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連理分枝
烏雲如墨,傾瀉而下的雨絲如線,落在地上濺起朵朵水花。
這個季節的雨水,異常冰冷。
侍女推開門,讓至一側。
梁婠帶著一身潮氣邁了進去。
用過早膳,有人來報,說是梁姣醒了。
那天她引著陸明燁的府兵落入陷阱後,便隨宇文玦一起離開,鎮子上的諸事全權交由管淞處理。
就在管淞領著人清理院中屍體時,發現了尚有一口氣在的梁姣。
先是中了一箭,後又挨了一刀,能活下來也當真是命大。
聽得消息,她便讓人將梁姣與王庭樾一起送至月州。
思及那日梁姣不顧死活咬傷青竹的手,還掙脫鉗制沖向陸明燁的樣子,梁婠微微嘆了口氣。
雨天,屋內光線很暗,陰冷的空氣里瀰漫著苦苦的藥草香。
聽到腳步聲,躺在床上的人望了過來,白慘慘的臉上神色複雜。
「為何……救我?」
她嘴唇乾白,起了皮。
梁婠慢慢走近了,望一眼,就著軟墊坐下,再看梁姣。
「王庭樾醒來後,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在哪兒?」
「他,他沒死?」
「是,你用的那把匕首我早命人悄悄換了,至於箭矢上的毒,我既然敢下,那自然就能解。」
看著梁婠淡然的模樣,梁姣恍然大悟。
她抖著唇,眼神有些不確定:「你從頭到尾就沒信過我,你根本就是在利用我,其實,你也並不想讓我活……你,你是故意的,故意要在他面前,在那麼多人面前讓我——」
梁婠無奈地嘆口氣:「阿姣,我給過你機會的。」
梁姣諷刺笑道:「是機會,還是陷阱?」
梁婠視而不見:「這麼些年過去,你還是和從前一樣,你要知道,倘若不是你違背初心、起了歹意,有些事未必是現在這般模樣。」
梁姣啞口。
有侍女沏了杯熱茶送來,梁婠垂眸接過並不飲,只作暖手。
梁姣緩緩閉上眼,抽動嘴角無聲地笑。
梁婠瞧在眼裡只覺得像是在哭。
她擺了擺手,屏退眾人。
偌大的屋子一時只余她們二人。
空氣一靜,愈顯得屋外雨勢兇猛,呼嘯的冷風搖晃著門窗,雨點更是砸得屋頂窗欞,噼啪直響。
過了好半晌,梁姣睜開眼,再次看了過來,故作堅強的聲音還是打著顫。
「你都已經告訴他念兒,念兒不是我和他的孩子……」
梁婠看一眼,淡淡回道:「我想這些事,還是由你親口跟他說比較好。」
梁姣別開臉,低低嗚咽了會兒,才應聲:「……好。」
梁婠擱下茶杯就要站起身,梁姣卻喚住了她。
「阿姊。」
既然已預料到自己的結局,梁姣認了命,也死了心。
她自嘲笑笑:「說起來,我們並非姊妹。」
梁婠不置一詞。
梁姣自顧自道:「阿姊,說真的,我心裡一直怨恨你,我生在梁家,長在梁家,那梁府四娘的頭銜我擔了十幾年,可你,就因為你,一夕之間,天塌地陷,我從正正經經的嫡女郎變成了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女,你害得我沒了爹又沒了娘,是真正的家破人亡。」
想到梁府,想到遙遠的過往,她眼裡泛起淚花:「你可知我在徐府過的是什麼日子,處處都是排擠冷落,人人都不把我放在眼裡……」
她嗓子哽了一下:「王庭樾……我只有他這麼一個指望,我只盼著他能娶我,帶我脫離苦海,否則我活不下去,真的,我一天都不想待在徐府。」
梁婠冷冷瞧著:「所以,你千方百計、用盡手段嫁給他,並非只是心悅他,而是為了你自己。」
梁姣嘆氣:「阿姊,我心悅他不假,可我也得為自己打算。」
梁婠雙眸微眯:「除了廣平王妃外,你還投靠了尚書令夫人楊氏。」
梁姣沒有否認。
梁婠瞭然:「你故意設計有孕,只為留住王庭樾。」
梁姣倔強抬起頭,眸中帶著痛色,又藏著屈辱,口中半步不讓:「阿姊,你沒資格嘲笑我,當日你費盡心機討好取悅陸修的時候,難道不是在給自己謀出路?
我與你,誰又比誰高貴?何況,我也只不過跟了王庭樾一人,而你——」
她話未說完,意思卻是不言而喻。
梁婠一愣,點了點頭,笑了:「是啊,你說得對。」
梁姣細細打量毫不在意的人,幽幽道:「阿姊,我雖恨你,卻又真真切切羨慕你,你總能輕而易舉地得到自己想要的,而他們,也總是不吝一切地給予你,不管是權勢,還是地位,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上天真是不公……」
梁婠靜靜看了梁姣一會兒,站起身,不覺得再有什麼話可說。
自己因利用,生了情愫。
而阿姣,因情愫,乘機利用。
世事無常,人心善變。
梁婠只覺得惋惜。
「同他好好說說話吧,夫妻一場,總要正經道個別的。」
話畢,只看她一眼,提步就朝外走。
梁姣喚住她:「阿姊,你真要殺我?」
梁婠止了步子,沒回頭,也沒回答。
梁姣不解:「為何?」
梁婠背身站著,語氣聽不出喜怒:「你以為我為何讓你活到今日?」
「為何?」
「我曾說過,你可以對任何人不好,卻不能——」
梁姣望著那道背影,恍惚記起平蕪城中她對自己說的話。
梁婠低低一嘆:「阿姣,其實你本可以不死的。」
梁姣掙扎著爬起身:「你就不怕我告訴他你要殺我?」
梁婠笑笑,提步就走。
梁姣望著已踏進雨幕的身影,動了動唇,問了一個一直想問的問題。
可惜,回答的人早已離開。
她身心俱疲地躺回床榻,望著頭頂的帳子,聽著屋外的雨聲,淒淒楚楚地笑了起來。
笑得眼淚橫流。
她笑自己傻,也笑梁婠傻。
*
梁婠與宇文玦啟程去立陽的前一日,有信函交到王庭樾手上。
是梁姣寫的。
侍女道:「臨行前,女郎讓奴婢轉交給將軍。」
王庭樾靠在床榻上,接過信,並不意外。
梁婠瞧一眼,面無表情飲茶。
宇文玦更是靜坐一隅。
三天前,梁姣趁著精神尚可,答應同王庭樾見面,相談中,不僅向他坦白了所有實情,還提出與他和離,直言只想青燈古佛了殘生。
王庭樾沉默過後,點頭應了。
梁婠咽下茶水,不想竟聞到一絲糊味。
她擱下杯盞,抬眸瞧去,卻見王庭樾點燃手中的信,丟進渣斗,又看向被青竹抱在懷裡的孩子。
青竹抱著孩子上前。
襁褓中的嬰孩皮膚白皙,垂著睫毛,睡得正酣。
王庭樾沉默許久,緩緩開了口:「天庭明兮雲霓藏,三光朗兮鏡萬方。以後,就喚他雲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