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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唐陰氣沉鬱,凡人貪、嗔、痴、慢、疑五毒俱全,煞氣纏身,故人之新死,必拜請煞神為屍開煞,否則定將為祟,或為厲鬼或為殭屍,侵犯生人,使家宅難靖、六畜不寧。」
紅髮圓睛的鬼神據坐高台之上,手持鐵叉與繩索。高台之下,死人枕藉。
「奉法旨掌秧煞司者為法王座下白煞使者。」
「父母子女之緣由天註定,若有惡意墮胎者,迫使婦女小產者,溺死、扼死、餓死、凍死、瘐死嬰孩者,是背天常。必遭報胎司遣諸產鬼、游女、鬼鳥拿入窟窿城,以炭火燒紅大鐵球塞入其腹。」
額有點墨的女子張開雙臂化作羽翼,翅下一個個腹鼓欲裂的罪人痛苦掙扎,哀嚎著的嘴裡嗆出炭火。
「奉法旨掌報胎司為法王座下鉤星使者。」
「但有方士、巫師、妖精、鬼魅、野神妄用神通,干犯倫常,逾越人間法規。必遭驅魙司遣諸魙鬼拿入窟窿城,剝去法身,斷絕性命,溟滅神魂,受萬魙分食,永不超生。」
巨大骷髏盤腿而坐,一手摁住頭戴彩冠的法師、巫覡,一手拿著衣甲鮮明的野神,張口啃食,白骨上鮮血碎肉淋漓。周遭,無數似鬼似霧似水的魙鬼層層盤繞。
「奉法旨掌驅魙司者為法王座下骷髏使者。」
……
小船向前,一幅又一幅壁刻於船前滑過。
他們是何神聖?掌管何事?罪人因何受刑?又受何刑罰?引路鬼一一幽幽講述。
范梁聽到自己牙齒在打顫,如此刺耳,幾乎蓋過了引路鬼的話聲。
小船驚飛瓢蟲,瓢蟲又帶著慘光游移,壁刻之上鬼神們的眼耳口鼻在光影偏轉中神情變幻。
總叫范梁疑心它們不僅僅是死物—不!這裡是窟窿城!怎能以人間常理視之?!它們多半就是活的,就是真的!我看著它們,它們也在盯著我。鑽進腦子,把我的過往都翻出來,一一挑檢,只消尋得一點過錯,便會大笑著撲下來,把我拽進壁刻,成為終日承受酷刑的眾生中的一個。
尤其是說到那骷髏使者之時,引路鬼投向船中的目光帶著古怪的戲謔,好似貓看著自投羅網的老鼠。
它窺破了我的目的?消息難道是假的?壽禮不會被鬼王青睞?
范梁齒間顫得更厲害了,不敢抬頭再看,目光四下慌張亂躥。
卻詫異發現同行的男子正揣著手,饒有興致打量著窟窿城使者浮雕,淡定從容模樣與自己的慌亂驚恐全然不同。
他不害怕?他怎能不害怕?!
不。
范梁無不惡意揣測。
他大抵是不懂得自個兒的處境吧。
看此人衣作寒酸,腳下竟是一雙爛草鞋。錢唐本地人家都懂「體面」二字,凡是登門拜會,好歹也會借雙靴子穿穿。似這般不知禮數,想必是外來的鄉巴佬,莫名得了千金貼,還不曉得窟窿城的厲害。
真是可憐,現在看得新奇,待會兒宴上惡了鬼王,這些個酷刑怕不是通通都得嘗一遍!
他的目光落到那木盒上。
帶著幾分快意猜想。
「裡頭是幾枚銅子?還是幾條爛鹹魚?」
不料對方耳朵尖得很。
「員外是在與某說話?」
「不,不,不是。」范梁吃了一驚,連連否認,可稍許,又喏喏道,「我只是讚嘆足下定是正直之人。」
男子洒然一笑。
「正直不敢當,輕佻無狀倒是真。」又疑惑,「員外為何這麼說?」
范梁偷偷看了一眼船頭,引路鬼無動於衷,拱手道:「一路諸多壁刻看過來,足下神采依舊,並無半點懼怖,想來是平生無愧所以心頭坦然。」
男子聞言笑得越發放肆,反問:
「閣下不曾禮佛麼?」
范梁怒目而視。
即便對方幫他保住了禮匣,也不能如此侮辱他。在錢唐,你可以說一個人壞得頭上長瘡,腳底流膿,生兒子沒屁眼,但不能說他不拜鬼神不禮佛不崇道,因為那是填溝壑的流民與頂壞的下流胚才做得出來的事。
可不待他回話,男子又接著道:「若禮佛,不曾見《地獄變》?」
范梁愕然。
《地獄變》是佛門宗教題材的壁畫之一,通過描繪地獄種種恐怖情景來導人向善。錢唐城中寺廟一座比一座豪奢,自然不會缺少此圖。其中,招提寺中由名家吳道之所繪《地獄變相圖》最為著名。
范梁曾有幸一觀,當場冷汗淋漓,歸來三日尤有心悸。
事後花了幾百兩銀子請和尚為自個兒祈福消業。
他喃喃念叨:「這如何一樣?怎能一樣?」
話雖如此,神情顯然輕鬆許多。
小船繼續向前,穿過一幅又一幅「窟窿城變」,抵達了鬼王的廳堂。
…………
這一座水淹的宮殿。
無數巨大的樑柱矗立著、傾斜著、相互依靠著,在錢唐地下共同支撐起這片恢弘的空間。
范梁初見時,驚惶莫名,可近了細看,樑柱上多見裂縫、腐朽。它們雖高大如故,但內里都被歲月摧殘已不堪使用。
他隱隱鬆了口氣。
「嘩嘩」水波紛亂,昏暗而空闊的地下空間亮起一道又一道濁光,便見得一隻又一隻一般模樣的引路鬼,撐著一艘又一艘載滿客人的小船,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相繼泊於殿上。
范梁探頭張望,舟上客或是富商,或是豪俠,或是巫師,或是官員,或是僧道,都是衣冠精細之輩。唯獨自個兒船上,卻只兩個乘客,其中一個還是個粗鄙的鄉巴佬。
他腹誹幾句,又察覺,所有的船頭都朝著同一個方向,隨之望去,恰好船頭引路鬼們的濁光匯聚大盛,於宮殿深處映出一尊神像。
那神像身形富態,頭梳髽髻,髯長過腹,生得肥頭大耳、慈眉善目,懷揣著一輪寶鏡,於神台上跣足而坐,一腳支起台上,一腿垂於水中,意態自在如意。
雖形象與傳說截然不同,但能安坐於此的神靈還能有誰呢?
