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打傘過來,又往我身上籠了件披風,淺笑低斥,「你個潑猴似的,雨天也不知加件蓑衣,要是受了風寒,有你好受的。」
「就這點雨,哪有那麼嬌氣!而且,」我狡黠一笑,撲進阿娘的懷裡撒嬌,「受了風寒才好,就不用聽夫子訓啦!」
「你這孩子......」
後面的話,忽然斷了,我感覺我懷裡的軀體,怵然滾燙異常,讓我不得不鬆開了手。
阿娘的身影越來越模糊,紅色,入眼的滿滿都是紅色,鮮紅,血紅,赭紅......
火光,鮮血,喧鬧的人聲,利器入體的噗聲,阿娘的身體從滾燙到冰冷,離我越來越遠......
「阿娘!」我猛地伸手坐起,想要用力抓住。
雨打屋檐,現實和夢境的重疊,令我片刻的恍惚。
心緒於大亂中起伏,我雙手發冷,心猶如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抓住了不停絞痛,痛得我難以自抑,終於忍不住低低啜泣。混著淅淅瀝瀝的夜雨,幾不可聞。
誰還沒有過活潑爛漫的曾經呢?若非家中突變,我或許也可以像葉凌凌那般,喜惡全擺臉上,一點都不必在意別人的口誅筆伐。
一出生就是別人一輩子難以企及的終點,上好的家世,就是最好的底氣。
是,葉凌凌盛氣凌人的傲慢,我不喜。但我不得不承認,我是羨慕她的。
我不是非要拿自己和她比較,也不是因為魏其修雲泥之別的態度,讓我妒忌,只是單純的,羨慕而已。
若是可以,什麼家世,榮譽,我通通不要。我只願祖父,父親,母親,康健一生,我們一家還能幸福地生活下去。
我只是,單純地想像葉凌凌那樣,有個健全的家,有縱容我的雙親而已。
不知哭了多久,心緒總歸平靜了一些。但隱隱的不對勁的感覺,越發明顯起來。
安靜,十足的安靜。那種靜謐更多是一種感覺,而非環境導致。外間的呼吸依舊均勻平緩。
難怪了!漸風漸語都沒有醒。
漸語不尚武,或許不會被驚醒。但是漸風是一丁點響動,便會醒來。
我抬頭望了望梁頂,在心裡琢磨了一會,下床,穿好衣服,打傘而出。
果不其然,他真的在。怕是漸風和漸語中了他暗網特有的迷煙,才會睡的那般無知無覺。
也不知道這人,怎麼那麼愛待在別人的屋頂,不過看著還挺正常,還懂得下雨天撐把傘。
白衣墨傘,站姿如松。冷白的素容隱在這片水光瀲灩的夜色里,周身冷冷寒氣與夜雨融為一體,乍一看去,他仿佛就是這寒夜銀竹。
要不是顏值頂著,就他這行為,不被人罵句流氓,也要得個瘋子的稱號。
檐上檐下,一人一傘,在這春夜綿綿細雨里對峙。
驚慌恐懼到了極致的時候,理智也被逼到極限,反而衍生出了別樣的冷靜,如旁觀一般,冷冷思索著,考量著。
他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迷暈漸風,想要殺我,簡直易如反掌。可是他並沒有這麼做,可見他的目的不在此。
更大的可能,是為了威懾我,讓我完完全全不敢胡亂說話。順便,也刺探著我的底細。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開口時,耳邊冷不丁響起他清冷疏離的聲音——
「有酒?」
我愣了半瞬,有些不明所以,卻還是順從點頭。慫啊,我對他的怕,真的是快要滲進骨里了啊。
指了指院中東南角,斟酌了一下,問:「可要移步?」
他沒有說話,只是幾個起落,走進了我所指的一處小屋。然後,進了酒窖,挑挑揀揀,選了兩小壇酒,塞給我一壇,自己自顧自地在窗邊的矮榻上,喝起酒來。
熟悉得像在自己府里。將蹭酒蹭的這麼自然有格調,實在令我咂舌。
我揀了矮榻的最角落,抱著酒罈,就那麼干坐著。見他一口接著一口,頗覺尷尬,只好打開喝了那麼一小口。
清甜,爽滑,不辣喉,還挺不錯。
這人在我的酒窖,選了一壇我甚是滿意的酒,這種感覺,應該令人舒暢,卻又不那麼暢快。
到底是酒香更令我愉悅,不知不覺,半壇下肚。
「方才,做噩夢了。」他說。
用的是肯定而非疑問,否認也是沒意思了,我點頭。心中納罕,隨即一震——該不會,因為我做噩夢,所以你動了惻隱,不殺我了?
涼意霎時從腳到頭,剛起的酒意瞬間褪去。
魏其修沒有看我,只是慵慵地斜靠在窗邊,望著天邊的方向,不知是不是飲酒的緣故,眼神難得的,攜了一絲朦朧。
「六歲時,我雙親亡故,從那之後,我也時常噩夢不斷。」
這一點,從前偶然聽得他身邊人說起過。我大約了解一些,也知道他的離魂症,好像就是從那之後,突然就出現了。
極致的大悲大慟時,才會生出離魂症。想來他的經歷,也是極為慘烈痛苦。那痛苦,或許比我要強烈許多。
因為不算完全不知,一時間聽他自己說起,我不知該擺出怎麼的神情合適,所以,竟是呆滯了一會,就那樣呆呆看著他。
他沒有留意到我的神色,想來是有了幾分醉意,他竟是揀了一些小時候的趣事說與我聽,都是六歲之前的。不多,就如他這人一樣,無趣壓抑多過鮮活有趣。
但是,稀奇的很。這種前世都未聞的兒時趣事,讓我在這一刻,忽然生出了一種,我與他的距離拉近了的感覺。
好像氣氛都不自覺的變得鬆快了起來。我緊繃的弦也略微鬆動了一些。
我適時回應幾句,穿插著我九歲之前的一些趣事趣聞。不論身處何地,小孩子的天真樂趣,總有共通之處。
聽得他,眉眼難得地也染上了笑意。
他問:「你的飛針術,是何人所授?」
我心頭微動,卻還是用著閒聊的輕快語聲,「我父親,我自幼體弱,在外養病,九歲才回到他身邊,在他身邊教養了幾年,也是這兩年才被送到方家。」
這身世經歷沒有問題,只不過是許幽靜的身世。
到底也是瞞過了朝廷,相安無事了這麼多年,我相信,不會那麼輕易地被人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