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寒山停頓了一下。
「不過,你也沒有什麼惡意。」
他仔細的看著石之軒的神態,「既不想幫你的徒弟出頭,也對如來法器沒有興趣,肯定更不是應法海之請來做什麼好事,所以你過來到底是幹什麼?」
「就純是為了看看風景嗎?」
石之軒笑道:「我剛才確實看到了不錯的風景,那麼現在,我也來請你們看看風景吧。」
這名滿天下的邪王,露出一個開朗的笑容,那雙眼睛,那雙交迭合攏,輕輕向前送出來的手。
仿佛鄉間的孩童捉到了一種從沒見過的昆蟲,小心翼翼,不敢折了翅膀,又不敢讓它飛走,要拿去展示給自己的玩伴看。
一個珍奇的世界,就這麼從他的雙手中噴薄出來,如酣夢般美麗,迷離的光采瞬間向著山野擴散,驅散了遼闊的荒涼山川。
岳山、李世民、徐子陵他們,無論身在哪一個方向,都感受到有說不清的景物從身邊飛逝而去,遠遠的,去到身後自己琢磨不到的地方。
等一切穩定下來的時候,他們才發現,自己已經置身在一個繁華的小鎮上。
天上有一輪太陽,明艷艷、光灼灼,把周圍的一切照得清晰無比,但不久前似乎剛下過雨。
這裡的街道上,還能聞到那種潮濕的氣味,抬頭看去,兩側的房屋都有薄薄的水霧蒸騰起來,屋檐下還在掛著水滴。
酒鋪的老闆正在催促夥計拿下門板,胭脂鋪子的掌柜靠在門口嗑著瓜子,成衣莊子的東家駕駛馬車來看生意。
稍遠些的地方有賣熱甜酒的叫賣聲,近一些的地方有糖炒栗子的香氣。
布衣荊釵的婦人牽著孩子,匆匆走過。
孩子手裡的風車,碰了一下徐子陵的衣角,劣質的顏料讓徐子陵的白衣上沾了一點顏色。
婦人當即變了臉色,連忙賠禮,徐子陵困惑的看著她,示意無妨。
直到婦人從孩子手裡奪過了風車,抱著孩子快步走開,徐子陵還在愣愣的看著她的背影。
那個婦人一切正常。
以徐子陵《先天坤元近道法》的修為,甚至能感受到這個婦人數十年來,在這小鎮各處,在附近的田野上生活、勞作過的各種痕跡。
太正常了,普普通通。
石之軒施展手段,把大家帶到這裡,就是為了看這些嗎,有什麼用意呢?
寇仲買了一籠包子,咬了一口,神色大變:「這!」
徐子陵一驚,握住他的手腕,看著他咬過的那個包子,沒有看出任何異常。
寇仲臉頰鼓了鼓,明顯在咀嚼那半個包子,含混的說道:「這包子好普通啊。」
徐子陵丟開他的手腕,嘆了口氣。
「陵少不要想太多。」
寇仲無所謂的說道,「假設我們兩個加起來,可以跟石之軒周旋,稍遜一籌,那我們可以想盡手段彌補這一籌。」
「但如果我們的修為強大了十倍,石之軒也強大了十倍,我們之間的差距也就擴大了十倍。」
「這種時候,我們很可能連他怎麼出招都感覺不出來,對抗他,並非我們現在所要擔起的事情,何必庸人自擾之。」
徐子陵微笑道:「你說的庸人,似乎不止我一個。」
戒日太子從他們前方走來,手上捧著一碗甜酒,愁眉不展的看著酒水。
「佛說一碗水,八萬四千蟲,但那已經是淨水了,真正髒水、尋常的水,甚至口感醇厚的那些美酒,其中所含的微蟲數量,數以億萬計。」
戒日太子念念叨叨的說著,「人生存在這個世上,有著自己的繁衍生息,大浪淘沙,血脈變化,這些微蟲也會隨時代而變化。」
寇仲好奇道:「這些蟲子我們也能看出來,只是不能看到什麼血緣罷了,你是看出什麼蹊蹺了?」
「我清涼法界,就是從觀水咒開始修持,歷代以來對水中雜蟲研究極深。」
