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章 北風狂嘯
上刺刀未見得就要拼刺刀。
只不過兩軍相隔太近,步槍五響,真到短兵相接時,生死存亡間,來不及裝填彈藥。
否則,倘若鐵了心要打白刃戰,這刺刀恐怕遠不如長矛好用。
霎時間,陣地上除了機槍掃射,其餘槍聲盡數停止。
旋即,卻見馬燈、煤油燈、手電筒、甚至火把,等等各式照明設備,在戰壕內逐次亮起。
若從高空俯瞰,有如岩漿橫流。
眾將士目視前方,屏氣凝神。
俄頃,乍見灰白色的煙幕中,突然竄出幾十號先鋒敢死隊,烏泱泱猛衝過來。
「噠噠噠——」
機槍掃過,奉軍陣地立刻開槍迎擊。
只見直軍敢死隊側身狂奔,又猛然停住,舉火燒天般掄臂一揮。
有人半途而死,有人僥倖逃生。
於此同時,陣地戰壕內突然傳來一聲驚呼。
「我操,手榴彈!」
「在哪?」
「轟——」
戰壕內擁堵不堪,手榴彈落進來,眾將士避無可避,只能靠戰友的血肉做掩體。
手榴彈轟然炸響,燈影明滅,破片飛濺,立時就有幾個弟兄撲地而亡。
眾人頓覺地面一顫。
仰頭看去,只見陣地上空,幾十顆手榴彈正在極速墜落。
有些落在陣地前方,有些落在戰壕之內,爆炸聲此起彼伏,哀嚎聲延綿不絕。
然而,倘若現在就衝出去,同敵軍決戰,那便意味著放棄防禦優勢。
勝則罷了,一旦輸了,整條防線都可能面臨失守。
所謂塹壕戰,便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煎熬。
勝者沒有快感,敗者幾無生還。
這大概是有史以來,最沉悶、最單調、卻最殘酷的戰術之一。
慌亂聲中,猛聽得督戰隊在後方咆哮。
「堅守陣地,不准後退!」
無數槍口瞄準友軍的後腦勺,逼迫他們咬緊後槽牙,活生生地硬挺下去。
於是,戰壕內不斷有傷兵被抬走,同時又不斷有預備隊補充進來。
直軍的戰況更為慘烈。
百十來號先鋒敢死隊,不過眨眼間,就只剩下七八個人影,尚在地平線上蹦躂。
「堅守陣地,不准後退!」
督戰隊的命令似乎永無停歇。
團部大小指揮官手持望遠鏡,時刻觀察敵軍動向,憑藉隱密的地標,估算衝鋒距離。
然而,連續數小時激戰,早已令不少將士在幽閉的戰壕里瀕臨崩潰。
他們寧願拋棄生死,在廣闊天地間,同敵軍血戰到底,也不想在這狹窄的戰壕內,被一顆拳頭大小的手榴彈活活炸死。
緊繃的神經迅速蔓延,以至於傳令兵不得不疲於奔走相告。
「各營連長官注意,聽令行動,聽令行動!」
「他媽的,還等啥呢,衝出去跟他們拼就完了!」
戰壕內喊聲不斷,北風也跟著沖弟兄們反覆強調,切莫操之過急,務必令行禁止。
「長官——長官——」
熟悉的聲音從斜後方傳來。
趙正北循聲回望,卻見朦朧的馬燈燈影下,付成玉從人縫兒里搶身過來,不知被誰的屍體絆了一下,差點跌倒在地。
「消息報上去了?」北風問。
付成玉點了點頭,急道:「長官,團部的消息,敵軍的主力進攻方向,在咱們這邊,團長讓咱們做好準備,左前方有機槍連掩護,增援部隊馬上就——」
話還沒說完,他突然頓住,腦袋一偏,似乎被什麼東西砸中了。
兩人低頭看去,神情霎時一呆。
一顆木柄式手榴彈,正落在戰壕角落,騰起一團白煙。
付成玉率先反應過來,立馬蹲身撿起手雷,雙腳蹬地,近乎跳躍著將其丟出戰壕。
無奈,儘管他拼盡全力,可惜速度還是太慢。
手榴彈舉過頭頂,剛剛離手,不過尺遠,便已凌空爆炸。
「嘭——」
強勁的衝擊波,立刻將周圍數人掀翻在地。
趙正北仰面而倒,只覺眼前乍起一片煙塵,臂膀伴有多處擦傷。
緊接著,他趕忙翻身爬起,湊到付成玉身邊呼喊。
「喂,說話,說話呀!」
