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6章 老莽
孫向陽端著海大碗,捨不得放下,轉頭往嘴裡墊了瓣兒蒜,先把打滷面禿嚕個精光,隨後拿起桌上的盒子炮,往後腰眼兒里一別,咕咚咕咚,灌下幾口大涼水,打倆飽嗝兒,這才總算是消停了下來。
其間,掌柜大挑兒也換了身長衫,急忙趕來屋裡作陪。
四人圍著小方桌,相繼落座。
江連橫坐在孫向陽對面,敲出一支煙,抬手朝他扔了過去。
「呀嗬——」
孫向陽沒留神,煙掉在桌面上,倒也不介意,立馬撿起來,擱嘴裡叼著,笑呵呵地說:「多謝江老闆了!」
說罷,劃著名火柴,欠身給彼此點火兒,最後甩了甩手,一邊擦著滿頭油汗,一邊抱怨著老天爺作妖。
「這天真是沒法待,快趕上下火了!」
江連橫點點頭,笑著問:「兄弟,今兒咋想著進城了?」
孫向陽深吸一口煙,卻道:「前不久,大當家的在隔壁縣城綁了個秧子,現在風頭過了,派我來這換點東西。沒想到,正好在路上碰見了老趙,嘮了幾句,就把我給拽這來了。」
「你還挺受重用啊!」
「嗐,關鍵是那幫小崽子真不拿事兒呀,玩兒心太大,讓他們進城,且回不去呢!」
「綹子局紅?」
「湊合維持,就那麼回事兒唄!」
江連橫拄著桌面兒,低聲問:「你們現在擱哪安根呢?」
孫向陽擺了擺手,滿面愁容道:「江老闆,我可不是故意瞞你,最近弟兄們轉山跑,不壓地面兒了。」
「哦?」江連橫略感意外,旋即鄭重其事地問,「最近綏芬河一帶,聽說有幾個山頭造反,這裡面沒你們家的事兒吧?」
「這咋可能呀!那幫人純是他媽的瘋子,還想造張大帥的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德行!」
孫向陽立馬否認,緊接著便開始沉聲抱怨起來。
「他們造反,整得其他山頭都跟著吃瓜落,就因為這檔子事兒,現在那片兒的其他山頭,都得被迫挪窩,你說缺不缺德!」
匪幫雖是一群烏合之眾,但只要是有名有號的山頭兒,能多年屹立不倒,其大當家的,總歸是有幾分見識。
當年宗社黨叛亂,背後好歹還有小東洋支持。
如今綏芬河山林游擊隊叫反,背後除了口頭聲援的吳秀才,再無其他勢力,哪有什麼前途可言。
他們這一鬧,等老張抽開功夫、騰出手來,必定要對吉省的匪患,展開一番嚴厲清剿。
「江老闆,你說說,悶聲發財不好麼,非得他媽的鬧事兒!」
孫向陽罵罵咧咧地踩滅了菸頭兒,咬牙切齒道:「現在他們那幫人,純粹就是線上的公敵,別說官府想剿匪,就是其他幾個山頭的大當家,也都憋著勁兒要干他們呢!」
江連橫點了點頭,這類人的確可恨。
可若想逆天改命,又豈能不擔任何風險?
沉吟片刻,江連橫又問:「除了綏芬河的山林游擊隊,還有哪些山頭入了伙兒?」
孫向陽眼裡流出不屑,冷哼卻道:「淨是些臭魚爛蝦,半開眼的,狗屁不懂!大當家的講話,但凡拿正眼看他們,都他媽覺得自己掉價,也不知道怎麼讓人忽悠的,估摸現在腸子都悔青了。」
話到此處,他忽然半開玩笑地問:「怎麼,我剛才聽說,江老闆保的貨讓人給劫了?」
「嗐,讓兄弟看笑話了。」
「過了過了,這有什麼的,皇帝老子還有後院兒起火的時候呢,聽說張大帥在關內,不也吃了敗仗麼——正常,都正常!」
江連橫呵呵一笑,順勢便問:「剛才聽國硯說,兄弟手上好像有點消息,看在咱這交情的份兒上,你點我一步。」
「別別別,江老闆太客氣了。」孫向陽連連擺手道,「我這消息也不保准,只能算是猜測。」
「沒事兒,你只管說。」
先前,趙國硯已經把丟貨的事兒,跟孫向陽簡略說了一遍。
如今補充幾處細節,孫向陽聽後,似乎更加篤定了自己原先的猜測。
「要是老爺嶺丟的貨,那就八成沒有內鬼的事兒了。」
「這話怎麼講?」江連橫問。
「那個沈老爺,可不是一般人。」孫向陽說,「江老闆,你別看他是個地主,據我所知,這老小子年輕那會兒,也算是個半開眼,老爺嶺有個聯莊會,他就是那的會長。」
話又說回來,到底什麼叫聯莊會?
