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賈母的話剛說到關鍵處,正好外頭婆子傳話,說薛姨媽過來問安,賈母的話頭便截斷下來。
但王熙鳳是個鬼精的人,最擅長察言觀色,隨機應變。
方才賈母說道賈琮到了年歲,屋裡要放女人服侍,眼神無意間看向鴛鴦,雖然後來說了讓鴛鴦換茶的話頭,稍微做了掩飾。
但鴛鴦臉上難以掩飾的羞澀,連耳根子都紅了,如何瞞得住王熙鳳的眼睛。
王熙鳳想到當日大老爺想要納鴛鴦為妾,鬧出好大一場風波。
其中又傳出鴛鴦因看上了琮老三,所以寧死不從大老爺。
鴛鴦那笨蛋嫂子還言之鑿鑿,說鴛鴦私戀琮老三,還偷偷給他做鞋,雖後面說是鴛鴦做鞋是替迎春代勞,總之一筆糊塗帳。
這事後來被老太太壓了下來,大老爺自然沒有如意。
但是王熙鳳、王夫人等內宅精明人,都看出鴛鴦對琮老三隻怕不簡單,只是大家礙著老太太的臉面,沒人敢去說道罷了。
王熙鳳方才看到賈母的眼色,還有鴛鴦的異常反應,才真正明白過來,敢情老太太心裡明鏡一樣,早有了一招暗棋。
方才老太太點出了芷芍,因為那丫頭身份特殊,是個繞不開的主,另留下一個空缺,說要選個穩重的,這意思還不明顯?
自己送了心腹丫鬟給琮老三,在他身邊埋下人脈伏筆。
老太太一年前就已早早想到這招,卻一直悶在鼓裡不透風,到底薑還是老的辣,心思真是夠深的。
只是,琮老三這麼精明的人,會看不出老太太的心思,只怕是沒那麼容易就範。
他房裡除了芷芍之外,五兒、晴雯、英蓮,算上那個新來的齡官,都是跟他走南往北的心腹人。
連自己的平兒都要往後站一站,他難道會將和他沒半點情份鴛鴦收房,只怕是很難的。
這邊王熙鳳心中思量,那邊王夫人聽了賈母的話頭,幾十年相處的婆媳,哪裡不懂賈母的意思,老太太想在那小子屋裡安排心腹。
這樣的套路在大宅門是常見的,老爺屋裡的趙姨娘,原先就是老太太的心腹丫鬟,年輕時給了老爺,就像是襲人給了寶玉。
趙姨娘年輕時長得俊俏,容易生養,好在性子粗鄙不堪,是個不折不扣的笨蛋,不然王夫人眼下的日子,可是不好過的。
……
且不說王熙鳳和王夫人各自思量。
薛姨媽入了堂後,便和賈母說起了家常閒話,中間還和自己姐姐說笑兩句,神態和煦自然,就像那日寶釵的事,根本沒發生過一樣。
王夫人看了妹妹神情笑容,心中也有些納悶,那日自己提議薛家儘快搬出賈府。
時間已經過去幾日,但妹妹這邊依然毫無動靜,也不知葫蘆里埋的什麼藥?
薛姨媽和賈母等閒嘮了一堆話,話題一轉說道:」今日過來和老太太請安,正有一樁要緊事和你來說道。
我家自那年從金陵遷居神京,承蒙老太太和太太關照體恤,在賈家借住已有數年光陰,想著實在叨擾太久,心中很是過意不去。
這些日子,我已讓人打掃修繕薛家在神京的老別苑,等裡頭各處都置辦齊整的,便搬過去住,到時還請老太太賞光,到我那裡逛逛。」
薛姨媽這話一說,王夫人心中一松,自己妹妹總算可以搬走,省得賈琮還找寶釵鬼混,看著噁心,以後也就眼不見心不煩。
賈母和王熙鳳聽了薛姨媽的話,都大吃一驚,薛家借住梨香園已有數年,賈家的人都已習慣成自然。
她們突然聽薛姨媽說要搬走,都感到十分意外。
其實按照賈母的心意,薛家人搬走倒也清爽,省的薛姨媽和媳婦鼓搗那金玉良緣,老是挑唆讓寶玉配寶釵,壞了自己的打算。
但是心中雖這麼想,口中自然不能這麼說,賈薛兩家畢竟世代相交,如今又是姻親,這臉面情分可必須得端著。
賈母問道:「姨太太住得好好的,怎麼突然要搬走,可是府上的奴才有什麼怠慢,你仔細告訴我,我必定要教訓那些不知禮的。」
薛姨媽連忙笑道:「老太太說的哪裡話,府上家教嚴謹,來往人等都很知禮,絕對沒有老太太說的事情。
雖說親戚們彼此親近和睦,親如一家,但我家在府上叨擾太久,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賈母笑道:「姨太太這話外道了,不說薛賈兩家是金陵世家,這一輩又是姻親,哪有需要那些客氣。
你家比我們還要富貴些,只是住了這裡一處院子,出入糧米諸般用度,都是你們自家出了,說起來倒是我們賈家慢待了。
哪裡還當得起你說什麼叨擾的話。」
……
王熙鳳對賈母這些客氣話,並不怎麼在意,心中只是盤算,薛家一向住得好好的,為何突然提出要搬走?
