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人還記得自己,惟願鬆了口氣,走到他身邊,「你在做什麼?」
「我要捏世上最好看的泥人!」成峪繼續手上的動作,使著小鏟子從樹根下挖出泥土,然後倒在地上鋪開的昂貴絲帕上。
惟願看著他扔掉鏟子,提捏著絲帕的四角,將黃土倒在兩步遠的大石頭上,堆成一個小山丘,又把山丘中間掏空,加入清水。
他沒有問她為什麼出現在這裡,氣氛和諧得詭異,好似今夜她是赴約前來,惟願原本準備好的說辭,顯得十分多餘。
「你怎麼站在那不動?」成峪坐在地上,一邊和泥,一邊對還站在樹旁的惟願道,「過來,等下泥分你一半!」
惟願走過去,照著他的樣子席地坐下。新鮮的泥土的氣味闖入她的鼻腔,大地的味道,是一種帶著勃勃生機的生命力的味道。
泥土在成峪手中很快成型,他十分大方地分了一半給惟願。
「多謝。」惟願白玉般的手指染上褐色,輕輕揉捏,她眼睫稍垂,看著有些心不在焉。
「你不開心?」
惟願抬頭,對上成峪直勾勾的眼神,有些心虛地別開眼,「沒有。」她只是在想著如何哄騙面前的小孩罷了。
「上次見你,你看著也不開心。」
「……」這人倒是挺會捕捉他人情緒。
惟願試探開口:「你明日有什麼事嗎?」
「你要來找我玩嗎?」成峪眸子亮了一下,倏地又熄滅,蔫蔫道,「可是不行,明天母親讓我去選人,後天行嗎?」
惟願忽略成峪眼睛裡又冉冉升起的期待,「選人?你要選誰?」
「選誰……哦,晴晴!母親讓我到時候選晴晴,很快結束的,後天不行的話,明天或許也可以……」
晴晴……馮好晴!果然內定了。
「不能選她!」
成峪還在說著明天一起玩的事,被惟願突然抬高的音量打斷了,他懵了一下,「啊?」
「馮好晴——晴晴,她會陪你捏泥人嗎?」惟願冷靜下來,循循善誘。
「不會。」成峪扁著嘴,「她有時候可嚇人了。」
惟願眼睛轉了轉,「你明日選誰,以後就要和誰玩,天天玩,天天待在一起,想反悔都不行,你確定要選晴晴?」
成峪像是想到了很恐怖的事情,小臉皺成一團,寫滿了抗拒,「不行不行!」
惟願任由成峪在一旁憂心如焚,手指在泥塊上快速捏揉,一個動物的形狀逐漸顯露。
對面那張俊朗的臉上不斷變幻著表情,「怎麼辦?要不明天不去了?不行,這樣母親又要罵我……」
「成峪。」惟願將手伸到成峪面前,手心上是一隻栩栩如生的兔子,她笑靨如花,「送給你。」
「兔子!」剛剛還愁雲密布的臉上瞬間燦爛成艷陽天,成峪目不轉睛地盯了會兒,目光下移到自己捏的泥人,像一個醜陋的怪物。「真的給我?」
惟願笑著點頭,看成峪小心翼翼地接過兔子,她道:「明日選人我也在,你選我吧,我以後天天給你捏泥人,我還會捏老虎,青蛙,小狗……」
她極力地推薦自己,臉上看似雲淡風輕,心卻高高懸起。她一面為自己這種行為感到羞愧不恥,一面又不得不這麼做。
「老虎、青蛙、小狗,你怎麼什麼都會?你是仙女嗎?」
成峪的重點明顯跑偏了,惟願無奈將話題拉回去,柔聲問:「你明日會選我嗎?」
「選!我肯定選你!」
惟願看著他的眼睛,認真道:「我叫阿願,許願的願,你明日要選的人叫阿願,記住了嗎?」
「仙女阿願,我記住了!」成峪拉過惟願的手,在她不明所以中,勾住她的小拇指,又用大拇指蓋了個章,「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惟願懸著的心這才落下,她抽回手,離開那抹溫熱,莞爾笑道:「仙女?你從哪兒學來的詞,為什麼叫我仙女?」
