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0章 何以朝天厥
神京,貢院,三月二十七,凌晨。
昨夜又是一場春雨,空氣中透著潤澤的清寒。
東方天空已暈出一絲微曦,將貢院角樓飛檐披上一縷金黃,在墨藍的天宇,留下瑰麗巍峨的剪影。
貢院之外,龐大廣闊的神京城,除了不遠處東市,傳來一些隱約的熙攘,整個都城如蟄伏的巨獸,依舊沉浸在酣睡之中。
但是,貢院中密集排布的號宿,卻早已挑動星星點點燭火,遠遠看去,宛如無垠夜空之中,輝映閃亮的一片星辰。
而與前幾日相比,每條舍巷中都多幾個巡邏差役,目的就是為了防範燭火……
自嘉昭十五年春闈開試以來,開考的前面幾日,同樣這個時辰,大多數舉子都還在號宿中沉睡。
但今日卻是不同,因三月二十七是三場策論考較最後一日,也是會試大比的尾聲。
今日日落時分,便是春闈落下帷幕之時。
對於所有舉子來說,今日都是他們攀赴青雲之路,最後衝刺的時刻。
每次春闈大比,貢院每日每人只免費供應一隻白蠟,倒不是朝廷過於吝嗇。
因每次大周春闈入試舉子,都不少於三千餘人,即便每日每人一隻白蠟,九日下來也需耗費數萬隻白蠟,糜費已是驚人。
加之貢院號宿密集,夜晚多點蠟燭,存在很大火災隱患,因此朝廷從會試安全考慮,並不贊成入試舉子每日舉蠟用功。
但這事也不好明令禁止,所以允許學子限量攜帶白蠟入場,導致一些學子通過蠟封作弊。
所以,舉子入場攜帶的白蠟,都會被盤查差役拗斷檢查,幾乎無一倖免。
拗斷的白蠟點燃時常不便,到了會試最後時日,為滿足舉子連夜趕稿的需求,貢院會限量出售白蠟。
當然,貢院的白蠟和貢院的飯食,價格都是十分昂貴,但到了會試最後兩日,再貴的白蠟都會被搶購一空……
……
這次會試策論首題過於艱深宏大,導致由首題延展的四道策論副題,也變得難以下手。
自三月二十四日,三場策問開考之後,只有少部分舉子拿到首題,經過一番推敲,便開始下筆撰文。
大部分舉子都是苦思冥想大半日,到了當日下午,甚至是晚間才開始動筆。
少部分才情有限的舉子,甚至到了第二日清晨,才濾清思路,生澀勉強的下筆。
而臨近三場結束的最後一夜,許多學子挑燈夜戰,徹夜不眠,耗盡所有心力,反覆修改撰寫草稿,力求盡善盡美。
其實出現這等情形,半點也不稀奇,本次入試舉子三千餘人,最終上榜的還不到百中取一。
歷朝科舉從鄉試開始,註定只是少數讀書人的青雲路,對大多數下場學子來說,他們不過下場陪考走形式。
多少學子入貢院殫精竭慮九日,因為才情、心志、勤勉輸人一籌,註定要和及第上榜失之交臂,最後只能感動一下自己罷了。
……
賈琮從三場開考首日,便已開始撰文,當日便完成了草稿,晚間對稿梳理一番思路,便早早熄燈休息。
三場開考次日,他又花了整整一日時間,對草稿進行細緻推敲修改,其間修正數稿,連草稿背後都寫滿了字。
等到篤定定稿,再無疑慮錯漏,已經夜風幽寒,月升東方。
他把草稿仔細折迭,放入被褥之下,又將空白的正卷小心收入考箱,便早早躺下歇息。
等睡到第二日,卯時未至,他便精神抖擻醒來,取了乾糧在爐子上加熱,仔細吃過早食。
又用黛玉送的紅泥小茶,放了新鮮的暹羅貢茶,放在號宿的小爐上烹燒。
等到卯時剛至,東方微曦,春寒盈盈,那爐火紅光閃閃,水開茶熟。
他斟滿一盞香茗,茶水入口,頓覺渾身溫熱,神思清明,意氣勃勃。
再將昨日草稿取出,磨墨鋪紙,將那五道策問題定稿,工整謄抄在正卷上。
……
當年賈琮靠自己一副書法對聯,被奶娘趙嬤嬤貼在家中門板上,意外被康順王的門客看到,也因此在賈家嶄露頭角。
這些年他不管是讀書,還是做官辦差,從來沒停下書道磨礪,一筆書法已愈發爐火純青。
多年來沉浸書道,功底渾厚,書寫流暢快捷,非常人可比。
從天色昏暗的凌晨,一直到旭日東升,天色大亮,只是花了一個時辰,他就將五道策問題答案,全部謄抄完畢。
雪白的正卷答紙上,一行行雋秀工整的手書,如同刀刻斧鑿一般,規整精美,賞心悅目。
不過再書法精湛的答卷,能夠有幸目睹的人極少,最後只能成為一份積滿灰塵的卷宗,存放在貢院案牘庫中某個角落。
因會試結束,所有舉子試卷,在分發閱卷之前,會送往禮部眷錄處進行眷錄。
由書吏用紅筆滴字不漏,抄寫一遍試卷,主考官和同考官只看抄寫的副本,原本則另行封存保管。
這是為了防止考官閱卷之時,通過字跡辨識其人,從而發生相關舞弊之事。