老話常言道:皇權不下縣,縣下唯宗族。
這話雖然有誇張的成分,但也不是姑妄之言。
自古以來,縣下便多半由當地士紳聯合自治,就算是縣太爺來了,也得禮讓三分。
南國宗族勢大,百年望族,屢見不鮮,老族長的權勢,恐怕還要蓋過縣太爺一頭。
可關外開禁,不過幾十年光景,雖然也有宗族勢力,但多半不成氣候。
到了白山黑水,往上捯兩輩兒,不是災民,就是軍戶,十之八九都是如此,哪有萬八千人的大宗族?
偏偏東三省匪患猖獗,官府剿匪不力,鄉野間的村莊,便合縱連橫,籌備武裝力量,以求自保,官府也紛紛默許。
聯莊會又跟保險隊不同。
保險隊只管拿錢辦事兒,時不時還要勾結胡匪,吃兩頭兒。
但聯莊會的人馬,守的是自家田產地契,碰見匪幫砸窯,必定死守,誰的面子也不給。
「那片地界兒,可是塊難啃的骨頭。」孫向陽說,「尤其他們那個武裝隊長,人挺猛,其他山頭多半都不去那找麻煩。」
這也不算慫。
胡匪砸窯,也得講究收益,現成的肉都吃不過來,何必去找骨頭硌牙。
江連橫點點頭,沉吟道:「聽他們的說法,這貨是快到火車站的時候被劫的,最近誰在那邊做生意?」
「我倒是知道個人。」孫向陽瞄著房梁,低聲念叨,「這人叫『老莽』,大概大半年以前,才起的局,正是立威風的時候。」
江連橫一聽,忽然笑了起來,卻說:「嗯,行,拿我立威,也挺有眼力見。」
這話也不算是諷刺。
想要立威,總得找個大蔓兒碰一碰,否則就是仗勢欺人,將來「典鞭」大會,眾胡匪論資排輩,還是得老老實實坐在末位。
不料話音剛落,孫向陽竟也跟著笑了起來。
「江老闆,別說你了,他之前還打算跟咱大當家的碰一碰呢!」
「呵呵,李正可不會慣他毛病。」
「那是當然。」
孫向陽隨即說起一段往事,倒也不算太過久遠,無非是去年冬天的事兒。
彼時,吉高官白山一帶的匪幫,召開「典鞭」大會,各個山頭的大當家都去了省府,準備劃清地面兒。
老莽立櫃不久,不知託了誰的關係,竟也腆著臉來了。
幾年以來,「閻王李」的山頭,早已是長白山的一股巨匪,擱線上有頭有臉,不說是其中翹楚,也是數得著的匪幫。
老莽惦記著「響蔓兒」,顯然已經有點魔怔了,當場便在眾人面前,跟李正勾肩搭背,笑嘻嘻地說:
『兄弟,你這地面兒劃得太大了,要真這麼幹,老哥我就沒飯吃了,你多少也得給我勻點兒,往後有了收成,我劈你一半兒,咱就當是交個朋友!』
孫向陽說到此處,就連趙國硯都跟著一愣。
江連橫朗聲大笑,接著問:「然後呢?」
「哪還有什麼然後啊!」孫向陽笑道,「大當家的立馬翻臉,當著所有『橫把兒』的面,甩手就扇了他一嘴巴子,還說:『你跪下叫我一聲爹,我勻你兩畝地!』」
言畢,屋內立時充滿了歡快的氣息。
「沒打起來?」趙國硯問。
孫向陽笑著擺了擺手,說:「讓人給攔住了。」
江連橫可以理解,畢竟是「典鞭」大會,各山頭的大當家齊聚一堂,倘若事情鬧大,保不齊就讓官府一鍋端了。
「不過——」
孫向陽接著說:「『典鞭』以後,大當家的回去就把弟兄們叫上,跟老莽響了,可惜最後到底讓這小子給跑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江連橫便也明白了,這老莽為什麼會加入叛軍,又為什麼會劫他擔保的貨。
理由很簡單。
老莽在「典鞭」大會上,被李正當眾抽了一嘴巴,顏面盡失。
綠林法則之下,他在吉省也再無翻身的可能,只好寄希望於叛軍成事兒,到時候搖身一變,成了官兵,自然另當別論。
可他出了這麼大的丑,竟然還能拉攏起一幫弟兄,想來也不簡單。
大挑兒在旁邊聽得入迷,冷不防插話問道:「不是,我怎麼感覺這人不太正常,就算再不懂規矩,也沒這麼幹的呀!」
