雜草,整個人蓬頭垢面,哪還有一點往日的風度。
雲錦端著茶盞放在下巴前慢悠悠地轉悠著,遠遠看著這一幕。
多熟悉啊,當年她也是被鐐銬加身,被送去了北漠。
冥冥中,或許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又或許是老天的安排,裴望慈睜開眼睛,不偏不倚的往這個方向看過來,雖隔得遠,他還是一眼就鎖定在了雲錦身上。
將要赴死的男人忽然像是被按在案板上的死魚般,劇烈的掙紮起來。
但很快就被士兵以刀背死死地按在了木墩子上。
「啊,啊啊……」
裴望慈咿咿呀呀的想說些什麼。
雲錦定睛一看,這才發現他的舌頭不知是什麼時候被割去了,如今連話都說不出來。
可若說他身上唯一能看的,便是那雙蓮花般的眸子,那雙眸子的確好看極了,卻長在了裴望慈身上。
雲錦瞅了眼外面的天,將杯中茶一飲而盡,旋即轉身,消失在了裴望慈的視線中。
下一刻,行刑官抽出令簽擲於地上,那令簽在地上晃動了兩下。
「時辰到,行刑!」
一時三刻,裴家父子頭顱滾落在地,裴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盡數伏誅被殺。
台下的父母捂住了小孩的眼睛,自己也閉上了眼睛。
身後,雲錦踏著小凳進了馬車,卻在將要離開時,與另一輛馬車正正好好相遇。
車夫本想繞路,卻不曾想馬車上下來一人。
「將軍,陛下有請。」
一個坐在車內,一個站在車外,雲錦第一時間聽出了這人的聲音。
「申公公。」
「走吧。」
皇宮,勤政殿。
「臣見過陛下,咳咳……」
雲錦臉色蒼白,唇瓣亦毫無血色,整個人看著像是將要不久於人世的模樣。
大殷帝也沒想到幾日未見,雲錦竟然變成了這副模樣。
「生病了?」
雲錦擺了擺手,一聲聲咳嗽著,偏在皇帝面前還得壓抑著,看著更可憐了。
「臣殿前失儀,望陛下恕罪,臣只是舊疾復發,無,無礙的咳咳咳!」
話還沒說完,隨之而來的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雲錦緊緊地捏著帕子,雖捂著嘴唇,但大殷帝還是看到了她咳出來的血跡。
大殷帝眉目一緊,「申公公,傳太醫。」
「是,陛下。」
「陛下,不,不用……臣已經,咳咳,已經找大夫診治過了,沒,沒事兒的,不必勞煩太醫咳咳咳。」
雲錦這般說著,可看著一點兒都不像沒事兒的樣子。
見她如此,大殷帝也顧不得再說別的什麼了,不管雲錦怎麼說,還是執意傳了太醫來。
今日韓笠一如往常按皇命去了謝府為「重傷」的謝知晏看診,故而這次來的太醫是太醫院的另一位,陳太醫。
陳太醫一聽是皇帝傳喚,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兒,一路小跑,等到了殿上,已經跑的一腦門兒的汗,然而看到皇帝看上去不像是心疾復發的樣子,反倒是雲將軍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他先是鬆了一口氣,行了個禮。
「快,給雲將軍看看。」
大殷帝擺了擺手,讓陳太醫趕緊做他該做的事情。
陳太醫不敢怠慢,認認真真的為雲錦把了脈,這一搭脈,臉色卻是越來越複雜。
「將軍,您……」
「到底怎麼了?從實說來。」
還未等陳太醫吞吞吐吐,大殷帝已十分暴躁的問他了。
陳太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臉上的冷汗當時就下來了,「回陛下,將軍舊疾復發,怕是……」
「說。」
大殷帝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恨不得下一刻就將這吞吞吐吐的老頭給拖下去打一頓。
陳太醫看了雲錦一眼,心一橫,飛快道:「將軍這舊疾來勢洶洶,已傷及了心脈,恐命不久矣。」
「!」
大殷帝神情一震,險些站不穩當,好在申公公及時扶住了他。
「陛下,咳咳,臣,臣沒事兒,臣這些年都是這麼過來的,能,咳咳咳,能有什麼事兒,陳太醫,你,咳咳咳,你太大驚咳咳咳小怪了。」
