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天蒙蒙亮,徐猛便起身,灌了一碗雲十娘早就熬好的藥湯,便沿著江畔小跑,這是昨日徐猛在江邊的感悟。
從今天起做一個早起跑步的人。
青山縣的居民也差不多開始營生,出來的莊戶們何時見到過這麼遛早的徐猛?
這太陽今天是不打算從東邊出來了?幾個莊戶往遠處看看,此時的天邊還只是泛出一些霞光,太陽還真沒有出來,有幾個昨晚在畫舫留宿的客人卻是也起的很早,連鞋子都沒有穿好,腰帶也沒有紮好,便急匆匆地往家裡趕,這些估摸著是背著家裡媳婦偷偷溜出來的,要趕在天亮之前及時返回去。
約莫一個時辰的小跑,熱汗侵透,藥湯的效力也慢慢褪去,此時太陽剛剛爬上了山頭,飯肆老張的營生也已經坐滿了客人。
「一碗肉羹,清淡一些。」徐猛挨著門口的桌子坐下,飯肆老闆老張看了一眼徐猛,一愣,急忙跑出去看了看東邊的太陽。
不對,這東邊的太陽在啊。
再瞅瞅西邊,此時的江面之上還是一片冷清,空中連只飛翔的鳥兒都沒有,昨晚畫舫的脂粉氣還沒散去,整個西邊都還在沉睡。
西邊也沒有升起一個太陽啊。
「管爺,今兒你是鬧得哪一出啊?」別說徐猛這個一個破落少爺,徐家祖輩幾代人哪個不是紈絝玩樂之徒,何曾這麼早起過一次?
整個青山縣幾代人都沒見過徐家的人這麼一大早起身的。
他們寧願相信今兒太陽是從西邊升起的。
「哎,別提了,小安神醫給了幾副藥包,喝了之後渾身力氣沒處發泄。」徐猛將怪事推到小安神醫身上。
飯肆老張一琢磨徐家莊園最近多了幾個女人,也就見怪不怪了。
「年輕人要懂得節制,小安神醫也是為你好。」飯肆老張會心一笑,迅速給徐猛端來一碗肉羹。
乳白濃稠的湯汁煮著爛熟的野肉骨頭,散發著濃郁的香味,僅僅幾絲清脆的小蔥,稍許的清香和稍許的腥味混合在一起,讓人不禁垂涎欲滴。
一口下去,整個身體都十分舒坦。
「管爺,我家婆娘可是幫你去打聽了,那老頭聽說是為嚴梨兒說親,當下便大發雷霆,將我家婆娘趕了出來,還跟我家婆娘大吵了一架。」飯肆老闆老張說道,「管爺,你說,再俊俏的姑娘又怎樣,能藏得住麼?還不是遲早得嫁人?」
感情這飯肆老張的婆娘還真去鐵匠鋪說親?就嚴棠那把嚴梨兒看管的嚴厲樣,沒有把老張的婆娘當場擊殺都算是輕的。
不過轉念一想,一個隱姓埋名的宗師高手跟一個潑辣的婆娘罵街,想想就覺得好笑有趣。
「那老頭好像貪財的很,下次多帶點禮品去,說親麼,前幾次終歸是抹不開面子,多去幾次就行了。」徐猛笑著說到,便將一塊大銀錠放在桌上。
「那感情好的很啊。」飯肆老闆老張笑呵呵地將銀錠收回懷中,徐猛忍住笑意,實在想看一個宗師境界的高手對一個婆娘發飆的場景。
論罵街,嚴棠肯定不會是老張婆娘的對手。
徐猛琢磨,會不會一個忍不住,嚴棠當街將老張婆娘給擊殺了?
