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0章 尾章三
嘈雜的酒肆里人來人往,中間的高台上有幾個捲髮碧眼、身材火辣的胡姬赤足跳著舞,強勁有力、柔中帶剛,腳踝處的金鈴發出一陣陣清脆悅耳的響聲。
梁婠頭一次見到胡姬,忍不住驚嘆。
蕭倩儀瞧見,笑了:「我頭次來時,也像你這樣稀奇得緊,現在嘛,見得多了便習以為常了。
不等菜上齊,拎起酒壺斟滿兩杯酒,一杯給梁婠,一杯自飲。
她舉著酒杯神秘兮兮:「我還知道一個好去處,回頭再帶你去。」
「什麼好地方?」梁婠眼睛一亮,這才從胡姬身上移開視線。
蕭倩儀揚揚眉:「這個嘛,下次你就知道了!不過,你下次還能出得來嗎?」
她笑容一收,斂眉正色道:「你說自打你搬進宮,見你一面怎麼就那麼難呢?知道的呢,是主上愛你護你,不知道的呢,還以為你被打入冷宮了!
我原先以為沒了這無中生有的齊王妃,皇后的位置就是你的,可你來洛安這麼久了,怎麼什麼位分都沒有?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莫非還因先前的身份有所顧慮?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就多慮了,旁人不說,你且看看一向保守的公孫大人,即便知曉你進宮,不是什麼話也沒有?那我父兄就更別提了,我看他們啊,個個心似明鏡,知道如今的主上可不是先帝!」
想到他們吃癟的樣子,她越覺得好笑,可笑得笑得又板起臉。
「通過這件事,讓我明白一個道理。」
「什麼道理?」太過明亮堅定的眸光,看得梁婠身子微微後仰。
蕭倩儀對上她的眼,極為認真:「想要掌握話語權,需得有強大的實力做後盾!開府,就是我的第一步!」
然而,前一刻還雙眼放光的人,下一刻又如泄了氣一般。
她垮下肩,喪氣得很:「可我現在連第一步都邁不出去,你不知道,前日,我不過有意透點口風,提了想開府的事,誰想那幫老頑固,一個個蹦得三尺高,跟誰挖了他們家祖墳似的,又是反對又是指責,唉,什麼叫做孤立無援?我現在就是!你說除了你,我還能找誰訴苦去?可你——唉,真是諸事不順啊!」
蕭倩儀苦著臉自飲自酌,惆悵得不行。
梁婠心中有數。
她雖不怎麼當眾露面,但對前朝後宮的事瞭若指掌。
「女子開府建衙,未有先例,你若真有這個打算,總要徐徐圖之。」
蕭倩儀啪地放下酒杯,「哼,你少拿虛話搪塞我,倒是拿出點行動來支持我!你可別忘了,咱們在月州說好要相攜而成,你得言而有信!」
梁婠失笑搖頭:「這哪裡是虛話,也得有個契機才好成事。」
「那你倒是說說契機在哪兒?」蕭倩儀咬著牙,一杯又一杯地飲著。
梁婠無奈:「你先吃點東西再喝啊!」
蕭倩儀冷哼:「吃?我還哪有心情吃?」
梁婠仔細思量一番,正欲開口,聽得旁邊用屏風隔開的席位響起說笑聲,有男有女,人還不少。
兩人十分默契地噤聲,對視一眼。
蕭倩儀捏緊手中的酒杯,側耳細聽。
梁婠小聲問:「認識?」
蕭倩儀點點頭。
幾名男子不知飲了多少酒,大著舌頭說話。
若非提及自己,梁婠斷不會注意。
有同席的女子好奇,捏著嗓子嬌滴滴地詢問關於齊後梁氏的事。
蕭倩儀越聽嘴角弧度越大。
梁婠越聽眉頭擰得越緊。
竟不知從何時起,大家口中的梁氏成了對皇帝情深似海、忠心不二,為了成就皇帝的大業,不惜以身侍敵的痴情女。
可惜,齊國亡了,梁氏也被皇帝拋之腦後。
到底皇帝心裡真正在意敬重的還是髮妻蕭皇后。
這麼一想,梁氏也怪可憐的。