雲錦險些將肺給咳出來,手帕滲出了一絲血,又被她欲蓋彌彰地掩飾住了。
此言一出,皇帝臉上交織的情緒更加複雜。
「你們都出去。」
揮退了太醫與宮人,殿中只剩雲錦一人,面對著皇帝。
許久,這位九五之尊走下台階,來到雲錦身邊。
雲錦受寵若驚,剛要後退,卻被大殷帝拉住了袖子。
「錦兒。」
一聲輕喚,雲錦動作一頓。
「朕知道,你心裡在怨朕,朕知道貴妃做出這等事情時已經晚了,可朕是皇帝,不能因為哪一個人就破壞了兩國來之不易的和平,錦兒,你應該都知道了吧,你……是朕與貴妃的女兒,華陽她是你一母同胞的孿生妹妹。」
雲錦垂著眸子,「陛下,臣知道陛下不易,臣不怪陛下。」
一如既往的,在皇帝面前,雲錦仍舊扮演著曾經忠心的臣子。
皇帝心中一松,屈尊降貴地扶著雲錦坐下。
「裴氏父子已經伏誅,你受的苦,無論如何,朕也有過錯,不過錦兒,你放心,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朕一定會將你治好。」
輕飄飄的一句也有過錯,便掩蓋了他拋棄她的事實,輕描淡寫地揭過了她受過的所有傷害。
雲錦垂下的眸子中,一片冰涼。
一滴淚落下,再次抬起頭時,那雙粲然的眸子已是淚眼朦朧。
「陛下,臣理解您的苦衷,只是臣……臣的身體如今什麼樣,臣心裡都清楚。」
雲錦虛弱地咳嗽著,許是太累了,咳嗽聲都漸漸弱了下來。
這一番話不輕不重,剛好戳進了大殷帝的心窩子裡,讓他心中那股剛剛升起不多的愧疚陡然間達到了頂峰,「不許胡說,有朕在,朕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治好你。」
雲錦笑著,搖了搖頭,「臣知道您是在乎臣的,便心滿意足了,只是,臣咳咳咳一直以來,都咳咳咳有一個心愿咳咳咳。」
「你說,你說,朕都答應你」
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的,大殷帝立刻應下來。
雲錦輕輕推開了大殷帝的手,起身往後退了兩步,慢慢的跪在地上,行了一個大禮,「有生之年,臣想過一次生辰,臣恐怕等不到下一個生辰真正到來的時候了,所以想懇請陛下和……芸娘娘,能陪臣在將軍府,過最後一次生辰。」
雲錦言辭誠懇,看不出絲毫的不真心來。
大殷帝微微瞪大眼睛,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沒想到雲錦說的竟會是這樣簡單的要求。
看著雲錦瘦弱纖細的背脊,大殷帝不禁去想,她這些年該是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的傷,才坐到了將軍的位置上。
可她仍滿心赤誠,想要的只是一次再簡單不過的……生辰。
皇帝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卻很快,便聽雲錦難掩失望,卻還是極力平靜的,努力笑道:「臣自知這要求有些過分了,陛下日理萬機,臣卻還要您陪我胡鬧,臣咳咳咳,臣咳咳咳……」
雲錦咳的越來越嚴重,大殷帝回過神,趕緊俯下身親身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錦兒,是,是朕的錯,朕對不住你啊。」
皇帝也是動了真情,微微紅了眼眶,將雲錦的手握在手心。
「朕答應你,答應你。」
大殷帝連連說著,心中僅存的那一點兒親情的滋味兒勾得心口發悶。
雲錦滿臉不可思議的抬起頭,很快轉變成了驚喜,激動。
一切都被大殷帝看在眼裡,他握著雲錦的手更緊了。
「錦兒,你好好養傷,朕派陳太醫去給你治傷,等你好一點兒了,朕就和你母妃給你過生辰去,好不好?」
「嗯。」雲錦用力的點了點頭,滿眼的希冀。
她眸中的光彩像是一把重重的錘子,直擊大殷帝的內心。
以至於大殷帝原本要與她說的那些個或是威脅,或是夾槍帶棒的警告之言,一句也沒說得出口,反而落下滿心滿眼的愧疚,差點兒將心疾給重新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