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5章 儲位
秋天時,樹葉枯黃,千里蕭瑟,從南向北的直道上,有一大型車隊緩緩向前。
最前方是舉旗昂首的士兵方陣,他們騎高頭大馬,穿錦衣彩服,尋常人只看一眼便不敢靠近。
後方則是一輛接一輛的馬車。
馬車分大小,而大小自然和地位相關。
馬車群後方是幾十輛裝運貨物的板車,最後還有守衛軍隊壓陣。
皇帝的車輛在前半部分,也是其中最大的一個。
兩京之間的路程大約有2000里,因為不算大部隊行軍,這種大約每天30-40里路,30里又叫一舍,退避三舍的舍就是個距離單位。但小部隊騎馬就快了,再加上可以多走一會兒,每天也能行進約100里路。
所以朱厚照這段旅程大約要走20餘天,對他來說是有些折磨,但在這個時代其實是正常的。
為此,他帶了不少書籍在路上閱讀,看累了,就略作休息看看窗外的風景。
他現在唯一有些掛念的就是韓十二郎在西北的戰事,
日本方面七月份已經傳回戰報,而且是由朝鮮人帶回來的。因為英國公派回來的報捷船隻在海上失去了消息,這才導致消息滯後,甚至讓朱厚照有些著急。
這個年頭行舟海上,意外是不可避免的,畢竟沒有現代的氣象技術,不能預知風暴成型的時間和地點。
這些人員的確是大勝之後的一些不幸,朱厚照能做的就是按照標準撫恤到位。
只希望日本的勝利可以告慰戰士們,
對於日本的處置,朱厚照定下的國策則更加殘暴,就是奴隸化。
現代人總是宣揚著什麼人性的光輝,實際上人類進入工業化時代依靠得就是壓迫。
工業化,也就是大機器生產,這種生產方式必須具備兩個基本條件。
第一,是無窮大的市場。簡單的說,是個人都得需要這件商品才行,那麼就是與每個人密切相關的衣食住行。食物不行,因為它沒辦法長期保存不變質。住與行都沒辦法很好的市場化,有些人他不『行』,一輩子哪兒也不去。
第二,就是要天量的原材料供應。
因為大機器生產的效率陡然提高,就使得原料需求大幅提高,巧婦也得有米下鍋才行啊。
而棉紡織業完美契合了這兩點。
棉花可以大規模推廣種植,衣服也是人人都需要的產品。
這種大規模的種植、採摘、簡單製作就需要大量人力——奴隸就是最經濟的選擇。
後來的種植園經濟就是這麼來的。
大明的人力資源倒是不缺,不過有更便宜的奴隸那麼為啥不用呢?
正因為使用奴隸,通過壓迫這些人,使得超額利潤不斷聚集,於是富國越富,窮國越窮。
這與道德無關,你不用奴隸,人家用,那麼你的產品就沒有價格競爭力,最後就是整個產業沒了,到最後淪落為窮國,使得本國國民遭受苦難。
而放眼周邊,對於朱厚照來說最好選擇的奴隸來源就是日本。
這件事已經沒有什麼討論的餘地,
朝廷已經給幾家較大的企業頒發了特別許可證,允許他們從事這方面的貿易,就是運人販賣,然後獲取利益。
只要運到幾個主要的棉花種植區,想必莊園主們是會算帳的,到底是雇一個正經的本國老百姓划算,還是買一個奴隸來干划算。
當然了,
這會在一定程度上衝擊本國老百姓的就業機會,說不定他們到時候會吶喊:日本人偷走了我們的就業!
但這都是小事,與獲得的收益相比,這些實在算不得什麼。
只要國家高速發展,到處都會需要人的。
相反,國家停下來,產業衰敗了,那最後就是大家一起完蛋。
至於西北方向的戰事……
朱厚照說不上來感覺,他相信會贏,不過後續的治理問題才更加令他頭疼。
而除了正在進行的西征,更需要他趕快決策的大事其實是儲君問題。
實際上因為他個人在這個問題上的猶疑不定,已經造成了朝堂上的某種混亂。
甚至他都有些羨慕當年的朱元璋,朱標就是長子,能力也出眾,沒什麼好猶豫的。
可他那個長子……
便是自己這個當父親的想起來都搖頭,萬一讓他繼位,自己這幾十年的成果能保住幾成?