而且王熙鳳還察覺到一樁古怪,薛姨媽提出要搬走,作為親姐姐的王夫人,在旁邊居然一言不發。
她既不勸留薛姨媽,也沒向老太太分說理由,這未免有些太不合人情常理……
其實,王熙鳳能察覺到其中不對,賈母這等內宅打滾一輩子的老婦,自然也察覺到場面蹊蹺。
賈母甚至隱約感覺到這兩姐妹之間,比往日多了一絲說不清的隔閡和疏離。
這讓賈母心中微微一動,莫非她們鼓搗的金玉良緣,竟出了些自己不知道的狀況,不然薛家太太怎麼會突然要搬走?
但這些只是賈母妄自揣測,並沒有什麼實證,只是有一樁是確實的,只要薛家太太搬出榮國府,這金玉良緣多半就沒了。
賈母能夠想到的,王熙鳳這等鬼精之人,自然也猜度得絲毫不差,但她卻多想了一層,到底是什麼事讓薛姨媽想搬走。
王熙鳳可不相信薛姨媽方才所言,因借居太久過於叨擾的說辭。
要是薛家真這麼靈醒,在太太搬出榮國府,就應該緊跟著搬走,也不會等到今天。
王熙鳳笑道:「姨媽快別說搬走的話了,你們在梨香院住了好幾年,大家彼此親近和睦,早已是一家人一樣,住一起才叫熱鬧呢。
況且寶釵妹妹為人大方明慧,一貫和家中姊妹親密要好,極有人緣兒,姊妹們一處作伴才好,這突然要搬走,哪個又能捨得。
如今琮兄弟當家,他也是年輕喜熱鬧的,他聽了必定也是不肯的。」
王夫人聽了這話,眉頭微微一挑,心中有些膩味,這鳳丫頭說些場面話也就罷了,哪壺不開提哪壺,又提溜出那小子作甚。
薛姨媽聽了王熙鳳這話,神色微微一動,竟沒有去接王熙鳳的話茬,臉上雖然帶著笑,卻露出一絲不自在的神情。
只是看到王熙鳳的眼裡,雙眸卻是微微一亮,似乎察覺到一些味道,只是心中不太肯定。
賈母只好在一旁搭腔,說道:「鳳丫頭這話有理,琮哥兒雖年輕,如今卻是他在當家,他們姊妹一向走動親近。
知道姨太太要帶著哥兒姐兒搬走,平時少了人作伴,必定也是捨不得的。」
王熙鳳見自己和老太太,都把客套話說的這份上了,薛姨媽還是笑著推辭,只是話語中的堅持已軟了幾分。
再看自己姑媽,臉色都開始不對,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王熙鳳心中冷笑,這時她已掂量出來,薛姨媽並不是真心要搬走,事情必定是姑媽不知何故搬弄出來的。
她心中十分清楚,雖二房已失去了正溯之位,但自己姑母對這份家私,從來沒有死心過。
王熙鳳不知其中真實原因,但自己姑媽會鼓搗出眼前這樁事,必定是對他們二房有利,那就是對大房無利,甚至有害。
既然利弊權衡是這樣,王熙鳳就不能讓這事順溜了,左右薛姨媽住在府上,根本用不到公中銀子,這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
王熙鳳爽朗笑道:「老太太,如今琮兄弟當家,可不能老讓他躲清閒,這待客留客的禮數,本該讓他這家主來做。
不能老讓老太太替他操心,讓他出來說句話貼心話,姨媽總該給我們些臉面留下的。」
王夫人一聽這話,臉色不禁一變,她拿話轄制妹妹,才讓她卻不過臉面搬走。
但是只要賈琮介入此事,以他的精明,必定能猜到因為他勾引寶釵,自己才會鼓搗自己妹妹搬走。 以這小子的好色無恥,怎麼會捨得放走,寶釵這樣水潤潤的美人兒,必定會找各種藉口,讓自己妹妹一家繼續留居。
王夫人想到這裡,心裡一陣憋屈,都是鳳丫頭這張破嘴,一貫就愛無事生非,偏生牽扯出那小子。