付成玉的臉上嵌著幾枚破片,幸虧他是往前扔,地平線的夾角,抵擋了大部分破片。
喊了半晌兒,他才恍若隔世般地搖了搖頭,像是自我安慰道:
「沒事兒,我沒事兒……」
說著,正要伸手撫臉,猛然卻見一支血粼粼的斷臂,方才後知後覺地失聲痛哭起來。
「啊——手——手,我的手!」
「醫療兵!醫療兵!」趙正北扭頭咆哮,「這邊有傷員,這邊有傷員!」
一喊,果然有人趕過來,但不是醫療兵,而是從第三戰壕趕來增援的預備隊。
「先把人抬回去,先把人抬回去!」
北風聲嘶力竭,所有話語都要重複好多遍,才能讓人聽清。
可是,沒有人理會他。
預備隊忙著增援站崗,本就擁堵的戰壕,眨眼間密不透風,就連喘氣兒都覺得憋悶。
直到增援部隊沒處下腳時,才有兩個士兵將傷員抬走。
而付成玉此時早已停止哭喊,變得很安靜,靜得像一具屍體。
北風無暇悲慟,見付成玉被士兵抬走,隨即端起步槍,重返崗位。
這時候,陣地前的硝煙由濃轉淡。
敵軍先鋒敢死隊早已「如願以償」,橫陳沙場,無一倖免。
恰在此時,硝煙背後,忽有人潮翻湧,一陣山呼海嘯般的吶喊聲隨之席捲而來。
衝破煙幕,猛見數千人敵軍前鋒,烏泱泱奔殺迫近。
「噠噠噠——」
「砰!砰!砰!」
陣地左翼前方的機槍連橫掃戰場,拼命維持火力密度。
「穩住!弟兄們,都給我穩住!」
不知什麼時候,李參謀竟然親自來到陣地督戰。
直軍衝鋒的速度很快,遠比想像中的更快,儘管機槍連槍聲不停,仍有不少漏網之魚。
緊接著,就見陣地前轟然炸響。
敵軍闖進了地雷陣,一人踩中,三五人遭殃,但敵軍仍在繼續衝鋒,兼顧抓彩似的射擊。
從先鋒敢死隊投彈,以至眼下,其間不過十幾秒鐘光景。
誰不知道陣地前可能會有地雷陣?
誰不知道衝鋒會被重機槍當成活靶子?
可若想拿下陣地,只能玩兒命死沖,就像攻城戰,明知城樓上滾石箭弩,也得迎難而上。
趟過了地雷陣,直軍前鋒已然折損過半,但到了這時候,卻已無退路可言。一旦後撤,功虧一簣不說,還要大傷士氣。
來日再要攻打陣地,也還是這套流程,總要試一試才肯罷休。
眨眼間,敵軍便已衝到陣地五十米附近,總攻只在一念之間。
便在此時,團部總指揮隨即下令——
「全軍進攻!」
「全軍進攻——」
「砰!砰!砰!」
炮聲早已停歇,步槍聲再次響起。
由於奉軍曾短暫停火,這次再開槍,整條防線近乎同時扣動扳機。
彈藥充沛,連點成線,幾乎瞬間放倒了敵軍前排。
趙正北掩藏在沙袋之間,開槍的速率並不快,卻花了不少時間尋找目標。
見到普通士兵時,他並不開槍,單挑那些扛著炸藥包的敢死隊下手,一槍一個。
吃一塹、長一智,那些炸藥包一旦落入戰壕,眾人必死無疑。
「嘟嘟嘟——」
衝鋒號響,眾將士如釋重負,操著滿口國罵,或是登上梯子,或是乾脆爬出戰壕,朝著所剩無幾的直軍前鋒迎擊而去。
敵軍將士同樣前赴後繼。
突然有人趁著奉軍翻出戰壕的間隙,端著一挺衝鋒鎗,在友軍的掩護下,奔殺至戰壕近前,朝下打光一梭子子彈,自己便也中彈而亡,一頭栽倒下去。
北風這邊,眾人正要迎擊,也撞見一個敵人衝過來。
趙正北將其一槍撂倒。
只見那人跌進戰壕後,並未死透,隨即被蜂擁而上的奉軍亂刀刺死。
「弟兄們,沖啊——」
喊殺聲震天,震得石門寨山谷間地動山搖。
直奉兩軍在陣地前短兵相接,起初還能聽見幾聲槍響,隨著眾人混成一團,便漸漸演變成了最原始的拼殺。
眾人素昧謀面,卻似乎心懷血海深仇,非致對方於死地不可。
幾乎就在一瞬間,人人便都殺紅了眼。
「操!」
「操!」
「去你媽的!」
除了最簡單直白的髒話,耳畔就只剩下了一陣陣哀嚎。
趙正北身先士卒,左拼右殺,打光了子彈,短兵相接,也是全無半分懼色。
…………
遠遠望去,好個狂北風!