戒日太子嘆息道,「這些微蟲確實跟外界的微蟲極其相似,但也有分歧,說明它們在某一天,進入了一個與外界完全不同的環境,然後在那個全新的環境裡開始演變,這個分歧的點,恐怕是在……」
他沉默了一下,腳尖在地面點點畫畫,不斷計算,最後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是在三萬多年前!!」
寇仲嚇得手裡包子都掉了。
揚州雙龍異口同聲:「三萬年?!」
徐子陵匪夷所思:「也就是說,我們所在的這個地方,與我們熟知的那個天下,其實在三萬年前就已經隔絕開了。」
「三萬年的桃花源,這、這……」
李世民的聲音遠遠傳來:「這很不現實!」
「所以我覺得,這根本不是現實。」
李世民手上拿著一個剛買的小糖人,腳下左彎右折,用一種看著有些奇怪的路線走了過來。
戒日太子他們都是高手,一眼就分辨出來,他那種步伐,是避開了所有人的影子。
寇仲問道:「你又發現了什麼?」
「你們觀察這些人的形體、血緣、魂魄,似乎一切正常,是萬千百姓演變而來,但我覺得,這裡所有的一切,可能都是同一個存在。」
李世民舉起手中的糖人,「因為剛才,我嘗試進入一個人的影子,卻沒有從對應的那個人身上穿梭而出,而是從這個糖人里穿梭出來了。」
「這裡絕不是幻境,但也肯定不是正常的塵世。」
「就像是有一個存在,想要把自己分割成凡塵萬物,但他沒有徹底分割成功,因此,還有一種超凡入聖的聯繫,存在於這萬物之間。」
那個想要分割自己的存在,到底是誰,不言而喻。
城外的一棵老樹底下,兩個老頭子正在對殺象棋。
蘇寒山和石之軒,就站在這棵樹旁,以象棋落子的聲音,老人口中的殺字、吃字,作為背景的曲調。
「現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得了啊,就這麼湊在一起,就已經把這個地方的真相看出來了。」
石之軒雙手攏在袖子裡,很高興的模樣:「那個李世民要是我的徒弟,那就太好了。」
「不過限於修為,他們還有一些沒有感覺出來的東西,蘇兄應該察覺到了?」
蘇寒山抬起左手,穿過樹葉的陽光落在他手上,形成斑駁的光影。
「一朝一夕,人間百年。」
蘇寒山說道,「你維持的這個大秘境之所以非真非假,是因為你把這個秘境中的一切,推動到了正常情況,難以承受的程度。」
「外界一天,這裡就已經過去了一百年。」
這個秘境其實不過是數百里方圓,但裹挾真實的元氣物質,在這數百里範圍內,維持一夕百年的演變速度。
外界一年多,這裡就已經度過了三萬多年。
這麼長時間的演變,竟然從無間斷,絕對是個可怕至極的大工程。
蘇寒山光是想想,也會覺得很頭疼。
或者說,正常人根本不會這麼做。
「我聽說邪王年輕的時候,被確診為精神分裂,有兩個人格,當你創建邪異盟之後,修為日漲,行事作風一貫之,很多人都認為,你病已經好了。」
蘇寒山看著這個大秘境,嘖聲道,「看來你根本不是病好了,你是病得更嚴重了。」
「一個人能病到這種程度,跟神也沒有區別了!」
玄元維度有一種叫做族群守護神的技術,利用整個族群的概念,提煉出一尊近似六階天人的守護神,這個守護神,也是擁有靈光的。
石之軒的狀態,在蘇寒山看來,根本已經不是一個武人。
他就像是一個族群守護神,而且是一個足足有三萬年沉澱的守護神,硬是擁有八階巔峰的修為。
這整個族群,最初的一男一女,應該也是他自己分裂出來的。