賈母聽到王熙鳳讓賈琮過來說話,也覺得她多事,幾個人客套幾句,場面上應付過去就成,即便搬走也算清爽,何必多生枝節。
只是賈琮眼下畢竟是家主,王熙鳳既然提出這話頭,不讓他過來,臉面上就說不過去。
如今賈母已接受賈琮襲爵當家的現實,為了這點小事,沒必要和孫子再生出嫌隙,該抬的臉面還是要抬的。
只好說道:「鳳丫頭這話有理,他既然當家,總該多操些心,每日都躲在房間裡讀書,姨太太這邊動靜,估計他半點還不知。」
王熙鳳聽賈母放了放風,自然要順水推舟,如今是大房當家,怎麼能讓姑媽的二房,在背地裡轄制事情。
總要暗中幫琮老三立下馬威,省的姑母以為大房好糊弄,心中多生出妄想,以後上了凳子再上桌子。
她對身邊的平兒說道:「你去叫你三爺過來,請他來勸勸姨媽,大傢伙住了這麼些年,都是一家人,就這麼著要搬走,怎麼能夠忍心。」
薛姨媽聽了王熙鳳這話,暗暗鬆了一口氣,但一旁的王夫人,看起來臉色克制如常,只是手中佛珠都停止了轉動……
……
伯爵府,賈琮院。
隨著春闈將近,賈琮每日功課安排的更加緊湊,原先每日午後,他都會去出來走動散步。
迎春怕他耗費心思,每到午後便自己帶著姊妹們,到他院子走動,也省得他外出勞神。
每次姊妹們飯後過來,或是黛玉撫琴為樂,或是迎春陪他下棋解悶。
只是一局棋太耗時間,迎春擔心耽誤功夫,兩人常下兩盞茶功夫,迎春便要站起停局,兩人一局棋經常幾天才下完,倒是有些奇趣。
湘雲每次過來,只要抓住空隙,便會拉著賈琮天南地北瞎聊,以此開懷做樂。
邢岫煙一般都是跟著湘雲一起,多半只是在一旁聽熱鬧,只是偶爾和賈琮說上兩句。
如今她只是過了豆蔻之年,但行動舉止卻已有閒雲野鶴的沖淡風度,清新淡雅,和潤可人,讓人心生平靜歡喜。
……
這日午後,賈琮和姊妹們照常消磨時光,等送走了一群人,又去書房做了半個時辰功課,便見平兒一人進了院子。
平兒將榮慶堂上的事情說了,她也是個精明人,王熙鳳看出場面不對,她自然也看出其中蹊蹺。
又把薛姨媽向賈母辭行,薛家準備搬出賈府,但是在場作為姐姐的王夫人,竟沒說一句挽留的話語,言行很是奇怪。
賈琮想到那日他和寶釵的事情,那裡還猜不出事情的起因來由。
只是薛姨媽今日特地到榮慶堂辭行,最後還牽扯到自己出面,這其中是否也有些奧妙,他自然也能品味出幾分。
但不管薛姨媽今日所行的意圖,還是她是否真想搬離賈府,這些對賈琮來說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和寶釵之間言行清白,如果讓王夫人以這等莫須有罪名,言語轄制薛家搬出賈府,他這個家主豈不是成了擺設。
以後王夫人必定得寸進尺,還會生出其他僭越之事。
……
榮國府,榮慶堂。
王熙鳳半靠在軟椅上,讓豐兒捶著自己微酸麻的腿,賈母和薛姨媽說著幾句閒話,唯獨王夫人神色有幾分侷促不定。
突然聽到堂外響起腳步聲,門口擋簾被丫鬟掀開。
賈母等見賈琮穿件靛青底玉蘭暗花圓領袍,俊眉朗目,儀態灑脫,身邊跟著俏美婀娜的平兒,兩人相應襯托,十分養眼。
站在賈母身後的鴛鴦,看著神采照人的賈琮,又看著他身邊的平兒,想到這兩人也是名份已定,心中未免生出幾分空落。
賈琮向老太太行過禮,對薛姨媽說道:「來時我聽平兒姐姐說,姨媽想要搬走,前頭都住得好好的,可是有什麼人慢待了姨媽?」