只見他,生死全拋九霄外,榮辱暫且擱兩旁。
刀下寒芒,凌空飛濺敵人血;目光所至,閻羅殿下添冤魂。
風蕭蕭,似人非人山中獸;悽慘慘,無仇無怨逢煞星。
嗚呼哀哉!
原來刀劍無眼,果真生死無常。
北風所過之處——
這邊廂,口念彌陀佛,只恨菩薩閉眼;那邊廂,高頌無量尊,又嘆天地不仁!
…………
沙場之上,人人都慣於向強者靠攏。
趙正北殺心正盛,刀起刀落,殺得天昏地暗,乾坤倒轉。
他越是勇武,身邊的友軍便越多;友軍越多,敵軍便越是潰散。
兵慫慫一個,將慫慫一窩,絕非妄談。
一人之勇,激盪三軍。
何況直軍長途奔襲,奉軍以逸待勞,不多時,北風眾人便已占盡優勢,成功將敵軍驅散。
隨後,團部下令騎兵連從側翼包抄追擊,盡力衝散敵軍陣型——當然只是做做樣子。
一場阻擊戰的小勝,並不能改變直奉戰爭的大勢。
奉軍的目的也很明確——保存實力,安全撤回關外,僅此而已。
漸漸地,陣地上開始爆發出一陣陣歡呼。
有人興起,往前追兩步,開了幾槍,唬得直軍更加慌亂。
趙正北拄著步槍,立在陣頭,喘著粗氣,在眾人的簇擁下,迎著一陣陣歡呼,走向戰壕。
恍惚間,他覺得四周好像沒那麼暗了。
舉目遠眺,原來天色已經破曉。
雄關漫漫,山海的另一邊,已有照樣緩緩爬升,一如北風在將士們心中的威信。
臨近戰壕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臂膊上早已布滿傷痕。
有破片的擦傷、有刺刀的傷口,有肉搏的淤青——一枚枚貨真價實的勳章!
這場阻擊戰,雖然勝了,但仍然不甚光彩。
奉軍已經做足了準備,結果還是拼到了白刃戰,才將直軍追兵擊退。
儘管防線整體並未收到太大損失,但北風所部第一團側翼的陣地,卻已近乎滿目瘡痍。
而且,這還只是直軍的先頭部隊,真正的王牌第三師兵團,正在其後飛速趕來。
必須要儘快修繕防禦工事!
但這已經不是北風需要考慮的問題了。
李參謀也負了傷,此刻正站在戰壕前,見北風走過來,他突然敬了個軍禮。
「少校,我收回之前說的話!」
趙正北停下來,側身望向李參謀,靜默片刻,呼呼直喘,忽然咧咧嘴,笑道:
「長官,我腦子不好使,你之前說啥來著,我都忘了。」
李參謀一怔,隨即重重地點了點頭。
隨行而來的眾將士夾在兩人中間,左右看了看,忽然朗聲大笑起來。
「嗐,你瞅瞅,李參謀這人就愛整事兒,大伙兒都是哥們兒,整那些幹啥!」
「要叫長官!」李參謀忽然正色。
「得得得,叫長官!」眾人笑道,「長官,趕緊回去吧,你這胳膊還淌血吶!」
李參謀捂著胳膊,冷哼道:「這不礙事,少校,去預備役那邊先歇會兒吧!」
「還行,我不咋累。」趙正北走進戰壕,揉了揉肚子,「就是有點兒餓了。」
話音剛落,立時就有人幫著傳話。
「炊事班吶,趕緊開灶,還等著補給吶!」
戰壕內沒有掌聲,畢竟側翼陣地的將士們傷亡慘重,有人忙著歸置彈藥箱、有人捂著傷口失聲喊娘,也有人在蔫頭耷腦地抽著香菸……
但是,當北風經過時,大家都默契地停下手頭上的活計,看著他,點點頭,無需多言。
趙正北踉踉蹌蹌地穿過戰壕通道。
經過陣地指揮所時,他迎面撞見幾個團部軍官,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什麼表揚的話,只是語重心長地說:「先去好好休息。」
趙正北應了一聲,隨後來到第三道戰壕。
這裡的預備隊,很多都是新兵,看他時的眼神,多少帶著些膽怯和仰慕。
北風一到,眾人便立馬騰出個空兒,容他在壁洞裡坐下來。
趙正北忽然想起什麼,便沖左右問:「對了,哥幾個幫我打聽個人,林之棟和付成玉咋樣了?」
幾個新兵點了點頭,隨即四散而去。
趙正北便席地而坐,放下步槍時,猛然感到指關節隱隱作痛,甚至有些紅腫。
掰了兩下手指,肚子便「咕嚕嚕」叫起來。
他坐在那裡等著兩位戰友的消息。
原以為自己並不累,未曾想,整個人剛一鬆懈,強烈的睡意便席捲而來。
忽然眼前一黑,便近乎暈厥般倒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