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1章 敵之所欲,我之所忌
秋風瑟瑟,落木蕭蕭,冷雨初歇,月上梢頭。
已經回京半月的高務實此時剛剛從內閣下值,回到自己掛上「靖國公府」不久的老府邸,略帶倦色地去到了日新樓的書房之中。
他確實很累。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有許多與秋收相關的經濟活動需要他這位首輔兼戶部尚書高度關注,不時做出政策調整和下達直接任務;
秋天又是全國軍隊秋訓、秋操以及大比武的時段,作為新軍改的操盤者,這一年來軍改的進展、表現都會匯總過來,而他需要按照實際情況對一些舉措進行修正甚至更改;
秋天還是全國重案的終審和行刑時段,他作為首輔兼戶部尚書雖然理論上並不直管刑罰相關工作,但誰叫大明是個「封建王朝」呢?作為朝廷實際上的第一負責人,在中國自古以來「人命關天」的思想指導下,凡是需要掉腦袋的重罪,不惟三法司需要再三審定,其中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大案要案肯定會送到他的案頭,經由他的票擬而獲得皇帝首肯……
凡此種種,千萬重務,在皇帝陛下甫一回京就宣布聖體微恙,表示需要靜養一段時間的大前提下,就都壓在他高務實一個人的肩頭了。
更別說因為離京太久,京華集團內部也有許多積壓在京必須由他親自批准的報告,現在也需要他一一給出指示。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鐵打的身體,也該是倦了。
高務實剛剛在書房坐下,面對面前那一迭迭摞滿了大半個書案的報告、文書、信函,忍不住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苦笑道:「早知道就不應該讓劉馨去孟加拉,這下倒好,兒子輕鬆了,老子受難了。」
頓了一頓,一邊打開一封密函,一邊沒好氣地自言自語道:「你小子最好別讓老子失望,否則就算你現在是什麼暹羅都統使了,老子也要一封信召你回京,親自拿戒尺抽你個屁股開花。」
他話剛落音,敲門聲就響了。高務實問道:「誰?」
門外傳來孟古哲哲的聲音:「老爺,是妾身。」
「哦,進來吧。」
隨著他的許可,書房門被打開,不過進來的卻並不只是孟古哲哲一人,她身後跟著數名侍女,每人手中都端著一個餐盤,餐盤中各有三道菜。孟古哲哲道:「老爺一回府就徑直來了書房,妾身本不想來打擾,但想著老爺許是不曾用膳,不得已只好送來書房。老爺,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為了新鄭高氏全族,您總不能忙得連飯都不吃了,您說是嗎?」
說話間,侍女們已經在另一側的空案上為高務實擺好了飯菜,然後恭恭敬敬退到一旁站好。高務實面對孟古哲哲自然不必裝什麼廢寢忘食,這時已經站起身來,點頭道:「我倒也不是忙得沒空吃飯,只是人忙到一定程度就會胃口不好,所以剛才忘了。」
他走到一側的桌案邊看了一眼,發現就算是這種非飯點的加餐,菜式倒也是一如既往的豐盛,葷素搭配自不必說,竟然有十六道菜,而且從菜色來看,還不是宮裡御膳房那種一道菜溫溫熱熱好幾回的樣子,而都是臨時現做的。
他突然有些感慨,道:「人人都說皇帝好,九五至尊,富貴之極。可單論一個吃字,以我所見,甚至不如我家。」
孟古哲哲當然知道高務實經常陪皇帝用膳,御膳是什麼樣的,那是再清楚不過。其實又何必說高務實,就算她這個高務實的妾室,也經常吃到宮裡送來賞賜給夫君的御膳。說實話,還真就那麼回事,確實比不得南寧侯府……哦不,靖國公府的家宴。
畢竟,大明朝的皇帝雖然理論上專權到了歷朝歷代之最,可是他受限也大啊,甚至搞不好也是歷朝歷代之最——除了那些傀儡皇帝之外。
誰讓皇帝如此受限的呢?朱元璋和文官集團。朱元璋是從祖制上給了後來的皇帝一大堆限制,而文官集團又從儒家思想的基礎上,以「聖君合法性」為手段強加給了皇帝一大堆限制。
搞到最後,堂堂大明皇帝,平時的御膳竟然真的只能按照朱元璋給出的「四菜一湯」標準來吃飯。這要是讓後來那位一百零八道菜擺在面前還說自己「無從下箸」的老佛爺知道了,怕不是要笑出聲來——你們老朱家的兒孫真的是在當皇帝嗎?