徐猛吃完飯便準備離開,卻見對面鐵匠鋪跑出一個高挑靚麗的身形,嚴梨兒跑到徐猛身邊,將一個包裹遞給徐猛,少女的歡快給這青山縣沉悶的早晨送來了久違的美好。
就像是一道光。
見嚴梨兒站在一旁沒有離開,徐猛好奇地問道:「怎麼了,梨兒姑娘?」
「我爹說,讓你別再僱人去我家說親了,要是再去,他就——」
「他就怎麼樣?」
「就把你扒光了,掛在江邊,讓青山縣的人好好看看你。」說著,似乎想到那時徐猛的窘迫模樣,微微臉紅一笑,便又迅速跑回了鐵匠鋪。
徐猛其實從嚴梨兒身上看到,嚴棠其實說的是若是自己再僱人前去說親,就將自己剁碎了扔江里餵魚,不知為何會被嚴梨兒改成了扒光衣服掛在江邊出醜。
或許是覺得這樣更加有趣麼?
真是一個好玩的姑娘,應該跟張小七能合得來,徐猛搖搖頭,覺得好笑,不知道自己再想些啥。
徐猛打開包裹,抽出一柄明晃晃的金刀,刀身全部用黃金鑄造,沒有任何其他物品修飾,在陽光的照射下綻放出璀璨的光芒,霸氣十足,刀身被嚴棠刻畫了一些流暢紋飾線條,使刀身極具美感,仿佛光芒在其刀身之上流淌、聚集、綻放升華一般,尤其是刀柄處被嚴棠刻畫了幾個大字「天下第一刀」,字體內斂卻不失霸道,隱隱之中便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這可不是書法上乘就能夠做到的,而是無形之中給人代入的一種心境。
僅憑這五個字,就足以看出嚴棠宗師之境的實力,雖然隱姓埋名,但的確非常人可比。
可惜,無論刀身如何的奢華霸道,再瞧刀刃,卻沒有一丁點的殺氣。
不過這就是徐猛想要的,裝作沒有發現金刀的缺陷,表現地愛不釋手。
天底下最漂亮的金刀,天下第一刀。
「好漂亮的金刀。」一眾食客嘖嘖贊道。
「管爺,你這是?」飯肆老闆老張問道。
「不是馬上要出兵剿匪麼?打了一柄金刀助助興,想來到時候能夠旗開得勝。」
「管爺,霸氣。」一眾食客紛紛豎起大拇指。
徐猛得意洋洋,頓頓繼續問道:「老張,你說本管爺拿著這把金刀能不能砍下十個莽夫的腦袋?」
眾食客雖然稱讚,但任誰也能看出這柄極其奢華霸道的漂亮金刀根本不是一柄殺人的金刀。
別說是殺莽匪,哪怕是殺豬,殺雞,它都殺不了。
它只是那些世家公子哥喜歡佩戴的裝飾品而已。
在普通民眾看來,這柄極具奢華的金刀除了價值不菲以外,還不如家裡的菜刀好使。
但是卻又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柄極其漂亮的金刀 。
飯肆老闆老張尷尬一笑:「管爺,我這就是一個拿菜刀的,哪裡懂得剿匪的事情,不過這柄金刀的確是十分漂亮,管爺一定可以旗開得勝。」
徐猛提著明晃晃的金刀在整個青山縣縣城招搖過市,引起軒然大波,看過之人無不稱讚一句:「好漂亮的金刀」,徐猛更加得意。
「無知小兒,譁眾取寵,什麼天下最漂亮的金刀,簡直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看你還能得意幾天。」段豪德在背後陰狠地說道,然後猛烈的一陣咳嗽差點讓自己背過氣,一旁的丫鬟在背後急忙輕撫按摩了半天,才緩過勁來。
但是又不得不承認徐猛的那柄金刀的確是很漂亮,佩戴在身上的確是威武霸道,心裡便盤算著等徐猛被方家少主解決,將這柄金刀想辦法弄到手。
哼,天下第一刀,是你一個破落戶配的起麼?