「你說對了!」孫向陽應聲道,「這老小子以前好像是個『大師兄』,指不定身上有點兒啥呢!」
庚子之亂,不過是二十幾年前的事,如今回想起來,卻仿佛是在遙望上古一般。
「大師兄?」趙國硯皺眉道,「他以前是『練拳』的?那今年……至少也得四十來歲了吧?」
「差不多,我沒見過他,聽人說他面相挺老,以前好像專門給人看事兒。」
「這就不奇怪了。」江連橫說,「跳大神的要想忽悠人,一說一個準,怪不得他這樣還能拉出人來。」
孫向陽點點頭,說:「嗯,倒是也有這種可能。」
「那你為什麼覺得是他劫了我的貨?」江連橫追問道。
「主要是這種愣茬兒,提著燈籠,滿大街也找不出來第二個,而且綏芬河山林游擊隊剛起事的時候,最缺糧草。」
說完,孫向陽又覺得有些不妥,便連忙補了一句,道:「當然了,就像我剛才說的,只是猜測,現在各家山頭都儘量避開老爺嶺那片地界兒,就怕被官兵誤傷,所以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江連橫拱手道:「懂了,多謝兄弟提點!」
「嗐,小事小事,江老闆再客氣,我都不好意思了。」
孫向陽當然不敢順杆兒爬。
這些年來,「閻王李」的山頭,之所以能一次次躲過官兵追剿,還得多虧了江連橫從中提醒。
相比之下,透露點綠林中的風吹草動,實在不足掛齒。
「應該的,可惜我明兒一早得坐車去寧安,沒法多陪。大挑兒,你這兩天,就替我好好招待孫兄弟吧!」
江連橫低聲吩咐,大挑兒自然連連點頭,轉頭就問:「兄弟好哪一口兒,我現在就去給你安排!」
不想,孫向陽笑笑卻說:「不用不用,我也待不了多久,剛才不是說了麼,最近大當家的轉山,我要是回去晚了,再找不著山頭,鬧出笑話倒沒什麼,就怕大當家的要治我了。」
「這樣啊……李正現在挺好的?」
「還行,無非就是之前跟毛子響過,吃了點虧,江老闆有什麼話,用我給大當家的帶回去不?」
江連橫已有將近五六年的時間,沒再見過李正,雖說談不上想念,但畢竟也是過命的交情,總歸是不能忘卻。
思忖了半晌兒,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便道:「沒什麼話,你替我轉告他,最近悠著點兒就行了。」
輕飄飄的一句話,對胡匪而言,卻價值連城——這次不是虛張聲勢。
「好,我一定轉達!」孫向陽連聲點頭,旋即又問,「江老闆這趟去寧安,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去尋仇的吧?」
江連橫呵呵笑道:「也談不上尋仇,就是想找個機會,跟劫我貨的鬍子,好好嘮嘮。」
「哈哈哈哈,瞭然,瞭然,那就預祝哥幾個旗開得勝了!」
孫向陽拱手抱拳,慶賀了幾句,竟無意片刻逗留,隨手將短褂往脖子上一搭,起身就要告辭。
「行了,江老闆,我今兒也是順道路過,趕巧兒用得著我,我就瞎白話幾句,沒別的事兒,我就先走了。」
「嗐,急什麼,再待幾天。」
江連橫等人立馬再三挽留,見他去意已決,便只好隨行相送。
孫向陽在後院兒的馬廄里,牽了自己的馬,帶上行李,也沒多說什麼,只趁著日頭尚未西沉,便由後門兒,匆匆辭別。
蹄聲清脆,他在馬背上轉身沖大伙兒揮了揮手,旋即緊了下韁繩,眨眼間便已漸行漸遠。
江連橫凡事從簡,入夜以後,只在自家的分號里吃了頓便飯。
待到次日清晨,便帶著趙國硯、袁新法和楊剌子等人,起早奔去了火車站,應邀前往寧安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