不過,高務實沒料到的是,孟古哲哲居然說出了一段讓他頗為詫異的道理來。
孟古哲哲道:「老爺所說固然是事實,但老爺膳食的花銷是老爺自家賺取來的,都是合法所得,如何使用輪不到外人置喙。而皇上膳食乃是民脂民膏,是全天下奉養一人,自然要有所克制,有所自警,不能肆意鋪張,以寒萬民之心……此二者並非同理。」
高務實此時正提箸,忽聽此言,詫異之下又有些欣慰,道:「孟古,看來你這些年讀書頗有所獲啊。」
孟古哲哲斂裾一禮,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道:「所謂近朱者赤,妾身不過是萬幸,有個六首狀元的夫君在身邊,這麼多年來,哪怕稍受薰陶,也該有些文氣繞身了。」
高務實果然哈哈大笑,搖頭道:「你是自己認真苦讀來的文氣,與我何干?此非我之功勞,可不敢受。」
然後稍稍一頓,露出思索的表情,又道:「我去南京之前就考慮過,以你現在的見識,若只是每日照顧家中孩兒,不免有些誤才,不如也進秘書處搭把手……不過當時時間匆忙,不久之後我便伴駕南下,這事就耽擱了下來。現在既然回京,不如就按我之前所想來辦好了。」
孟古哲哲有些猶豫,遲疑道:「可是夫人和姐姐們都不在府中,若是妾身也去秘書處幫忙,府里的孩子們恐怕會失了管教……」
高務實擺手道:「府里這許多西席又不是吃乾飯的,侍女們之中也有老成持重者可委以重任,怎就會失了管教呢?說到底,孩子們管得好不好,在於我是否嚴厲。若我不加溺愛,孩子們犯了錯自有先生教訓,又豈能失了管教?
恰恰相反,你去管教恐怕有時候反而不如先生們嚴格……你不必辯解,先聽我問一句:當初高淵在府里,你說過他幾句重話?」
孟古哲哲欲言又止,終於只能小聲辯解道:「他是老爺嫡長子,自是不能……不能輕易訓斥的,否則他將來如何立威?」
這其中的道理顯然不只是高淵將來如何立威的問題,甚至可以說這絕非主要問題。高務實很清楚,高淵就算小時候天天被姨娘們訓斥,甚至被姨娘們責罰,等自己這個當家主的爹一死,高淵繼承了家業,這威自然就隨著權勢一齊立起來了——至少在府中肯定如此。
但是,然後呢?然後高淵如果是個大度之人,那還好,萬一他度量不夠大,姨娘們恐怕就沒好日子過咯。當然就「姨娘們」而言,她們自己日子再不好過,考慮到高家畢竟是儒門顯耀,再差也不會差到物資生活困境,可是對於她們兒女的前途……
總而言之,孟古哲哲雖然嘴上不肯承認,但高務實心裡清楚,其實何止是她,就算劉馨這個高淵的蒙師兼姨娘,也未必願意太削高淵的面子。
這個時代的嫡長子,就是可以這麼有恃無恐。說真的,除了他高務實自己,也就黃芷汀是真敢板起臉來教訓高淵的。
目前高務實唯一還算欣慰的,大概就是高淵看起來還算聽話,至少看不出什麼乖張暴戾的傾向——儘管他似乎對儒家之外的思想體系都不甚認可,甚至對西征之後見到的某些教派頗有不屑。
不過話又說回來,高淵這種態度在京華內部而言,好像反而是頗受認可的。畢竟,京華的發展擴張太過順利,看不起失敗者的信仰也是順理成章。
心思百轉,高務實終於只是微微搖頭,道:「便先如此吧,你明日就進秘書處,先為我把近期積壓的各類文書分門別類整理出來。」
這個家到底還是高務實做主,既然他堅持,孟古哲哲也只能應下。高務實便開始用膳,順便說道:「那桌上的信函,我剛打開還沒看,你拿來念一下給我聽。」
孟古哲哲便起身去拿,回來時朝侍女們看了一眼,吩咐道:「你們且去隔壁候著,有事會拉鈴知會。」
侍女們齊齊行了一禮,魚貫而出。拉鈴是指日新樓的一種設計,在高務實的書房等處都有,作為通知下人用的一種簡單機構,可以在房中拉一拉絲繩,房頂樓板之間的隔間有轉盤機構連帶拉動另一間房吊著的鈴鐺。鈴鐺響起,在另一間房內候命的家丁或侍女就會馬上過來。