一旁的管家來福待段豪德稍稍平穩,上前說道:「家主,外面有一人想要見你。」
段豪德斜眼瞥了瞥管家,便見門外走進來一女婦,體態曼妙,面若桃花,纖細的腰肌就像那隨風擺動的柳梢,端的是嫵媚嬌艷,令段豪德不由的升起一股邪火,然後疑惑地看向一旁的管家來福。
「家主,這是二爺之前在外面私養的情婦胭脂。」管家來福還沒說完,便見段豪德的眼神中迸發出一股強烈的殺意,急忙解釋道:「家主,放心,其餘的人都已經處理地乾乾淨淨,只是這胭脂,小人覺得有些姿色,便擅自做主,家主若是覺得不滿意,小人馬上處理。」
「罷了,那就留著吧。」說罷,抬抬手,在一旁的丫鬟攙扶之下起身,轉身進了旁邊的屋子。
管家來福看了眼胭脂,小聲說道:「還愣著幹什麼,趕緊進去啊,服侍好了家主,你才能留下一條小命。」
胭脂一愣,迅速反應過來,向管家道了一句謝謝,便隨即擺弄著腰肌跟著進了屋子,臉上原本嫵媚的面容瞬間流露出一絲冷冽的殺意,又轉瞬即逝。
「你們在這裡侍候著,別讓其他人打擾了家主的興致。」管家向一旁的丫鬟小廝吩咐道,話音未落,便聽得屋內傳出一道慘烈的叫聲。
管家微微一笑,轉身離去,在一處轉角,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冷眼看著這一切,屋內傳來的慘烈叫聲令婦人臉上浮現出一股濃烈的恨意,卻又慢慢歸於平靜。
「去,給老爺熬好補湯,一會給老爺送進去。」身旁的丫鬟領命而去。
望了眼對面管家來福,卻見來福也正瞧過來,兩個有心人對上,頓時天雷勾地火。
徐猛扛著金刀在青山縣沿著大街小巷嘚瑟了好幾圈,然後才在夕陽下落之時意興闌珊地返回徐家莊園。
讓子彈飛一會吧——
一道人影在徐家莊園門前許是等了好久,見徐猛回來,急忙迎了上去,然後塞給徐猛一個物件。
「這是我在江邊一個和尚那裡求來的平安符,你帶著吧。」安素西小聲說道,語氣哽咽,似乎在竭力控制著自己。
安素西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勸阻徐猛,可自己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雖然安素西沒有說,但徐猛知道安素西已經在醫館裡屯了大批救命的草藥,不至於像上次那般,看著自己僅存一息的身體手忙腳亂。
「放心吧,我這人命大的很,不會讓你再救我一次的。」徐猛笑笑,揉揉少女的頭髮,在夕陽的餘暉里搭成一個亂糟糟的鳥窩,似乎可以等著遠飛的鳥兒歸巢。
然後轉身進了莊園,留下少女一個人在金黃色的餘輝里又站了好久,才默默返回醫館。
莊園裡的女人也沉悶的很,連風嶺和雲十娘燒的菜都少了很多味道。
徐猛搬了張躺椅靜靜的在院落中躺著,看著天空中燦爛的夕陽,金黃色的餘輝中有幾隻黑鳥在相互追逐,然後又慢慢飛回鳥巢。
一隻、二隻、三隻——
三隻、二隻、一隻——
鮮紅的夕陽里最後什麼也沒有——
徐猛無法安慰她們,因為青山縣沒有人相信自己可以剿匪成功。
其實連徐猛自己也不是完全有信心。
幾個女人就像是歸巢的飛鳥並排坐在徐猛前面的台階上,望著如血的夕陽發愣,連從縣衙歸來的曉雲姐妹也沒有發覺。
只是曉雲姐妹也加入了她們的行列,並排坐著,望著如血的夕陽發愣。
一個,兩個,三個——
這些女人都有各自的遭遇,也許這座荒蕪破落的徐家莊園在這短短的幾日給了她們些許溫暖,些許安定。
也許這只是一場短暫美好的夢,如果徐猛出了事,她們的明天又會在哪裡?