「話本里說,仙女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每每都是突然出現救人於危難,而且相貌極為漂亮,上面寫的你都符合,自然是仙女!」
惟願不知說什麼,只是笑笑,她不是仙女,只是一個詭計多端的,拼命掙扎的螻蟻罷了。
她將手放入身旁水盆中,細細洗淨指尖污泥,水面被月光映得微亮。抬頭看了眼高懸的明月,她站起身,神情不清,「仙女要回去了,我們明天見。」
成峪神情浮過不舍,但想到明天就能見到,又笑開顏,揮了揮髒兮兮的手掌,「明天見!」
惟願原路返回,步履匆匆。回到別院外,剛翻上牆頭,她就定住了,只見院內站著許多人,在她出現的一瞬間,人群中的燭火更亮了。
除了其餘的五位小姐,還有一群婢女護衛,以及昨日負責登記的吳嬤嬤,吳嬤嬤此刻臉色陰沉得駭人。白秩一直低著頭,惟願見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許願,你去哪兒了!」吳嬤嬤神情嚴肅,厲聲問。
短短的時間,惟願像被人從天上扔到了海底。她一步一步往上爬,費盡心機,殫精竭慮,眼看勝利在望,卻輕易地被迎頭一腳踢下,功敗垂成。
所以啊,她抬頭望了望月亮,螻蟻,再怎麼掙扎,還是螻蟻的命。
她從牆頭一躍而下,由於身體有些僵硬,落地後腳底躥上一陣麻意,兩條腿都在發麻。
「嬤嬤,她肯定是去見成峪了,想討成峪歡心走後門,只是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馮好晴意有所指,譏嘲道。
事到如今,惟願也沒了顧及,舌鋒如火,「心裡骯髒的人,看什麼都是髒的。」
馮好晴沒預料到她會反擊,遲鈍了片刻,才像被點燃了的火藥般炸道:「你說誰骯髒!你再說一遍!」
眼看馮好晴要衝過去,吳嬤嬤示意身邊的婢女將人攔住,喝道:「都安靜!」
隨後,吳嬤嬤道:「許願,我方才讓人重新核驗了一遍你的小冊,上面的信息都是假的,京城壓根沒有你這號人。好在這裡有人見過你。你名為惟願,是城中商賈惟江揚的二女兒,因家中產業經營不善,虧空巨大,為了錢財,假造身份妄想嫁給二公子。惟願,你怎敢!」
此話一出,眾人譁然,落在惟願身上的目光像一道道利劍。
「天吶,我早看她不像權貴之家出來的,渾身都是惡臭的銅臭味!」
「蠢死了,她以為這樣就能進入成家?」
「惟記布莊是吧?我還買過她家的衣服呢,再也不去了,竟然是這種人開的店!」
「知人知面不知心,趕緊滾吧!」
「聽見了嗎?讓你趕緊滾!」馮好晴憎惡道,「耽誤了大家這麼多時間,讓她滾太便宜她了,就該打出去,看她以後還敢不敢再騙人!」
謊言總有被拆穿的一天,惟願將小冊交給熱粥送出去的那一刻,就做好了準備,可當這一刻真的來臨,她還是有些承受不住。她成了眾矢之的,渾身上下仿佛被面前那些人戳出無數個血洞,淋漓的鮮血從她身上流到那些人腳邊。
她的身體僵得像根沒有生氣的木頭,她想逃,此前的生命里沒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這般想逃。如果她真的是仙女,她會在地上變出一個大洞,隨便通往哪裡,她會毫不猶豫跳下去。
她沒有力氣再說一個字,沒有再去看那些人的表情,她像具即將散架的木偶,慢慢挪動腳步,向院門走去。
身後傳來喧譁:「不能讓她就這麼走了!」
「讓她走吧。」吳嬤嬤望著她的背影,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