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章 一片冰心在玉壺
王一鶚看著張瑢四人,眼神里滿是不容置疑。
沒錯了!
這就是最後通牒!
你們四個要是不聽話,那就一併收拾了。對於朝廷來說,貴州川南要宰的這群羊,多兩三頭或少兩三頭,區別不大。
張瑢四人讀懂了王一鶚眼神里的含義。
雖然心裡有些氣憤卻無可奈何。
他們離湖南太近,這兩年朝廷在湘西整飭土司,他們有所耳聞。
永順宣慰司、保靖州宣慰司,還有施州衛,大大小小的二三十個土司,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根據傳到思南的說法,這些土司屈服的理由各色各樣。
保靖州宣慰司是鳳凰山下的鎮筸營被降服,沒了主心骨,立馬就跪了。
鄧子龍隻身入鳳凰山,降服鎮筸營的影響非常大。
鎮筸營成分很複雜,有當地的苗民,有洪武年移居的軍屯子弟,但它一直是湘西最能打的軍隊,尤其是正德年後,吏治腐敗、軍備荒廢,各邊地土司蠢蠢欲動。
鎮筸營多次替朝廷出征,湖廣的施州衛、永順宣慰司,四川的酉陽宣撫司,貴州的黎平府、里古州,大大小小土司被他們打了個遍,各個都是心服口服加身服。
去年鎮筸營自己亂了,各地土司感覺跟過年一樣。
多行不義必自斃!
可是沒多久,朝廷派來一員猛將鄧子龍,隻身入鎮筸營,在諸位土司的老熟人,辰州衛指揮使僉事姚丙周和常德通判全慎勇的幫助下,很快就降服這群湘西最兇狠的惡狼。
鎮筸營被降服後,湘黔邊地的大小土司徹底躺平了。
加上魚鷹總督赴任湖廣後,各種手段頻出。
桑植安撫司、永順宣慰司、施南宣撫司、東鄉五路安撫司、五峰石寶司等十餘家土司,漢化得較深,子弟渴望過上漢人的生活,不少人應科試和武舉,博得功名。
魚鷹總督以地換地,以財換民。
以武昌、長沙等腹地的田地置換各土司名下的土地,再按土司名下的軍民人頭折合錢糧,一次買斷。
還給土司在他們心儀的城池安排宅院,給他們有功名的子弟,在當地官府里謀份官職。沒有功名的子弟,保送他們去公學和南京國子監讀書。
這十餘家土司開開心心交出祖上傳下的土地和百姓,搬到心儀的地方,過上他們夢寐以求的漢人富翁生活。
有散毛宣撫司、大旺安撫司、東流司、白崖洞司等七八家土司,自持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對魚鷹總督的鈞令置之不理,繼續我行我素,占地為王。
據說魚鷹總督呵呵一笑,你地勢險要是不是?他派兵扼守各關卡,嚴禁一粒米一顆鹽一寸布流入這些土司境內。
不到半年,這些桀驁不遜的土司們陸續都跪伏,老老實實出境投降。
有兩個土司死扛著不投降的,結果被下面鼓譟的軍民給殺了,捧著他們一家老小的首級,開開心心地向朝廷投降。
正反例子擺在那裡,湖廣境內剩下的大小土司,思前想後一番紛紛接受改土歸流的條件。
進一步海闊天空,退一步萬丈懸崖,只要腦子沒有壞掉的都知道怎麼選了。
湖廣邊地大小土司集體繳械,影響深遠。
尤其是靠著湖廣的貴州思南、銅仁、鎮遠和黎平府,以及四川重慶府的大小土司們,都在心裡暗自盤算著。
張瑢身為諸多土司中的佼佼者,已經看清楚天時大勢。
湖廣邊地的土司改土歸流後,朝廷必定要繼續向前推進。
很明顯,朝廷盯上了川南最大、對貴州也頗有影響的播州宣慰司楊氏,還有水西的安氏。這兩家一除,貴州的大小土司就是秋後的螞蚱,想蹦躂也蹦躂不起來。
何去何從?