想當初在齊國,梁氏那可是寵冠六宮,與現在枯坐冷宮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只怕每天是以淚洗面,指不定心裡有多苦悶、多後悔……
梁婠瞪著眼珠子,嘴角直抽搐:「我竟不知我過得這麼悽慘呢。」
蕭倩儀幾乎要笑岔氣了。
梁婠白她一眼:「是誰說往後再聽到有人詆毀我,上去就給他一巴掌,你現在笑什麼,趕緊去啊!」
蕭倩儀撐著頭笑:「他們沒有詆毀你啊,他們是在可憐你,同情你!」
梁婠不由坐直了身子,懷疑的目光直盯上蕭倩儀:「你該不會是有意要叫我聽見吧?」
「怎麼會呢?沒有沒有!絕對沒有!」蕭倩儀撂下酒杯,忙忙擺手。
「沒有?」梁婠看她一眼,指尖剛觸到杯身,不想被人搶先一步端了起來。
她抬眼看過去,就見宇文玦黑沉著一張臉:「卿還想飲酒?」
梁婠想解釋,宇文玦已看向對面的人:「蕭將軍,我記得你明日是要隨王庭樾去金堤嶺吧?」
「啊,哦哦,是啊,就正準備回去了。」
蕭倩儀尷尬地站起來,乾笑兩聲,又暗戳戳給梁婠遞了個眼神,然後對著宇文玦行了一禮:「臣先,先告退了。」
言畢,頭也不回的就跑,很快沒了影子。
梁婠琢磨著一件事:「我怎麼不知道王庭樾要去金堤嶺?」
酒肆里魚龍混雜,宇文玦皺眉掃視周圍,又瞧一眼手中的酒杯。
「我倒是想說,卿給我機會了嗎?用迷藥將我迷暈,就為了跑出來飲酒?」
梁婠訕笑著從他手裡拿過酒杯,丟去一邊:「沒有,我一口沒飲,出來也只是想同她說說話……早知她喚我來是飲酒的,我絕對不會答應!」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說得信誓旦旦。
接著,又往周圍看了看,指著隔壁一席人,壓低了嗓音:「咱們還是回去吧,萬一被認出來就不好了。」
說罷,撂下一包錢,將宇文玦拖出酒肆,也不管他什麼反應。
馬車裡,見宇文玦依舊黑著臉,梁婠在他身側坐下。
「那香爐里點的不是迷藥,是特意配來給你助眠養神的,自從回到洛安,需要你處理的事情不少,白日就罷了,可就連夜裡你也睡不踏實。」
宇文玦面色稍霽,看一眼溫言軟語的人,微微一嘆:「我沒想限制你出入,只是你的身體——」
「我知道,你怕我像上次一樣,但你放心,我是醫者,心裡有數。」
他白日政事繁重,晚上還要看顧自己,有時夜裡睡下,也不過是多翻了幾個身,他立馬就會出聲詢問,是不是身體哪裡不適。
宇文玦沉默須臾,拉起梁婠的手:「這次,咱們總要小心些。」
自知曉她有孕,他心裡就只歡喜了一刻,再往後,便是提心弔膽。
他不懂婦人生子事宜,更不曾留心過。
就算當年曦兒抱到他面前,也已經是一個軟乎乎的奶娃娃。
他不知道孩子如何一點點顯形,更不知道婦人從頭到尾要經歷什麼。
只知道在漣州城見過她血流不止、奄奄一息的模樣後,對他來說婦人有孕,不再是一件輕鬆可談的事。
宇文玦望著眨巴著眼睛盯住自己的人,揉了揉她的鬢髮,長長一嘆:「以後,你若是再想去哪兒、或想做什麼,只讓我陪你一起就是了。」
梁婠心裡酸酸的,伸手抱住宇文玦:「對不起,又讓你擔心了。」
宇文玦拍拍她的背:「卿知道就好。」
繼而又道:「沒有也罷,既然有了……待生下他,咱們也再不要了。」
梁婠微微一愣,驚訝地仰起頭,有些不確定:「你就不怕仍是個——」
他是大司馬、齊王時,便也罷了,可如今是皇帝。
皇帝歷來擁美無數,不單是為了滿足一己之欲,更是為了開枝散葉、承襲江山。
可他卻不在意。
宇文玦淡然一笑,低頭撫上她的臉:「咱們的女兒定然不會差,可若真的力不勝任,即便我有意傳位與她,她亦是守不住,屆時,別說會累她性命,就是朝野、天下亦會動盪不安。
再者,生兒育女本是緣分,何必為了這不確定的事,讓你飽受生育之痛?