高務實要孟古哲哲念的這封信,其實是內務部飛鴿站收到孟加拉方面飛鴿傳書之後寫成的,裡頭的內容正是南疆西征軍與賈汗吉爾達成和平協議的報告。
高務實聽完面色如常,卻問道:「孟古,西征軍此前發生的事你也知道,現在讀了這封信,有何看法?」
「這份協議,雖然表面上看是我軍取得了一定的勝利,但實際上,這只是賈汗吉爾的權宜之計。」孟古哲哲這一次說得很確定,聲音在書房中迴蕩,顯得格外清晰。
不止如此,或許是因為高務實剛才給了她過問「政務」的權力,她顯得比往常自信很多,說完這番話之後還站起身來,走到掛在牆上的大幅地圖前,目光落在孟加拉和梅瓦爾兩處位置,拿手指了一指。
「賈汗吉爾現在被迫撤軍,顯然是梅瓦爾的叛亂讓他不得不分心。」她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划過從孟加拉到梅瓦爾的距離,「他的兵力看似充足,但顯然並未充足到在兩個方向都形成絕對優勢,因此需要集中力量平叛,這樣一來,他就不得不在孟加拉暫時退讓。
畢竟,梅瓦爾離他的國都阿格拉更近,若是梅瓦爾的叛亂鬧大,波及到周邊地區,甚至威脅到了阿格拉,那麼他就後方不穩,孟加拉方面的作戰左右也是成不了的。」
高務實點了點頭,伸手示意讓她繼續。
於是孟古哲哲繼續道:「但這並不意味著戰爭就此結束。莫臥兒帝國進入天竺已近百年,至少遠比我軍要根基深厚得多,一旦他們解決了內部問題,以賈汗吉爾這虛榮的性格,必然會再次東顧以期挽回顏面。」
她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絲冷意,「所以,我們不能因為這份協議就放鬆警惕,而應該以此協議為掩護,做好一切反擊準備,甚至……在合適的時機主動出擊。」
高務實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當然知道這份臨時和平協議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他也肯定不能坐視莫臥兒帝國重新集結力量,所以己方必須採取行動,確保南疆軍始終保持主動。只不過,他沒料到孟古哲哲也沒把這份協議當回事,甚至直言不諱的說可以在必要時刻主動出擊。
這當然是往好聽了說,實際上就是不守承諾,完全是一種唯利是圖的現實主義做派——當然,眾所周知,政治這玩意兒通常只有堅持這種做派的人才玩得到最後。
高務實意外的是,孟古哲哲讀了這些年的書,居然能做到不被儒家滿口的仁義道德所束縛,一旦到了真要做出判斷的時候,那種女真人在惡劣環境下養成的決絕,一下子就占據了制高點。
不過,高務實到底已經頂著「一代儒宗」的名頭,對此不置可否,只是宛如充耳不聞一般,繼續問道:「若由你來決定西征軍下一步行動,你會做些什麼?」
孟古哲哲顯然把他這句話當做某種考驗,臉色變得異常認真,再次審視了一番地圖,手指來回在孟加拉和梅瓦爾之間划過,心中已經有了計較。
「夫君曾言:敵之所欲,我之所忌。因此若由妾身來決定,那麼原則只有一條:凡是賈汗吉爾想要的,我便偏不讓他如願。他想要趕緊平定梅瓦爾叛亂,我就偏要想方設法支援梅瓦爾人,絕不讓他輕易得逞。」孟古哲哲毫不猶豫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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