徐猛看著面前的幾個女人發愣,微微笑道:「葉真,我在府里留了些金銀,往後你應承著,應該夠支撐些日子。」
徐猛說的話有些像託孤,葉真點點頭,沒有回應,但徐猛聽得出幾人之中有人在小聲哭泣。
不知道是誰。
其實她們因為之前的遭遇已經積攢了太久的情緒,即使來到徐家莊園,也在一直壓抑著自己,正如徐猛剛剛穿越來的那段時日,心情也是沉悶到了極點,直到將她們帶到徐家莊園,徐家莊園有了些許生機,徐猛壓抑已久的情緒才得以釋放。
同樣,她們也已經壓抑了太久的情緒,一直難以釋放,哪怕是來到徐家莊園,哪怕生活並未像想像中的那般冷酷,但徐猛知道她們也不過是行屍走肉地活著。
徐猛望了望遠處的夕陽,此時正是最紅最烈的時候。
「十娘,聽說你之前曾是京畿官宦之家的姬妾。」徐猛微微笑道:「可以講講你之前的經歷麼?」
雖然徐猛能夠看到眾女的經歷,但還是想讓她們親口說出來,只有說出來,才能將心底壓抑已久的情緒釋放,才能真正跟過去告別,才能真正展望未來的生活,才能真正地在徐家莊園活下去,像個人一般活下去。
半晌沒有人回應,直到一聲長嘆響起,徐猛知道雲十娘心中經過了許久的掙扎,才願意慢慢叩開心扉。
「家主,我曾是京畿一戶商賈之家的小姐,家道中落,難以為繼,便被父母送進了一家官員之間做婢女,那時我只有十三歲,在府里做了幾年婢女,後來家主見我有些姿色,便強行讓我做了姬妾,日子也就慢慢好了一些,沒幾年,父母也都相繼離世,本想著能夠誕下一兒半女,能夠在府里安穩些,也能夠有些陪伴,可主婦善妒,百般阻攔,家主實在是應付不了,加上有看上幾房年輕的姬妾,便又將我賣給了牙伺。」
雲十娘雖然說的很短,但徐猛知道從一個十三歲的少女熬到一個三十多的成熟婦人,時間很長,裡面的生活很艱辛很苦。
身邊的風嶺慢慢拉過雲十娘的玉手,輕聲安慰道:「其實大家都差不多,我出身在一個南方的莊戶之家,從小便生活地艱難,家中除了父母還有一位兄長,後來為了給兄長完婚,父母將我賣給了一戶商賈,後來那商賈為了巴結官府,又將我送給了一位府郡的高官,在府里經常遭受責難,家主非打即罵,可哪知後來他犯了事,整個家族都被牽連,我在府郡的牢里等著斬首,當時我心裡想著這般死了也好,後來卻又聽說有人把我們這些連坐的犯官女婦賣給了牙伺。」
風嶺只是了了數語,語氣平淡,但徐猛聽得出風嶺從小遭受的苦難,從小到大幾乎就像是一件商品,在顛沛流離中度過。
「我是家中的獨女,父母雖然都是一個小官,對我卻很好,可後來卻得罪了世家,被革職查辦,父親悲憤之下一時氣絕,母親身患重病,也與世長辭,我想要討一個公道,卻被府郡拒之門外,上天不應,下地不靈,我想要去京畿,卻被栽贓了罪名,關進了監獄,後來又被賣給了牙伺。」夏述說道。
「我的母親是一名姬妾,因病去世,主婦看我不順眼,便想將早早我出嫁,將我嫁給一個世家老爺做妾,我不從,主婦聯合其想將我強行侵犯,我一時失手用刀將其捅死,後來便關進了府郡大獄。」東秋也是說道。
眾女的故事很多,但其實很少,她們的不幸也是這個世界很多人的不幸,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相同的悲劇在重複上演。
葉真沒說話,但徐猛知道她內心的堅韌。
夕陽早就落下,月亮早就升起,雖然是漆黑如墨的夜晚,但一輪皎潔的明月卻依舊照亮著這世界的某個角落。
徐猛起身,安聲說道:「放心,以後徐家莊園便是你們的家,沒有人可以強迫你們,只要你們願意,沒有人可以逼迫你們離開這裡。」
轉身離開。
身後的眾女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情緒,相互依偎在一起,輕聲哭泣。
這裡會是家麼?
這裡會是在這深沉的黑暗裡月光能夠照亮的那個角落麼?
黑暗中,青山縣這個邊陲小縣有很多火燭點亮,也有很多火燭吹滅。
但亮著的火燭總歸是在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