「唉。」
在路上他想起來,都會有些嘆氣。
他甚至有想過,要麼自己寫一本秘密的書籍,把未來的事件都記錄進去,只等死的時候傳給嗣君……
「皇上,到地方了。」
這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朱厚照應了一聲,隨後起身下車,彎頭出來的時候看了看西方的晚霞,隨後問道:「今天在哪裡歇息?」
「回皇上,今天在滄州落腳。」
「好。」皇帝搓著手,吩咐說:「有人有事的讓他們用完飯來,無事的都各自歇著吧,趕一天路也挺累的。」
「是。」
「載叡呢?叫過來。」
十四歲的五皇子已經有一番小大人的模樣了,他身形修長,模樣麼雖不如老二那麼帥,但也具有幾分英氣,少年皇子的氣質也讓他顯得與眾不同。
朱厚照今天進了幾隻河蝦,這算是不油膩的肉類,對他來說還不錯。
飯後,他會指導載叡讀書,
但今天這個小傢伙不是很老實,讀了一會兒《資治通鑑》,他思緒一下子跳躍到別的地方,問道:「父皇,兒臣聽說北方苦寒,人畜皆不宜生存,您為何要叮囑三哥和四哥在蒙古部盟會議時明確那些嚴寒苦地的歸屬?」
朱厚照今晚落腳在滄州縣城內的一個精緻小院。
他這一路是下旨嚴令各地知府以上官員不得前來迎駕,只有父母官需要來協調一些具體事項,畢竟那麼多的人呢。
但知縣他是個別見,大部分不見,基本都打發下面官員去料理了。
所以才有他現在吹著晚風,帶著兒子的這種閒情逸緻。
他手持扇子,悠閒自得,說:「這個問題許多人都問過,我不是回答了麼?」
「可父皇明明不是好大喜功之君。」小孩子到底還是敏感些。
朱厚照就是用領土狂熱何種說法來解釋的。
「你才多大,就說起你爹來了。你說說我為什麼不好大喜功?」
「因為假若父皇需要土地,那麼整個南洋都擋不住大明的海軍,又何必費盡功夫還與他們簽訂《明約》?」
朱厚照點點頭,「你這麼解釋,倒是算一條過得去的理由。」
載叡合上手中的書,眼中開始有一種求知慾,「所以,孩兒能知道爹心中真正的原因麼?」
朱厚照偏著眼神靜靜看了他一眼,說:「因為那些土地有用。」
載叡一愣,「爹,恕孩兒冒犯。那等不毛之地,能有何用?」
「你有關注過科學院正在研製的蒸汽輪車嗎?一旦成功,那麼這種蒸汽動力就會在幾十年間迅速取代人力和畜力,現在你回答我,這種蒸汽動力怎麼獲得?」
「焚燒燃料。」載叡怔怔的答了句。
「具體來說就是燒煤,哪裡有煤呢?你不知,我不知,但理論上來說占領的土地越多,擁有的煤也就會越多。至於南洋也不是不占,只是掌控幾個關鍵節點,用一種更低成本的方式去占。現在你明白了麼?」
載叡才十四歲,大抵是不會完全明白的。
但這個理由的表層意思並不難理解,「原來這才是父皇的理由!」
小男孩從小天生的會崇拜和依賴自己的父親,假若他真的表現出了一點東西,像朱厚照現在這樣,那麼這種崇拜會更加徹底。
「父皇果然眼光長遠,便是顧先生、王先生也都十分佩服。」
「唬不住你這個十四歲的娃娃,朕還怎麼治國?」
「不,父皇說的很有道理,若是我們擁有全部的煤,那別的國家都會有求於我們。」
朱厚照大汗,「全部也有些極端了,不太可能。」
「那便八成。」
朱厚照:……
「你繼續念書吧。」
「父皇,孩兒還有一個疑問。」
「你說。」
「太陽為什麼到了晚上的時候會偏紅色?為什麼中午的時候不紅?」
額,看來他也是看到了今天的晚霞。
這個問題麼,朱厚照解釋起來就要有些吃力了,甚至會帶一部分瞎幾把說的成分,但無所謂,這個時候的人不懂。
這段從北京到南京的路程,帶孩子讀書成了他旅途中為數不多還算有些樂趣的事情。
載叡想像力豐富,年紀小,思緒跳躍快,可以說是什麼問題都問,包括數學、物理,甚至天文地理等,哪怕是海戰他都提出過疑問。
朱厚照呢,反正也是有一句沒一句的扯著,
這樣才覺得時間過得快些。
……
……
二十二日以後,他抵達南京城,並進入南京的皇宮。
因為這裡是明孝陵的所在地,他這個皇帝又不常來,所以每次來,都有大臣提出要到孝陵祭奠,朱厚照覺得給朱元璋上香那也是應該的,所以基本都同意了。