然後他就沒有管過,只是一心維持著一夕百年的狀態。
任憑那一對男女,在這秘境之中繁衍,直到成就現在的整個族群。
「這就是魔門的至高秘典,對於歷代祖師來說,也只是處於理論中的一種修煉方法,我卻練成了。」
石之軒笑了起來,卻不是一種自傲的笑容,倒是有幾分譏嘲,說道,「因為我就是有這樣的天賦,我甚至就是有這樣的宿命。」
「因為我,有著所謂的三生三世神魔命格。」
這個命格,不但是魔門的傳說,同樣也是佛門的傳說。
據說擁有這種命格的人,三生皆為神佛,但也三世皆為狂魔。
假如某一時代,出現了擁有這種命格的人,魔門得之,則魔門能夠成就前所未有的盛世,佛門得之,也將得到無上菩提。
蘇寒山聽著有些微妙。
這種命格,感覺跟天絕僧有點關係。
天絕僧能夠接連轉生,擁有三世成就,是跟原初魔氣有關,也跟他自己的領悟大有關聯。
雖然天絕僧已死,但他的事跡,很可能仍被原初魔氣帶動,在這個新的歷史河道,凝聚成了所謂的命格。
「我年少時,並不理解這種命格意味著什麼,只是享受著對佛魔兩道功法,修煉起來特別容易的那種快樂。」
石之軒說道,「其實我早在拜入嘉祥門下之前,就已經不知道讀過多少佛經,旁徵博引,參證魔功。」
「魔門最強的流派,叫做邪極宗,曾經保管著邪帝舍利,掌管魔門至高秘法,能夠借邪帝舍利,於世間點化出四大天魔。」
「東方為桑皇搖扶天,西方為婆羅利仞天,南方為幽游夜摩天,北方為夜叉修羅天。」
「由四方天魔輔助,將自身修煉成中央天魔主,亦名他化自在天。」
魔門追求的是保留魔族完整意志靈性的情況下,自己還能夠輕易地將之駕馭。
據說修煉成「他化自在天」之後,就能達成這一步,世間一切邪祟妖魔,都可以被他化自在天隨意附體,任憑遊戲。
歷代宗主修煉這一步,多有出了紕漏的,能把自己分裂成萬千邪祟妖魔,卻聚不回去,沒有辦法做到真正的自在,反而成為了邪祟的母體。
這世間千秋,也不知道有多少妖魔,都是魔門歷代宗主的屍塊。
石之軒比起歷代宗主來說,更有一個極大劣勢,他始終沒有尋到邪帝舍利,本來是絕不可能修煉成這種至高秘法的。
但他有著命格的力量輔助,兼修三教九流的典籍,經營這個大秘境之後,竟然領悟出「一夕百年」的驚世成就。
在這個過程中,他越來越體會到了「眾生本是一個整體」的道理。
魔門歷代宗主沒有修成的散而重聚的那一步,他已經可以做到了。
這大秘境中的一切,是由他分割而出,分化越多越是降格,直至凡塵。
那外界的天地宇宙,眾生最初,也是由一個整體分化而來,只是分開的越多,分開的越久,才有了分歧、隔閡,無法溝通,無法駕馭。
這散而重聚的一步,其實正是要帶動整個時代的眾生,向原初而去,歸於原初的一體。
到了那一刻,眾生間的隔閡自然消融,武者再立足那個狀態,回頭來看後日眾生。
當然就隨時可以投射心靈,無障礙的降臨到日後的邪祟妖魔身上,也可以附身在其他任何事物身上取樂。
他化天魔,自在遊戲。
蘇寒山聽得又想讚嘆,又不禁皺眉。
這魔門的至高秘法,確實是一個神奧無窮的境界。
但問題是,這是一個已經被原初魔王重度侵蝕的世界,前人們這個至高秘法的思路出現後,具體的很多步驟,明顯都被原初魔氣影響到了,微妙的帶偏。
等這條路子,走到最後一步的時候,只怕正好會被魔王利用。
這個河道中的眾生,都會被原初魔王吞噬,而後,他化自在天,又會不斷的降臨到別的歷史河道之中,掀起風波。
