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老尼的手順著顯金的臉,滑落到顯金的頸脖處。
蒼老的手指若有似無地摩挲著脖頸的大動脈。
寂靜的空間裡,顯金能聽到兩個「砰砰砰」的心跳聲。
顯金手覆於身後,瞪大雙眼警惕地直視老尼子,餘光卻飄忽地瞥向四方。
許是為掩人耳目,馬車窄小逼仄,目光不過一瞬便一覽無餘,而這位老尼子身形瘦削,衣著空檔,窄袖緊貼乾枯的手腕,看不出任何藏匿的可能。
顯金沒有看到透著寒光的兵器。
因夜視能力弱,在漆黑的密閉空間,顯金聽覺比往日更好。
只能聽見一小架馬車行駛的軲轆飛動聲。
周遭並無他人。
這意味著,至少在一時半刻之間,老尼殺不了她。
顯金緊緊握住袖中的紅藍寶匕首,迎著微弱的光暈,再次打量一圈面前的老尼——具體看不太清,但可見這老尼身形很窄,坐在馬車上搖搖晃晃,似乎立刻隨著下一場顛簸滑落倒地。
顯金對比了雙方身形、力道,很確定:一旦起了暴力衝突,她如秋風掃落葉般,可以輕易完成反殺。
但她並不準備這麼做。
顯金一個垂眸,便立刻驚恐地向後靠企圖躲避老尼的枯手,目光驚懼地投向奉元元。
顯金的目光,求救意圖太過灼人。
奉元元如棒槌立刻清醒過來,伸手一把攥住老尼的手腕,壓低聲音厲道:「姑母!他們他們要她活著!您想想陸家啊!」
老尼手上一滯,眸光晦暗,緩緩收回右手。
奉元元長長舒了口氣,轉頭同顯金道:「我救你一遭,也算全了我們之間的情誼。」
顯金:?那你真是會算帳噢。
接下來的行程,三人對六面,誰也不說話。
馬車顛簸起伏,顯金閉著眼睛,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奉元元目瞪口呆:「她,她就這麼睡著了?」
老尼目光晦澀:「她倒是像她姨媽。」頓一頓,一聲冷笑:「不似她娘。」
一路搖晃,全程走灌木叢林,避開了官道與往來行人車隊,從一處偏僻的山谷一路向北上,天際從漆黑變為蒙蒙亮,又歷經夜幕落下、四周寂靜。
一天一夜,毫不停息。
不只顯金,便是奉元元也昏昏沉沉地時醒時夢。
唯有那老尼,目光炯炯,極似快盡的油燈,火苗躥得老高卻透露出衰敗的跡象。
顯金:.這女人總有種幹完這一票就去死的瘋感。
第二日夜半,鑽過一個黢黑曲深的洞口,瞬間燈火通明。
來到了隱匿在山中的一處隱蔽屯口。
屯口處立有兩個高聳的火盆,熊熊燃燒的烈火似將漆黑的天際照亮。
顯金條件反射般眯起眼,從吹撩起的車簾望出去,可見火盆之後三米一處哨兵,屯口依山而建,依託縱深蜿蜒的古長城,如同一副流暢的彎刀背——險峻的地勢就是最天然的防線。
而鼻尖縈繞著,淡淡的鹹濕氣息。
馬車剛入屯口,馬兒一聲嘶鳴後停在了路口,顯金便被奉元元與那老尼夾在中間一路下了馬車,跟隨早已等候在路口的黑衣人向里走,不多時便行至藏匿在屯堡中心的閣樓。
黑衣人作了個「請上」的手勢。
顯金雙手仍被束縛於身後,嘴巴仍舊被黑布蒙住,因長久做馬車,不免腳步漂浮,一輕一重地走上閣樓,繞過屏風,顯金終於見到那個人。
顯金沒見過他。
但直覺,是他。
黑衣人扯開蒙在她嘴上和眼前的黑布。
顯金低下頭,狠狠眨了眨眼。
對方的聲音隱沒在黑暗裡:「終於見到你了。」
屋內火光依次亮起。
顯金終於抬眸。
對面坐著一個雙手隨意放在椅凳把手上,有些溜肩,身形適中的中年男子。
顯金啟唇:「昭德帝,是嗎?」
男人緩緩搖頭,隔了片刻方道:「你該叫朕叔父。」
其旁有人奉上茶水、糕點和小一號的靠椅。
顯金扭了扭手腕,抬了抬坐車坐僵了的脖子,十分平靜且大方地落座,低頭啜了口茶,方發出滿足的喟嘆:「啊,熱水真舒服啊,一路上都是涼水干饃。」
昭德帝笑了笑,身形向前一探,面容終於出現在了亮光里:「一路過來辛苦了。」
顯金看著與前任遜帝、現任逍王有五六分相似的臉,展眉笑言:「是辛苦,一天一夜的,路上吃不好睡不著,只有三急時能下車踩在地上晃蕩兩圈。」
出恭,也是唯一一個不受那位老尼炯炯有神監控的時機。
其他時刻,那廝都跟個探照燈似的,恨不得點亮她的鈦合金狗眼。
顯金轉頭看了看,十分熟稔且自然開口問道:「自萬國寺出發以來,馬車一直向東南走,咱們此處可是津城府界內?這地盤也藏得深,我沒在京師城長大,竟不知京師周邊尚有如此險峻的山脈和」
顯金往窗外看了看:「和建造如此堅實的堡壘。」
昭德帝隨著顯金的目光看出去。
居高而臨下,山脊之上,可見不遠處寬廣海面。
「這裡原叫做唐家堡,遠處即為渤海灣,自此出海,東南西北均可出行,近可抵膠州灣,遠可北上羅剎,南可下抵天竺,在高句麗不知死活之時,修築了此堡壘。」
昭德帝一邊不急不緩地說著,一邊露出玩味的神情:「你比朕想像中不一樣。更聰明也更冷靜,比你那親爹強上許多倍——你如何知道這是津州府?百安讓你背過輿圖?」
顯金搖頭:「當初白墮之亂,兩地流民有八成自津州府攻入京師城的,攻城前夜,津州府當日值守官員於家中上吊自盡——這是白墮之亂,唯一的疑點。」
「由此不難猜出:或許您的大本營,不在河北,不在京師,而是在這四通八達、地域窄小的津州府。」顯金雙手交迭於腹間,一字一句平和大氣。
昭德帝身形向後靠:「你也認為白墮之亂是朕的手筆?」
顯金不語。
昭德帝終於不笑,眉目間多了幾分薄慍:「呵,災荒是真的,賑災不力是真的,流民是真的,走投無路也是真的——這些,與朕有何干!?」
「你父親、朕的嫡長兄,處事優柔寡斷,凡事不敢當下決斷,將山東布政使司上書因乾旱而易起大災,請求朝廷撥專立款項以加以預防應對的摺子,拖了又拖!放了又放!便將小災拖成了大疫!小恙拖成了重病!」
「而在災荒流民一事一發不可收拾時,朕的這位哥哥選派了素日有才情卻無實幹的官員奔赴山東應急!——他能幹嘛!?寫詩鼓舞士氣還是畫畫佐以記錄!?」
昭德帝眸光陰鷙,緊緊盯住顯金:「一將無能累死三軍!你父親於家事不講禮法;於國事不知深淺!我為何不能取而代之!?」
「就因為,我是七品美人所出;而他是中宮嫡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