在紫金山,應天巡撫王守仁全程陪同,不敢有一絲怠慢。
只可惜在秋季,山上樹木都枯了,沒那麼漂亮的景色。
倒是站在山上看著山下的南京城全貌別有一番感覺,皇帝登高遠眺,對著王守仁說:「路上,有幾人提起,說要還都南京,這件事愛卿怎麼看?」
他們周圍里三層外三層的都是侍衛,至於這半山腰的亭子裡,則只有他們兩位了,皇帝寵愛王守仁,所以經常給他獨奏的機會。
「微臣以為,沒有必行的理由。也不是眼下的要事。」
「那麼愛卿以為眼下的要事是什麼?」朱厚照坐下,單手掛在石桌之上。
王守仁身穿圓領紅袍官服,氣質飄然,有名臣之風,他拱手說:「儲位懸空,乃國之大事也。」
這句話,不意外。
「明眼人都看得出。」朱厚照低下腦袋,「那麼愛卿以為,朕立哪位皇子最好?」
「皇長子日表英奇,天資粹美,可為儲君。」
「二皇子呢?」
王守仁不卑不亢,不急不徐,說:「皇次子醇厚仁德,待人以誠,可為一代賢王。」
「三皇子?」
「三皇子果敢勇猛,忠勇俱佳,可為一代賢王。」
老四、老五朱厚照就不問了,他明白王守仁的意思,沒必要考他的成語。
反正只有兩人,又是面對他,朱厚照直接說了,「朕不想立老大,老大才能不顯,以他為君,朕百年以後會不瞑目的。」
「皇上,此舉萬萬不可!」王守仁跪了下來,語氣略重了些。
「你起來吧,咱們論論。不瞞你說,朕這一路上其他事倒是沒有,就這個心思一直藏在心裡,始終難以下定決心。」
「是!」王守仁起身後,端著手臂,繼續進言,「皇上,恕臣斗膽直言,皇上若是不喜歡皇長子,那便立了旁人就是,為何又難以下定決心呢?」
朱厚照撇了他一眼,至於這麼戳自己痛處麼,「唐太宗發動玄武門之變,弒兄奪位,而後立太子李承乾,卻又寵愛魏王李泰,致使他們為了奪嫡相爭不斷,最後逼得皇子已然是有效仿唐太宗玄武門之舉的傾向。雖然他最終避免了這些危機,但選擇李治也由此埋下禍根,致使三百年大唐皇室相爭不斷,殺得是血流成河,令人唏噓不已。」
唐朝這一段尤其的血腥,從李世民開始就不是個正常繼位,後面也根本沒幾個正常的,這也導致了諸多惡果,比如唐玄宗一天就殺了三個兒子,武則天殺子殺女!反正就是殺到最後活下來的那個當皇帝!
與老朱家相比,老李家確實不存在『宗藩俸祿』的問題。
王守仁輕輕的說:「皇上熟讀史書,又見微知著,那又有何猶豫之處呢?
當年太宗皇帝也曾喜愛漢王,但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天下百姓,最終選擇了立下長子,即便如此,還是召來了漢王反叛一事,幸得太宗皇帝早有防範,未曾釀成大禍。可即便如此,豈不聞正德十一年,寧逆造反之事?
若是皇上今日不行立嫡立長之制,微臣敢說,禍事,未盡矣。」
正常人都不敢與天子這樣講話。
朱厚照養成了高高在上的習慣,差點都要發火了,但一瞬間又想王守仁說的沒錯。
於是強壓不滿,質問道:「可行了立嫡立長,國家就能長治久安嗎?你說說哪裡有百代的君王?」
「那皇上想立什麼?」
「自然是立賢。」
王守仁淡淡的回覆,「怎樣算賢呢?漢武帝雄才大略、武功卓著叫不叫『賢』?宋仁宗仁政愛民、好學聽諫叫不叫『賢』?南唐後主李煜才學蓋世,精通詩詞書法,叫不叫『賢』?我朝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可稱賢,可仁宗皇帝與民休息也可為賢。
即便拋開這些不論,僅以皇帝的喜好為賢與不賢的標準,那麼枕邊風、耳邊話都會影響皇帝的判斷,到那時,又怎麼確定?
不僅如此,皇上必然明白,天下沒有任何一人會說自己不賢,人人偽裝,如何辨別?便如當年的隋文帝楊廣,他為晉王時賢明英勇、才華橫溢,可最後如畫般的大隋王朝就葬送在了他的『大業』之下。說到底,賢與不賢原難判定!
人之一生,唯有蓋棺,方能定論!」
不愧是當代的大家,一番話說出來既有事實例證,又有道理陳述,而且直指問題核心,弄得朱厚照聽了後都不禁握緊了拳頭,眉頭也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