賈琮將謄錄完成的正卷,又仔細瀏覽一遍,確定再無錯漏,便妥當收好草稿和正卷,然後整個人都鬆弛下來……
此時,不少舉子還在苦思冥想,大部分舉子也開始謄抄正卷。
舍巷中還偶爾傳來個別舉子的慘叫聲,聽著哀嘆的聲音,大概是謄抄過程中出現錯字,或污損了正卷卷面。
出現這種情況,倒不至於考卷作廢,但是進入書吏謄抄之時,必定會以卷面不潔記錄在案,後續閱卷評等會予以扣減。
……
等到日上中天,賈琮開始照常烘烤乾糧,認真吃起了午食。
但是,大多數號舍里的舉子,都還在那裡奮筆疾書……
一直到了申時剛至,雲板敲擊的清越之聲,在各條舍巷中迴蕩。
一些考生如釋重負,更多的考生精神越發緊繃,更加爭分奪秒謄抄正卷。
因為今日申時雲板敲響,代表三場策問之試,只剩下最後一個時辰。
同時,嘉昭十五年會試,一個時辰後便要結束……
等到雲板聲過後,賈琮聽到附近的舍巷,開始此起彼伏,響起清脆的鈴聲,透著歡快靈動,透著意氣高昂,透著如釋重負……
因為,會試最後一日過了申時,舉子就可以開始交卷。
雖然這次會試策問之題,比起往年更加艱深難答,但應試的三千舉子,從來都不缺才情不俗之人。
有人絞盡腦汁,思路艱澀;就有人文思泉湧,下筆千言。
像賈琮這樣提前做好考題之人,在貢院數千學子之中,也並不在少數。
但是,賈琮並不著急交卷,因會試有明文規定,入貢院應試學子,需會試結束文華鐘敲響,才能統一離開貢院。
現在便是早早交卷,也要在號舍中等待貢院開關。
時間慢慢流逝,一直到申時五刻,賈琮才拉響號舍里的鈴鐺。
沒過一會兒,便有兩個小吏帶著一個打雜衙役,來到賈琮號舍之前收卷。
因為收卷也是會試重要環節,為了防止在收卷過程中,出現試卷掉包舞弊。
每次收卷必須有兩個正職小吏,同時在場,相互監督。
收取考卷之時,舉子和收卷小吏都需在簿冊上登記,然後在正卷和稿紙折角處,分別畫押簽章。
一旦會試考卷破損或丟失,通過薄冊登記,兩下校對,便能追根溯源,失責小吏輕者發配,重則正法。
小吏收訖舉子試卷之後,第一時間轉呈貢院彌封官彌封。
彌封官將試卷填寫姓名的折角,蓋上關防印記,並予以彌封
之後,彌封官再送往眷錄官處進行眷錄,紅筆謄錄的試卷,除了試卷編號,沒有其他任何個人信息。
其中程序十分嚴密規整,不容許出一點差錯,不然相關官吏都要牽連落罪……
……
等到賈琮交完試卷,從他號舍往前十幾個位置,杭州府解元林兆和,也拉響了登科鈴。
更遠處的號舍,吳梁經過九日考試,微胖臉龐雖有幾分憔悴,但雙目炯炯,望著收卷小吏遠去,目光中透著忐忑和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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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琮交完試卷,將隨手物品收拾綑紮,又過去幾刻鐘,貢院開關的文華鍾終於敲響。
轟隆隆的鐘聲從貢院傳出,足以讓大半個神京城都能聽到,嘉昭十五年會試也正式落下帷幕。
當賈琮隨著人群離開舍巷,經過林兆和身邊,他並不認得這位曾上門拜帖的杭州府解元。
他日常除了上衙辦公,入火器司工坊做事,其餘時間都安居家中,很少在外走動。
因此,像林兆和這樣的白身舉子,也不認得大名鼎鼎威遠伯的模樣。
賈琮隨著舉子的人流,湧出了貢院大門,附近的街道上早停滿許多馬車,都是迎候應考舉子的家人親朋。
周嚴精神頹廢,心情沮喪的走出貢院,突然聽到身後人叫喚,他回頭在出場的舉子中尋找。
見到吳梁微胖的笑臉,對著他招手叫道:「葆坤兄,我在這裡!」
周嚴目光微微一亮,連忙停下等待,吳梁快步上前,說道:「那日我和葆坤相約,你為何爽約,讓我一場好等。
葆坤這次考得如何,可有及第的把握?」
周嚴拉著吳梁走開幾步,看了眼從貢院湧出的人群,心情低落的嘆道:「原以為你我得其機緣,沒想事到臨頭,居然出了變故。
此次策問之題,出得十分生澀艱難,當真是失策,失策啊……」
吳梁一聽周嚴的話語,心中便忍不住咯噔一下。
再看他沮喪失落的神情,哪裡還看不出他此次會試,極不妥當,多半失利了……
原本到了嘴邊的話,又一下子咽了回去。
如今再去說那日他因失約,所以自己無法及時告知,主考官黃宏滄變故之事。
除了多添他的煩惱,已沒有其他什麼意義,而且反而會生出些糾葛,那又是何苦呢?
