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站在辯護人席位容,目光灼灼的看著法台之上的審判長和審判員,臉上帶著從容不迫的淡淡笑。
對於這個案子,他還是有不小的自信的。
主要是被他找到了一個很好的突破口。
常規踐行辯護的主要角度或者策略,無外乎主動認罪認罰,主觀惡意性不強,沒有造成嚴重社會影響等等。
這些幾乎是萬能的減刑辯護策略。
只要被告不是蠢到無可救藥,大多數情況都能套用進來。
不過話說回來,這些辯護策略雖然通用白搭,但效果總歸是有點差強人意。
這些道理張偉自然明白。
所以他從接到這個案子的第一刻起,就沒有滿足那些常規的減刑辯護策略,而是著力於尋找新的更有力的減刑情節。
結果還真被他找到了,而且還擁有著近乎於釜底抽薪的奇效。
這個策略擁有雙重保險。
第一重,也是最重要的一重,就是否認交通事故與兩個被告人的尋釁滋事行為之間,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係。
只要把這個因果關係被駁倒了,那麼周洪濤二人的罪責將會大大降低。
他們的基準刑會從五年以上十年以下,直接降為五年以下。
這樣一來,張偉有把握將周洪濤的刑期減到三年,至於周雨楠,緩刑妥妥的,最好的情況說不定能撈個判一緩二。
如此之大的減刑幅度,在張偉接近二十年的職業生涯中都是極為少見的,一旦成功了,將會成為他又一經典案例。
張偉有不小的把握。
即便這個失敗了,也還有第二重保險。
一個小小的交通事故,是否算得上「嚴重破壞社會秩序」。
這一點,也會極大程度影響量刑。
在第一重保險奏效的情況下,這第二重保險便派不上用場了,可一旦第一重保險失敗,那麼第二重保險便可發揮作用。
雖然減刑效果差一點,但也強過那些通過的辯護策略。
雙重保險,雙管齊下。
焉有失敗的道理?
張偉胸有成竹,從容淡定。
陳忠漢和左右兩位審判員小聲交換了一下意見,接著看向公訴人席位,開口道:「公訴人可有什麼想說的?」
沈天賜緩緩站起身。
雖然張偉的辯護角度讓他有些始料未及,但是作為一個經驗豐富,業務能力極強的檢察官,沈天賜還是很快便理清了頭緒,找到了反駁的角度。
「我不同意辯方律師所說的因果關係不存在。」
沈天賜態度鮮明的表達了自己的意思,接著道:
「雖然交警大隊認定本次交通事故是寶馬車司機李某全責,但這並不意味著交通事故便與其他人無關了,因為交警大隊進行責任劃分的時候,更多的關注點在於雙方駕駛員。」
「寶馬車司機李某拿到駕駛證不到半年,尚處在實習期,是一個新手司機,在遇到緊急情況的時候,我們不能過於苛責的要求新手司機能夠做出完全正確的選擇,這是不現實的,也是不合理的。」
「本來李某正常架勢車輛行駛在平坦、空曠的街道上,如果沒有外界因素干擾,那麼她基本不會出現大的失誤,更加不可能偏離正常行駛方向,追尾停靠在路邊的車輛。」
「而這個外界因素,便是那瓶礦泉水。」
沈天賜環視一圈,繼續說道:「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這麼認為,如果沒有礦泉水突然滾到路面,李某便不會操作失誤,也就不會發生交通事故?」
「這個礦泉水雖然不是被告人丟出去的,但是丟礦泉水的人馬三兒,是被告人喊來的,那麼他所做的事情,導致的後果,自然跟被告人脫不了干係。」
「就好比,張三喊了李四和王五來到一家沙縣小吃尋釁滋事,結果李四是個暴脾氣,二話不說衝上去就把人店給砸了,你能說這個事情跟張三沒關係嗎?在給張三定罪量刑的時候,能隨隨便便把這個後果給忽略了?」
張偉眉頭一皺,起身反駁道:「反對!公訴人舉例不當,有偷換概念之嫌!」
「公訴人舉的例子當中,李四做的事情可以歸入尋釁滋事之中,但在本案中,馬三兒給另一個人扔了瓶水,這個事件本身和我方當事人所涉嫌的尋釁滋事案並無直接關聯。」
「這只是人在口渴的狀態下自然而然會做出的舉動。」
「……」
接下來的法庭辯論,讓姜白大開眼界。
倒不是邏輯多麼縝密,言辭多了犀利,角度多麼刁鑽。
