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體撤離祖宅的命令一出,別說還不知道火藥威力的李氏宿老不同意。
就連許多聽說過火藥在草原顯威的核心成員也是滿臉不贊同之色。
「家主,不可捨棄祖宅啊。」
一個鬚髮花白的老者站起來,痛心疾首道:「若是祖宅落到那些賤民手裡,將來吾等去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面對我李氏歷代先祖?」
「糊塗,不捨棄祖宅,難道要我李氏血脈盡數葬於亂民之手嗎?」
李欽大袖一揮,呵斥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言,趁現在亂民還未攻破堡壘,速走!」
那宿老不甘道:「祖宅不要了,祖祠怎麼辦,祖宗牌位怎麼辦?」
面對宿老提出的這個近乎誅心一般的問題,李欽一咬牙,顫聲道:「事到如今,一切當以保存我李氏血脈延續為重。」
此言一出,堂中幾個上了年紀的宿老頓時如遭雷亟,愣愣的站在原地,滿臉不知所措。
李欽的心情比他們也好受不到哪裡去,作為李氏這一代的家主,做出這樣的決定,他又豈能不心痛。
放棄祖宅,說起來只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
可真正放棄的,卻不是一座祖宅,而是李氏千百年經營下來的財富,聲望,地位,武力......
千年基業毀於一旦,他恨,他怒。
但他是家主,相比那些身外之物,如何保證李氏的血脈延續,才是他這個家主此時真正要去關心的事情。
沉默了一瞬,李欽繼續開口道:「若是有人想留下與祖宅共存亡,老夫也不阻止,欲以圖來日之人,隨老夫走。」
說完,便起身大步朝門外走去。
滿堂李氏核心成員,見李欽已經走遠,頓時面露絕望之色。
片刻之後,一些中青代成員一言不發的起身,追隨李欽的背影而去。
剩下的宿老們則是一臉灰敗,靜靜的盤腿坐回原位。
大家族的興衰起伏是常有的事情。
李氏終究是傳承千年的世家,就算要落幕了,也該有人來做個見證。
留下來的宿老們,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
跟著李欽走也未必能活著走到麥積山,倒不如留下來為祖宅殉葬。
如此,也算全了千年世家的體面。
門外的爆炸聲越來越近,這意味著瘋狂的百姓們已經突破了李氏的大多數防線。
留下來的宿老們眼眶含淚,靜靜的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洮河對岸的東山山頂,李世民背負雙手,站在臨時搭建起來的高台之上,面無表情的看著西鄉村的一片亂象。
整座高台之上,唯有段志玄這位親衛軍大統領立於他的身後,盡職盡責的護衛著他這個大唐皇帝的安危。
沒有人看見,李世民的眼神深處藏著一抹畏懼,收在袖袍之中的雙手也在微微顫抖。
沒有人知道,一場羊吃人的大戲,不僅嚇壞了躲在暗中的世家探子,更是在李世民這個大唐皇帝心中種下了一顆畏懼的種子。
好在,沒有人能看穿李世民內心深處的恐懼。
「轟隆~」
「轟隆~」
「轟隆~」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西鄉村各處響起。
而這些密集的爆炸聲,聽在百姓耳朵里,無疑是上天對李氏降下的懲罰。
李氏掘開黃河水淹隴右,釀成了人間慘劇。
所以上天震怒了,派出雷公電母降下神雷。
在煌煌天威之下,李氏的人放棄了抵抗,李氏的堡壘變成了廢墟。
無數的百姓們向著上天虔誠的禱告,希望神仙能夠復活他們死去的親友。
可惜,神仙無情,只是降下神雷,對百姓們的禱告聲充耳不聞。
李讓一馬當先炸開李氏堡壘的最後一道石牆,氣喘吁吁的爬到了石牆高處,找到一處牆垛遮出來的陰影,在陰影里盤腿坐下。
程咬金揮刀砍下最後一個敢於反抗的李氏私兵的腦袋,也爬上了高牆,挨著李讓坐了下來。
這處牆垛的位置很巧妙,高度足夠高,火把的光映照不到,所以百姓們看不見他們兩人。
但兩人卻能將地面上的情況盡收眼底。
漢人百姓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奇怪的一群人。
他們怯懦,他們堅韌,他們軟弱,他們又勇敢。
怯懦軟弱之時,他們就像是一個皮球,可以任人欺凌搓圓搓扁。
但他們堅韌勇敢之時,卻有著將紅色旗幟插滿整個山河的勇氣。
一如往昔,一如今日。
兩人就這麼靜靜的坐著。
看著偽裝成難民的士卒率領百姓穿過炸出來缺口,朝不遠處的李氏祖宅沖了過去。
聽著百姓們口中對於李氏最惡毒的咒罵,對於降下神雷的神仙最虔誠的感謝。
密密麻麻的人影和火把,一眼看不到邊。