我想過了,即便咱們的孩子不合適,也無需擔憂,皇族子弟眾多,單宇文珵便有好幾個孩子,這麼多人,總有一兩個能成材的,屆時挑上一個賢良方正的即可。」
他握住她的手,語氣溫柔,態度卻十分堅定:「我娶妻,從不是為傳宗接代,從前如此,往後亦如此。所以,請你放心,我斷不會為了皇位有繼,另納旁人生子。」
她怔怔看著宇文玦,心底的震驚難以言喻,甚至不曾察覺到自己已經濕了眼眶。
他總是那麼心細如髮,也總是那麼了解她。
宇文玦笑笑,伸手幫梁婠拭乾眼角:「對了,方才在酒肆里,我怎麼聽著隔壁那幾人說的話有些不對味兒?」
梁婠帶了濃濃鼻音:「什麼話?」
宇文玦眉頭淺蹙,隱隱不滿:「似乎在說什麼痴心婦人負心漢?」
梁婠撲哧一聲,破涕為笑:「你聽錯了,分明是痴心郎君薄情女。」
宇文玦輕哼:「你知道就好。」
輕輕的吻落在她的眼皮。
元和二年十月,有突厥人來犯,偷襲劫掠北境的羊角崗及金堤嶺一帶,攻占千雎、驪嶼、安郡,屠殺百姓共四千四百九十三人,並擄走婦人三百二十六人。
聞此,周君派司馬博、公西瑾、王庭樾等六名大將領兵二十萬與突厥對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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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交戰三個月時,突厥忽遇雪災,損失慘重。
半個月後,因內部幾派爭權奪利,突厥大分裂。
時經四個月,周軍逼退突厥至挲河,並順利收回金堤嶺等地。
趁突厥陷入內亂,周君下令修筑北邊防禦工事,於邊緣險要之地築城,三年之中七度築城。
百姓免於突厥騷擾。
*
元和七年五月,陳國因邊界闌城歸屬一事,與梁國發生局部戰爭。
陳國偏安一隅,地小勢弱,主動向大周稱臣,尋求庇護。
為示誠意,陳國國主親自來洛安向周君進獻財寶美女。
出人意料的是,周君竟扣下陳國國主,並派軍進駐東陵城,廢掉陳國政權。
同年七月,陳國亡。
陳國國主為求保命,自請向周君獻上妻女。
周君怫然作色,派人以毒酒鴆殺之。
大周吞併陳國,朝堂上有人建議可趁勢南下攻取梁國。
皇帝未置可否,只任命公西瑾為浜州總管,駐守靈安郡;史永盛駐守袁州、蕭景南駐守吳州。
*
椒房殿。
「殿下,安南將軍夫人韋氏求見,現下就在殿外候著。」
梁婠擱下手中的書,笑了笑:「讓她進來吧。」
收拾書冊的工夫,谷芽已經去而復返,身後還跟著一名身姿窈窕的婦人,橘紅色窄袖小衫配淺綠色繡竹紋及腋長裙,很是貌美。
婦人額頭觸地:「妾拜見皇后殿下。」
「起來吧,賜座。」
「謝殿下。」
梁婠微笑打量跪坐在墊子上的女子:「倒是比上次見你,又豐腴富態了些,看樣子公羊敬將你照顧得很好。」
韋貞兒面上一紅,垂下頭:「殿下莫要打趣妾。」
這還真不是梁婠打趣。
當日離開晉鄴前,梁婠想要賞賜公羊敬,無論是封官加爵,還是賜金賜銀,任由他挑選。
誰曾想公羊敬卻是跪地一拜,只懇請自己准許他娶韋貞兒為妻。
她當時驚了半晌。
後來,她單獨召見了韋貞兒。
如今他們也成婚多年,夫妻依舊恩愛如初,除了改名為公羊宏的高子宏外,另育有一子一女。
谷芽端來冰鎮的石榴汁。
梁婠讓送去一些給韋貞兒:「洛安的夏日燥熱,飲上一些降降暑。」
韋貞兒不常進宮,每回來了,都是簡單地說說話,再呈上些親手做的小玩意。