「伏拜錢唐地下主者,萬年壽翁,十方威德法王。」
引路鬼們忽的齊齊伏拜,贊誦聲在地下迴響共鳴。范梁張開嘴,又猛地捂住,他方才竟有加入其中的衝動。
這時。
噗~
朝拜之間,引路鬼們頭上的巨大膿包相繼破開。
頓見他們的「血肉」化作光流,從軀殼中噴涌而出,氤氳匯聚浮空調和成明亮重彩,將周遭漆黑的水面、高聳的樑柱以及隱沒於陰影中的牆壁、穹頂都塗抹一新,顯現出本來模樣。
原來鬼王像背後的宮牆並非空無一物,而是繪著一座壯麗堂皇有若天宮的宮厥。以宮厥為中心展開是一座偌大的城池,屋舍密如魚鱗,街上車馬如流,行人如織。
壁畫一路鋪展,遍布宮殿四壁與穹頂,將所有人都包裹進來,或說,身處其中
細細看,畫中筆觸竟比水道中的壁刻還要高超。
范梁凝視過去,畫上人物的一顰一笑便活脫脫顯在眼前,一下把自己拉了進去,當面言笑歡談。
整座城都歡慶佳節,無有一處不熱鬧。
有雜耍幻術沿街表演,表演者口吐火焰,炙熱撲面—嚇!叫他與周遭行人一起驚聲閃躲。
有西域番廚架起鐵叉,將整豬、整牛、整羊塗抹香料細細炙烤,香氣撲鼻,勾得他喉嚨滾動。
有尼姑打扮的女子引吭高歌,旁邊一黃臉漢子撫琴伴奏,歌聲清冽,琴聲潺潺,仿佛月華如春汛片片破裂。
有俏麗佳人穿行於人群之中,捧著酒壺四下穿行,逢人勸酒,沖他巧笑嫣然,輕眨明眸。
還有歌舞成群漫遊長街,舞者蠻腰飛轉,流雲廣袖如雲霞散開,拂面而過……
咦?
他呆呆摸著臉。
羽袖拂過臉頰的觸感是如此真實,鼻端甚至還有香氣殘留。
再抬起頭。
滿眼熱鬧,滿鼻異香,滿耳鼓樂,乃至襲面的炙熱都一股腦兒湧來。
原來不是幻覺,原來都是真的。
自己不知不覺間已身處壁畫,或者說,身處窟窿城中。
「郎君。」
身後嬌聲呼喚。
范梁茫然回頭,卻是那向他暗送秋波的美人。
「請隨妾身來。」
美人牽著他,一路灑下嬌笑,繞過歌舞、雜戲、烤架、酒池,到了一列堆滿美酒佳肴瓜果點心的席位落座。
旁邊,同船的男子正半虛著眼眸,熏熏然座中獨自飲酒。
…………
美人在懷殷勤勸酒。
眼前諸般耳目之娛輪轉不休,無有一樣重複。
一時,有幻術師口吐彩煙,化作各種鳥獸活靈活現。
一時,兩容貌姣好的婦人上場摔跤,動作矯捷不提,摔到激烈時,衣衫松垮若隱若現,最是令人呼喚。
一時,有舞者獨舞,容貌清冷,舞姿絕美。舞動身姿之時,輕薄衣衫飄飛若雲霞浮動,襯得她好似天女飛天起舞。
范梁依稀認得,此女應該是數年前名噪一時的清倌人,未出閣,便引得城中權貴拋擲千金爭求一舞,卻在某日突然失了蹤跡。原來墜入了窟窿城,幸好墜入了窟窿城,否則區區商賈怎能一觀仙姿?怎有機會一親芳澤?
再往後,認得的,認不得的,有印象的,沒印象的,種種歌舞、幻術、雜耍、百戲叫他目不暇接。
還有杯中美酒,懷中美人,一切的一切都叫他目眩神迷,只覺若非有今日一游,此生枉作人矣。
然而。
那高大宮厥之上忽有低沉號角響徹。
眼前的舞樂,身邊的美人,都齊齊謝場而去。
范梁悵然若失,但很快打起精神。
他知道。
鬼王宴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