前面的百姓已經衝到李氏的祖宅之中開始殺人放火了,後面依舊有源源不斷的百姓跳進洮河,奮不顧身的朝李氏祖宅的方向衝過來。
場面很壯觀,也很嚇人。
望著李氏祖宅燃起熊熊烈火,成片的建築被幾十丈高的火舌吞噬,無邊的黑夜更是被火光映照得宛如白晝。
李讓抿了抿唇,臉色不由得有些發白。
程咬金咂摸了一下嘴巴,輕聲道:「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啊。」
李氏沒了。
準確的來說是李氏的祖宅沒了。
殺紅了眼的百姓不會去管你祖宅里還有沒有人,他們要的是盡情的宣洩心中的恨意的和怒火。
就在李讓的眼皮子底下,千年簪纓世家的隴西李氏,今夜徹底從大唐除名。
休息了一會兒,李讓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淡然道:「程叔叔,走了。」
「走吧走吧,陛下該等急了。」
程咬金意興闌珊的看了一眼已經被大火吞沒的李氏祖宅,一個縱身跳下了牆頭。
李讓緊隨其後。
一支便衣小隊不動聲色的將兩人護在中間,用巧力撥開瘋狂的人群,艱難的朝著洮河邊逆行。
夜深了,東鄉村也沒有多少百姓了。
大家都在李氏的屍骨上狂歡。
百姓們哭,百姓們笑。
他們終於親自為死難的父兄討回了公道。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個名叫李讓的少年,用不了多久也會被世人遺忘。
世人會忘記他們咒罵過他,也會忘記他們稱讚過他。
洮河之上,百姓們用羊皮筏子搭起了好幾座浮橋。
李讓走過浮橋,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河對岸未曾倒塌的那些高牆。
李氏之人,喜歡玩弄人心於股掌之間。
他們可曾想過會有人心反噬的那一天?
一道高牆,攔得住人心嗎?
李讓沉默的看著高牆之後的火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李氏在玩弄人心草菅人命,但換個角度來說,李讓如此作為,何嘗不是在玩弄人心草菅人命?
一個舊的李氏倒下了,那麼他這個新的李氏呢?
將來他的家族,他的子孫後代,是否又會走上李氏的老路?
李讓不敢深思細想,他害怕,他恐懼。
關鍵時候,程咬金一巴掌拍在李讓的後腦勺上。
「磨蹭什麼,走啊!」
一巴掌下來,李讓頓時回神,這才驚覺,不知不覺間,他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
李讓不禁朝程咬金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看得程咬金有些莫名其妙。
「走吧!」
李讓應了一句,兩人並肩走進了村子。
留在東鄉村殿後的李道宗早已在村口處等著他們。
三人匯合之後,從村子旁邊的一條小路上了山。
東山不高,只是一座小丘陵,山勢也不陡峭。
但爬上山頂之後,李讓還是累得氣喘吁吁。
「嘖~」
程咬金嘖了一聲,有心想要說幾句騷話,但看著李讓有些蒼白的臉色,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李世民依舊站在高台之上目不轉睛的看著洮河對岸的狂歡派對。
三人見狀,也沒有出言打攪,只是輕手輕腳的走到高台之下,靜靜的等著。
李世民沒有讓幾人多等,很快收回了視線。
他抬起手揉了揉臉頰,轉身走下高台,走到有些狼狽的三人面前。
片刻後,輕聲開口道:「都累了吧,朕已經讓人搭好了帳篷,都去歇息吧!」
程咬金和李道宗對視一眼,朝李世民拱手拜別,便朝著高台一側的帳篷走去。
李讓也想走,但李世民叫住了他。
「李小子,隨朕來。」
李讓跟著李世民走進了山頂上最大的一頂帳篷。
李世民在主位上盤腿坐下,對著李讓示意道:「坐」
「謝陛下!」
李讓盤腿坐下,沉吟片刻後問道:「不知陛下喚微臣前來,有什麼吩咐?」
「也沒什麼要緊事,召你過來閒聊幾句而已。」
李世民的話說得隨意,李讓急忙正襟危坐。
閒聊,帝王和臣子之間,哪裡會有閒聊這種說法。
這點自覺李讓還是有的。
果不其然,下一秒,李世民便問道:「李小子,你說,將來要是有人用這樣的方式來對付朕,朕該如何應對?」
此言一出,李讓頓覺頭皮發麻。
如何應對?
這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因為百姓的怒火是無解的。
除非百姓徹底的摧毀舊秩序建立新秩序,否則,任何應對之法都是以卵擊石。
如何應對?
李讓也不知道,所以李讓只能選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