而是……
完全顛覆了姜白對法庭辯論的認知。
沈天賜和張偉,一個是檢察院公訴一處的處長,經驗豐富的老檢察官,一個是龍城四大律所之一全璟律所的高級合伙人,從業多年的大律師。
但他們的辯論卻……怎麼說呢,跟市井吵架相比也強不到哪兒去。
都帶點強詞奪理。
又帶點「胡攪蠻纏」。
有些話說出來姜白都覺得站不住腳。
但偏偏從法律角度看,沒有任何問題。
這也不怪沈天賜和張偉,實在是這個案子確實情況特殊。
本身吧,這個尋釁滋事罪就是業內常說的「口袋罪」,邊界不明,難以劃分,然後呢,這個案子本身又有很多模稜兩可模糊不清的情況。
簡單來說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關鍵是還都能在法律範圍內自圓其說,解釋得通。
就比如這個交通事故的發生,與扔出礦泉水的人有沒有因果關係,如果有,那麼又跟本案被告人有沒有因果關係。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
這個案子可以撕逼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
以至於沈天賜和張偉的法庭辯論搞得跟市井吵架似的。
其實姜白不知道的是,這種辯論才是審判庭常見的。
很多人以為打官司就好像港片裡那樣,雙方律師揮斥方遒話語鏗鏘據理力爭,其實不然。
大部分的法庭辯論,都挺「市井」的。
甚至還發生過雙方律師辯著辯著都急眼了然後開始真人pk的情況……
只不過姜白此前參與和旁聽的官司,一來是情況比較簡單,案情比較清晰,二來呢主要也是因為律師水平普遍較高。
羅大狀就不說了,業界大牛,然後張偉、陳夢喆、杜彥森等也都是一等一的厲害律師。
要麼就是頂級大律之間的巔峰對決,要麼就是一面倒的碾壓局。
很少會出現像這次一樣的情況。
姜白坐在沈天賜身後,無聊的打起了哈欠。
終於,在他就快要睡著的時候,傳來「咚」的一聲,這場焦灼的法庭辯論終於是結束了。
其實到這個時候,雙方該說的已經都說完了。
剩下的無外乎就是車軲轆話來回強調。
陳忠漢見此情形,自然便敲響法槌,終止了這場法庭辯論。
「公訴人,你還有新的證據要提交嗎?」
「沒有。」
「有新的主張要闡述嗎?」
「……沒有。」
「好,辯護人,你……」
陳忠漢詢問了一番之後,再次拿起法槌。
「咚——」
「鑑於公訴人和辯護人都沒有證據需要提交,本次法庭調查到此結束。」
「被告人,伱們可以做最後陳述。」
話音落……
兩個被告人沒有任何動作。
傻乎乎的坐在椅子上。
在張偉提醒之後,周雨楠才恍然大悟,知道該自己說話了,連忙站起來,捧著張偉提前給她準備的陳述詞開始陳述。
「本人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在本月……」
就在周雨楠陳述的時候,周洪濤小聲向著張偉問道:「張律師,情況怎麼樣?我看你們吵得那麼激烈,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
張偉斜眼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根據辯論情況來看,應該還是他這邊勝算更大一些。
即便不能完全將這個因果關係給駁倒,至少能把影響因素降到最低。
總之肯定是對減刑大有幫助的。
但這些情況周洪濤並不清楚,他還是一個勁兒的在問。
雖然聲音低,但還是引來法官不滿的眼神。
張偉無奈,只好微微偏過腦袋,抬手擋在嘴邊,壓低聲音道:「情況比較樂觀,像你妹妹,可能爭取到判一緩二或者判二緩三的結果,至於你,有望三年到四年之間。」
說完便重新做好,不再亂動。
周雨楠依舊在陳述,各種認錯,各種道歉。
而周洪濤坐在椅子上,腦袋低垂,目光不停閃爍,臉色也是陰晴不定。
他的刑期能從五年降低到三四年,這個結果無疑是非常不錯的,減刑幅度也挺大。
按理來說,周洪濤應該挺滿足。
但……周雨楠不用坐牢!