王夫人聽了賈琮的話,心虛之下,總覺得賈琮意有所指……
薛姨媽笑道:「琮哥兒千萬不要多心,里外人等都極好,只是在府上叨擾太久,如今正收拾家中別苑,乾脆搬回去住住。」
賈琮笑道:「自姨媽住進梨香園,當初我住清芷齋,還是姨媽的鄰居,算起來也有好幾年時間,兩家人一向和睦,早就親如一家。
我雖承爵掌家,但最近都在東府讀書,少在西府走動,對姨媽也多有疏遠,想起來著實不該。
自從老爺、太太、珠大嫂子、三妹妹都搬去打了東路院,這西府比往常空了許多,二嫂如今身子不方便,老太太上了年紀更愛熱鬧些。
琮再過兩月便要完了丁憂之期,到時必定要每日上衙,說不得還要出皇差,在府上的時間只怕是很少。
原想著姨媽還住在府上,家裡多了一個老成的長輩,諸事也多個照應,老太太日常能和姨媽說話打牌。
我們做晚輩的雖要在外頭走動,心裡到底也放心些,說起來姨媽借居賈家,倒是給了琮不少好處和便利。
而且,寶姐姐為人大方明慧,和家中姊妹相處親密,猶如同胞,姊妹們常日也多了陪伴,殊為難得。
姨媽一家這會子說要搬走,家裡都捨不得,定是琮過於年輕,沒當好這個家,倒讓姨媽生分了。」
……
王熙鳳聽了賈琮一番話,心中嘖嘖稱讚。
琮老三畢竟是官面上的人物,小小年紀,心思這等通透,這話說的即體面,又不失親切。
這一番好話,比一幫娘們瞎客氣,抓不到撓癢處,著實高明太多。
薛姨媽借住榮國府,到了琮老三的嘴裡,倒像是賈家占了便宜似的,雖沒有強留人下來,但是這花花台子一搭,大家各自有臉。
薛姨媽為了琮老三給的台階,只能高高興興的就範,或許姨媽這人早就想這樣,就等著琮老三這齣……
賈母因心中存了絕沒金玉良緣的念頭,其實薛家搬走她也是樂意的,不過如今話趕話,到了這個地步,也是人情使然,也沒什麼話說。
況且,即便以她沉浸一輩子內宅的世故,也覺得賈琮這番話說得很體面,小小年紀,言語縝密,有禮有節,的確有家主的風範。
賈母雖疼了一輩子寶玉,易地設想,覺得即便換了寶玉,只怕他很難說出這樣一番漂亮話,心中難免又微微遺憾……
王夫人聽了賈琮這番話,心中生出無力感,實在沒想到小子在家務事上,也生了一張好嘴。
他這番話給足自己妹妹臉面,妹妹即便真像搬走,也要踏踏實實留下,況且兩姊妹誰還不知道誰,自己妹妹本就不想走,以退為進罷了。
這小子果然提到寶丫頭,說什麼姊妹們在一處作伴,只怕是私下裡和他鬼混作伴,倒是真的。
自己果然是沒猜錯,但凡他知道妹妹一家要搬走,必定是要留的,這小色胚那裡捨得寶丫頭這樣的美人兒。
……
既有了賈琮一番話打底,後面的話自然不用他再說,王熙鳳插科打諢,烘托氣氛,這種左右逢源之事,本來就是她最擅長的。
薛姨媽又客套推辭幾句,王熙鳳順勢哄抬幾句,薛姨媽便順勢答應留下,又笑著謝了賈母和賈琮。
一時之間堂中除了王夫人之外,皆大歡喜……
賈琮一番話留住了薛姨媽,便向賈母道惱離去,堂上一般婦人閒話,他一個男丁沒有在場干坐的道理,自然走了耳根清淨。
從榮慶堂出來,往兩府夾道小門走去,途中經過了梨香園,不自覺想到那日,雨中踉蹌,嬌軟香玉在懷……
正在這時,那梨香院門口,穿花拂柳,一道婀娜的倩影出現……(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