張瑢心裡飛速地盤算著,思緒就像彎彎曲曲的烏江,不知繞了多少個彎。
「王督憲,事關四家的前途,我們想好好合計合計。」
王一鶚一揮手,「沒問題。廣寧,給張長官他們準備一間靜室,讓他們關上門好好商量。」
「是。」
張瑢四人自去商議,王一鶚、湯克寬、劉顯、吳承恩、姚丙周坐在一起,商議起來。
「本督辭陛時,皇上有提起過我朝對西南土司羈置手段,以蠻治蠻,不想百年後卻成了以盜治盜。」
吳承恩附和說道:「皇上聖明,一語道破西南土司制的弊端。」
王一鶚笑著對他說道:「汝觀先生,湯都使和劉都使此前忙於戎政軍務,不諳民政,這西南土司制度,更是生疏,值此機會,你給兩位說說。」
湯克寬和劉顯對視一眼,笑著說道:「對,還請汝觀先生幫忙解說一二。」
「吳某就班門弄斧了。」
吳承恩清了清嗓子,開始說道。
「西南土司制度源自前元。蒙古人入主中原後,更多的心思在中原花花世界上,西南等偏遠邊陲地方,山高路遠,又貧瘠困頓,實在看不上眼。
於是就對這裡的土人頭目們實行土司制,『以土官治土民』,承認各邊地頭人首領的世襲地位,給予其官職頭銜,進而將西南邊陲名義上納入前元版圖。
說白了,土司制就是前元中樞無力顧及西南偏遠地區,對土人頭目採取的一種籠絡手段,以求穩住邊陲。
此制從目前看,極其短視。
土司轄下,土地和百姓都歸土司世襲所有。司法、財政、民政、兵事都可以自己說了算,對於當地百姓予求予取,掌握一切生殺大權,除了不能登基稱帝,其他一切甚至比照皇帝,只需要向朝廷繳納微薄的賦稅,再定期遣使獻書表示恭順即可。
久而久之,土司各自形成自己的地盤,朝廷水潑不進,針插不進。除了還用朝廷年號,其餘的跟外藩無異。」
吳承恩說得很詳細,湯克寬和劉顯也聽得很認真。
兩人知道自己此後用兵最大的敵人之一就是西南大大小小的土司。
「太祖皇帝立國朝後,意識到土司的危害性,只部分延續土司制。按照土司世襲的轄地大小,設土知府、土知州、土知縣,以求把土司納入到朝廷官員管制中來。
可惜收效甚微。西南偏遠之地,還是由大小土司治理。
自弘治年間,國朝西南土司動亂頻發。
一是朝廷對土司採取』必假我爵祿,寵之以名號,乃易為統攝,故奔走唯命』的舉措,以名爵厚祿籠絡,恭順的土司攻伐不服王化的土司。
以蠻治蠻。
可是一旦朝廷調遣繁多,則『急而生變,恃功怙過,侵擾益深』,不勝其亂。
還有不臣土司暗地裡多徵稅賦,擅自開礦以自肥。借著攻伐之際訓練兵馬,進而逐漸坐大,甚至憑藉掌握的土軍分裂割據。
雲南莽瑞體在嘉靖朝割據作亂,朝廷鞭長莫及,坐視千里疆域被分裂出去。雲貴民間有傳言,『官府只愛一張紙,打失(雲南語遺失之意)地方兩千里。』
危害不可不大啊,確實到了必須整飭的地步。」
王一鶚點點頭,接過話題,「天子聖明,洞悉西南困境亂象,對我等臣子坦言,想要長治久安,還得是改土歸流。
聖諭有雲,『雲貴大患,無如苗蠻,欲安民必先制夷,欲制夷必改土歸流。』
川督石汀公(殷正茂)在兩廣一面剿除當地土司挾民作亂,一面試行皇上的『改土歸流』之策。
試行三四年,總結出諸多的經驗,『改流之法,計擒為上策,兵剿為下策,令其投獻為上策,敕令投獻為下策。』
『制蠻之法,固應恩威並用。』
皇上簡旨多次召開會議,中樞地方一起探討改土歸流之良法,進而確定軍事、政治、經濟並舉之法。
先以軍事舉措,駐軍、屯兵、修邊、築卡,以防萬一。
再以政治手段,置府縣,派遣工作隊,宣傳教化。進而清查戶口、丈量土地、徵收賦稅,建城池、興水利、設學校、立醫所。
重要的是經濟手段。
先是統一賦稅。此前土司收賦稅,先肥私囊,只有少部分繳納朝廷,完全不顧治下百姓死活。
改土歸流後,統一繳納賦稅。皇上還多次傳旨,對歸流新地三免五減。即三年內免人丁稅、徭役,五年內減繳田賦,減輕歸流百姓的負擔。
其次充分利用供銷社等商社,互通有無,平價提供歸流百姓此前需高價購買的棉布、食鹽、糧食等日常必需品,提高百姓生活水平。
三分軍事,三分政治,四分經濟,進而確保改土歸流順利推行。」
王一鶚看了湯克寬和劉顯一眼,著重說道:「軍事雖然只講三分,卻是改土歸流的根基。諸土司不臣多年,跟他們講道理是講不清楚的,必須恩威並施。
皇上交代,拳頭要硬,能砸碎一切負隅頑抗者;手掌要軟,能安撫所有歸順臣服者。
你們的兵馬,是讓諸土司心甘情願坐下來,聽朝廷講道理的前提。
威德威德,威在先,才能以德服人。」
湯克寬和劉顯點頭答道:「皇上英明,本將定會遵循皇上聖諭教誨。王督憲和殷督憲但有照會鈞令,吾等遵行無誤。」
等了兩個多小時,張瑢四人神情各異地走了進來。
「王督憲,果然名不虛傳,我們就是被你盯上的魚肉。」
王一鶚呵呵一笑,「本督知道四位,不是等閒之人,也不想成為碌碌無為之輩。只是欲成非常之人,必建非常之功。
現在有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四位面前,你們不心動嗎?