無論修行這條路子的人自己是什麼想法,不知不覺中,就成為了原初魔王最可怕的幫凶。
「你……」
蘇寒山斟酌道,「是法海與你產生的聯繫,讓你知道了原初魔王的事情,放棄了這條路線嗎?」
「確實是法海的聯繫,加上你的出現,一系列的佐證,讓我下定了決心,但早在那之前,我就已經可以走那一步,卻對這條路產生了遲疑。」
石之軒說道,「因為這世上有著太多的書啊。」
「我讀的書太多,但並不是每本書都在講什麼神佛,講什麼惡魔的。」
他笑了起來,「我讀了那麼多的書,又為什麼還非要成為什麼神佛,或成為什麼惡魔呢?」
「如果這是天命,我,憑什麼要順從他?」
蘇寒山若有所思:「所以你要演化紅塵?」
如果成為萬丈紅塵,凡俗眾生,那確實既不是神也不是魔了。
「凡俗太平凡,我也不樂意。」
石之軒抽出自己的手掌,他的手上原來並沒有掌紋。
他看著那一片空白。
「我已經成為了無數的凡俗,做人這件事,讓他們去好了,而作為邪王的我,要強大,要壯闊,要唯美。」
「我已經急不可待的要尋找那樣的一種東西,但又非神非魔,非生非死。」
「作為邪王的我,只想與那樣非屬於神魔天命的事物並存,就好。」
蘇寒山有些不解。
他是一個很注重實際的人,從來不喜歡大談什麼哲學,就算是他的道心精微到那樣的程度,對他而言,也就是一種心情罷了。
簡而言之,他跟石之軒這種常年處於文藝范兒的,不太能共感。
不過他對於別的一些東西,特別的敏銳,並因此笑了起來。
「雖然沒有善意,也沒有惡意,但是我已經知道你要幹什麼了。」
蘇寒山轉過身去,看向了背後的象棋,棋盤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只剩下了兩個棋子,一將一帥。
「你有了戰意!」
那兩個老人正微笑的看著蘇寒山,並未否認。
雖然石之軒想讓這些凡俗去做凡俗,想讓自己成為邪王。
但是他自己還沒有真的找到那種力量,這些百姓自然也還沒有真的成為百姓,而是仍然屬於他的靈光的一部分。
「我想找到那種力量,不能往原初去,只想往未來看,我感覺我只差了那麼一點點,已經不能再忍下去了,可我是邪王,不是魔王,也不能與魔互證。」
兩個老人異口同聲的說道,「所以,我不能去找楊廣,就連曾經走著佛魔之道的摩訶葉也不行,剛才的他倒是可以,但他已經被你所斬。」
「我原本想的是,等著像縮頭烏龜一樣的寧道奇,願意帶著另外兩個人同時出現的那天,又或者,等到宋缺出關。」
「但是既然有你,我何必再等……」
石之軒伸手邀請,空白的掌心異常明亮。
「不如現在就來,證我神功!」
樹葉簌簌而落,老人臉上又添了一些皺紋,棋盤上多了灰塵。
蘇寒山看著這片一夕百年的天地,心中很明白,對於早就維持這個狀態,強忍著不走天魔那一步的石之軒來說,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
如果沒有見到蘇寒山,他或許還能繼續忍,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理由,能叫他推遲這一戰。
「我這人很好學,也很好奇。」
蘇寒山背後浮現出星光圖騰,四象並呈,震聲道,「那就讓我看看吧。」
「究竟是何物,能被你期許為非神非魔,非生非死非俗的存在?」(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