這就心裡不平衡了。
霧草!
憑啥啊,明明是兩個人犯的罪,憑什麼我就要進去蹲三四年,出來徹底與社會脫軌,一輩子黯淡無光喪失希望,而她卻連一天牢都不用做!?
周洪濤越想越氣,越想越氣。
緊緊攥著拳頭,呼吸逐漸加重,後槽牙都快咬碎了。
沒過多久,周雨楠陳述結束。
周洪濤依舊低垂著腦袋在那邊自顧自的生悶氣。
「周先生,周先生,到你做最後陳述了!」
張偉壓低聲音提醒了一句。
周洪濤這才回過神來,緩緩站起身,臉色陰沉的看了眼旁邊的周雨楠,雙眼微眯,咬了咬牙,似乎做出了某個決定。
深吸一口氣,看向陳忠漢說道:「法官大人,我有新的情況要反應!」
嗯?
張偉愣了一下。
什麼情況,劇本好像不是這麼安排的啊。
張偉眼皮一跳,心裡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連忙衝著周洪濤咬牙道:「你別亂來!按照我給你準備的陳述詞說就完事兒了,哥,別亂來!」
周洪濤卻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便將目光再度投向法台。
陳忠漢頗為意外的看著他,點頭道:「好啊,你有什麼新情況,說來看看。」
周洪濤說道:「第一,我們去找姜白的初衷並不是什麼為父討回公道,只是想訛錢,這是我和妹妹周雨楠一起商量的結果。」
「我們覺得,人都沒了,多少總能要點錢回來,可沒想到姜白態度這麼強硬,後來鬧上法庭還敗訴了。」
「我們兩個氣不過,這才喊了些親朋好友一起找到姜白,要逼迫他出錢。」
周雨楠都驚呆了。
一臉見鬼了的表情,呆呆地看著周洪濤,扯著嗓子喊道:「不是,你踏馬說啥呢,我什麼時候跟你商量這個了?」
周洪濤沒有理會,繼續說道:「第二,我們在那個小區門口除了常規堵門和吆喝之外,還跟來來往往的路人透露了姜白的不少個人信息,包括名字、具體門牌號、手機號碼等。」
「我記得這個隨意公布他人的信息也是違法犯罪的對吧?」
「不過你們似乎並沒有重視這一點,我自首,我有罪。」
周洪濤情緒頗為激動,臉色漲得通紅。
心裡不平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有的人能克服,能看開。
但有的人則不行。
就好像網上經常有人在玩的梗:
「自己的失敗固然可怕,但朋友的成功更加讓人揪心。」
「害怕兄弟過得苦,又怕兄弟開路虎。」
「作為兄弟,可以同甘,可以共苦,但不能一甘一哭。」
「……」
雖說大部分人都是在玩梗,但這也反映了一部分人的真實心路歷程。
一如現在的周洪濤。
他可以接受自己和周雨楠一起被判五年,但不能接受自己被判三年而周雨楠被判緩刑。
「第三!我們當時還聯繫了不少網紅,準備曝光這件事,引導傻嗶網友對姜白進行網暴,讓他社死,逼他還錢。」
「……」
聽著周洪濤接連自爆,整個審判庭內所有人都驚了個大呆。
姜白也是微微張著嘴,滿臉詫異的看著周洪濤。
驚呆了老鐵,這是什麼表演?
就連陳忠漢都是一臉的驚詫,隱約能看到他的嘴角在抽動。
顯然也是極為無語。
「……我可以為自己所說的話負全部責任,這些事情都是我和妹妹周雨楠共同策劃和實施的。」
「我們罪孽深重,情況惡劣,而且毫無悔改之心……」
「還請法官大人,對我們從重判處!」
此話一出,審判庭內更是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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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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