播州楊氏、水西安氏、永寧奢氏,將成為西南歸土歸流中殺猴駭雞的那三隻猴子。反面典範有了,千金買馬骨的正面典範,四位願不願做?」
張瑢、安岳四人目光閃爍,炯炯有神。
當然想做了!
只是做這正面典範,冒得風險太大了,搞不好連一家老小都得搭進去。
值不值得啊?
王一鶚把四人的神情看在眼裡,繼續說道:「改土歸流,是皇上欽定的國策。本督也看得出,四位與其他西南土司截然不同。
你們久沐皇恩,仰慕文明,對大明忠心耿耿,而今時代激變之時,正當風雲直上。
浩蕩皇恩,別人求都求不來的。」
張瑢長嘆一口氣,看了看身後三人,轉過頭來對王一鶚說道:「王督憲,我們四人願意把身家性命,賣於王督憲。」
王一鶚欣然地點點頭:「四人既然下定決心,本督也請四位放心,本督頭頂上不僅有浩然蒼天,還有聖明天子。
你們可以不信本督,但是不能不信聖天子。」
張瑢四人知道自己已經上船,想反悔下船已不可能。千難萬險,就算是閻王灘,也要往前闖一闖了。
「王督憲,我等四人就算是豁出性命,也定不敢有負王督憲重託,朝廷期望。」
王一鶚大喜道:「好,四位義士如此深明大義,本督定不會負你們四位,但有食言,天誅地滅!
湯都使、吳長史,我們與四位義士好好議一議細節。嗯,劉都使,後續也會需要川邊都司的幫忙,你也一併來議一議。」
「好!」
鎮遠府鎮陽河向東過思州府平溪衛(玉屏)古魚關後改稱為舞水河。
過沅州(芷江)六十里後調頭向南,直至黔陽縣匯入清水河,合稱為沅江,調頭向東至洪江寨,再調頭向北,一路直奔辰谿縣。
黔陽縣,西漢高祖五年置鐔成縣,唐貞觀八年改為龍標縣,宋元豐三年改名黔陽縣,縣城江邊碼頭旁有一座芙蓉樓。
艷陽高照,把整座芙蓉樓照得如同是畫裡的一樣,恍惚間不似在人間。
「芙蓉樓?」
一位二十多歲男子抬頭看著這座畫梁雕棟的四層高樓,疑惑不解地問道:「『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莫非這裡是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二首》里的芙蓉樓?」
旁邊一位三十多歲的綠袍官員呵呵一笑,「楊校尉博學多才,不過這裡不是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二首》里的芙蓉樓。
詩里的芙蓉樓在潤州西北,原名西北樓。這兩首詩也是王昌齡任江寧丞時所做。
不過王昌齡做江寧丞後,又被貶為龍標縣尉,在這裡居住了八年。這裡的百姓為了紀念它,故而修建的。」
「原來如此!」楊校尉點點頭,嘆了口氣道,「『一片冰心在玉壺』,我們楊家的一片冰心,為何朝廷就不能理解呢?任由王魚.王督憲任意羞辱。」
他正是播州宣慰使楊烈第二子,播州宣慰司實際掌權人楊應龍之弟楊兆龍。
陪在他身邊的綠袍官員是黔陽縣主簿廖智,他目前是黔陽縣衙最大的官,因為黔陽縣知縣、縣丞、縣尉空缺好幾年了,他是一肩挑。
廖智哈哈一笑:「下官官職卑微,不敢胡亂議論朝政。下官的職責就是讓楊校尉吃好住好,再送楊校尉坐上開往辰溪的船,就算功德圓滿了。「
楊兆龍看了他一眼,心裡有些憤然。
什麼時候明朝的官吏都改了性子了,自己砸錢都買不到任何情報。到底是他真的膽小,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廖主簿的盛情款待,楊某心領了。」
「哈哈,好說。楊校尉,接你們的船已經備好,請!」
「請!」
楊兆龍隨意拱了拱手,帶著一行隨從,拾步走下台階,沿著挑板走到船上。
看著兩艘座船逐漸遠去,廖智頭也不回地對心腹說道:「馬上放信鴿,告訴姚都事和任都事,貨已上路。再把詳情寫成密文,交快船送到辰溪去。」
「遵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