韋貞兒接過石榴汁,輕輕一嘆:「將軍是個好人,這麼多年了,他待妾極好,待阿宏也極好,與他親生的無異。」
坐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有寺人領了手捧瑤盤的宮人魚貫入內。
寺人行了一禮,方道:「殿下,這是馥臨刺史進獻的物品,主上命小的給您送來。」
梁婠抬眸看去,卻是些衣裙首飾,唯獨制式花紋與常日所見很是不同。
梁婠沒什麼興趣。
見狀,穀雨放下手中的茶壺,走上前,忍不住掩嘴笑:「這倒是個聰明人,沒給主上送什麼美佳人,而是知道討您歡心才是正途。」
此言一出,眾人不由悄悄往梁婠臉上看。
那梁國國主的事兒,外人不知,他們卻是一清二楚。
這麼多年了,皇帝一直守著皇后一人,可謂琴瑟相諧。
誰想這個梁國國主自作聰明,先是進獻美人不說,後來還要獻妻獻女,皇后一怒之下,這個陳國國主亡了國不說,自個兒的小命也弄丟了。
梁婠撿起一顆蒲桃剝著皮,笑著瞪她一眼:「多嘴多舌惹人厭,還不將人領下去。」
穀雨欠身一笑:「是,奴婢這就走。」
韋貞兒前腳離開,宇文玦後腳進殿。
甫一入殿,他四下瞧著,像在尋什麼。
梁婠倒了一杯蒲桃汁:「這蒲桃新鮮、味道也好,我叫他們才制的,你嘗嘗。」
宇文玦坐定後,端起杯盞:「我叫人送來的東西,你不喜歡?」
梁婠給自己也倒了杯,知他說得是馥臨刺史送來的衣裙首飾。
「若是一個個都像他一樣只知道討好我,那朝堂上少不得又該彈劾我一番呢,你說這些年,彈劾我的次數還少嗎?什麼善妒專寵、什么子嗣單薄,對了,還有後宮干政,這回兒是不是又該說我結黨營私?」
宇文玦聽了,咽下冰涼酸甜的蒲桃汁:「他們頂多也就嘴上說說、奏章上寫寫,咱們不理會不就成了?卿不是也說了,彈劾了這麼多年,可又曾真的改變什麼?還不是照舊?」
略略一停,他黑眸中藏了笑:「再說,他們也不過是實話實說,又不曾冤枉你。」
梁婠眉頭一皺,氣得一把奪過他手裡的杯子:「還是留著我自己飲吧,反正什麼好名聲都叫你得了。」
宇文玦不以為然:「我雖得了好名聲,可卿卻得了實在的好處。」
梁婠細品這話中的意味,睨他一眼:「他們也是笨,明明是你在『姑息養奸』,不彈劾你,反倒彈劾我。」
「他們可不笨,」宇文玦笑著重新拿回蒲桃汁。
梁婠蹙起眉,盯著眸光深深的人看了會兒,忽而一笑:「是,的確不笨,知道柿子專揀軟的捏。」
宇文玦笑了起來,也換了話題:「卿沒瞧瞧那鳳袍?孫赫說是藕絲綾所制。」
「藕絲綾?」梁婠愕然:「就是蓮花梗中抽出的絲?」
宇文玦輕輕頷首:「對。」
梁婠瞭然:「那我知道了,蓮花一向被佛家視作聖物,這藕絲綾高貴神聖,便用來製作法衣,可這法衣又並非尋常僧尼可穿,通常供奉給佛像和高僧。
聽說幾十萬根藕梗才能制出一件法衣,制綾的技藝也相當精巧繁瑣。」
「正是。」宇文玦眸光意味不明。
梁婠一想到方才送來的衣裙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直搖頭:「這個孫赫,讓我落個結黨營私的名聲,我也認了,可這分明是要讓我背上驕奢無度的罪名啊,那我可不答應。」
宇文玦饒有興味瞧著她:「我想也是。」
「所以,他人呢?」
「卿覺得呢?」
目光一觸,梁婠懂了:「該!」
註:文中蒲桃就是葡萄啦,只是那個時候的人這麼稱呼它~
另:還有一章正在改,我也不知道為啥改文就跟重寫一樣,看看我今天能不能改完叭,畢竟結局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