……
兩人相伴走了片刻,周嚴突然想到什麼,問道:「希文,我記得你對徐大人當日指點,頗為欣賞,還買了他推薦的文集。
這次主考官突然換成徐大人,他當日的點撥,對你此番應試,是否有所收穫?」
吳梁聽著這番話,臉色有些微微發僵,連忙說道:「當日我聽了你的勸告,買了他推薦的文集,不過興之所至……」
吳梁見了周嚴憔悴的臉色,心中暗嘆,說道:「此次策問首題,頗為艱深,方才出關之時,許多同年多有怨懟。
我也就是馬馬虎虎寫完,如今你我出關,此次會試是否有所斬獲,只能看天意了。」
周嚴聽了又是謂然嘆息,吳梁說道:「方才出關之時,也沒看到宜淳兄的影子,他乃解元之才,想必考得比你們要好。
來日有暇,我們三人相約,好好聚飲一次,在號舍之中九日,我這身上都快餿了,要馬上回去梳洗,你我兄弟來日再見。」
周嚴聽了也無力一笑,吳梁說的倒是實情,應考舉子窩在號舍九日,哪個不是一身邋遢。
他和吳梁擺了擺手,便雇了一輛馬車,返回自己住處。
吳梁見他周嚴的馬車遠去,情不自禁鬆了一口氣,也興沖沖返回鴻翔客棧。
……
賈琮走出貢院大門,便看到江流站在路邊,身邊還有兩輛馬車。
他見到賈琮出關,連忙迎面而來,笑道:「三爺,你出關啦!
今日過了午時,大小姐和家裡姑娘,就讓我們準備車馬,在貢院門口等著接你回府。」
賈琮見除了江流之外,東府的管家帶了幾個小廝,也侯在馬車旁邊。
他們見賈琮頭髮凌亂,但卻精神奕奕,雖有幾分狼狽,但是走出貢院的舉子,那個不是這種邋遢樣子。
眾人連忙上前接過賈琮的行裝,另一輛馬車上走下一人卻是賈政,讓賈琮頗有些意外。
賈政笑道:「這個時辰我正好下值,順道便過來看看,琮哥兒春闈,應試如何?」
賈琮知道賈政所謂正好下值,不過託辭而已,他對舉業有些執念,心中是真的關切自己的應試情況。
賈琮笑道:「還讓老爺過來一趟,琮可是當不起,老爺儘管放心,一切尚好。」
賈政聽到尚好兩字,又見賈琮一臉神采奕奕,便知他考得相當不錯,心中也不禁喜悅。
笑道:「好,好,我榮國府此番文華降臨,總算出了個從舉業發跡的子弟,當真是祖宗庇佑!」
賈政又對賈琮誇讚了幾句,如果不是大街上過於招搖,大概恨不得讓所有人知道,榮國府也出了進士及第。
……
當所有應試舉子退出貢院,這場牽動天下的春闈大比,開始進入下一個階段。
貢院裡的繁忙,似乎才真正開始。
從今夜開始,早已匯聚貢院的六十位彌封官,要將收訖的三千多份試卷,共計數萬張正卷,進行統一彌封、蓋章。
明日午時之後,禮部就會組織刀筆吏,對所有彌封試卷,統一進行硃筆謄錄。
對於春闈應試舉子的篩選和黷落,從試卷謄錄開始就會展開……
眷錄官在眷錄之前,會對應試正卷進行各類詳細檢查。
答卷中有沒有不顧避諱,有沒有自敘門第高低,答卷字數是否符合規定,卷面是否出現僭越之詞,配套的草稿是否完整等等。
只要出現其中一項不合規整,應試正卷會被立刻黷落,即便應試舉子的文章寫得天花亂墜,也是枉然。
當舉子結束春闈九日考較,當他們走出貢院大門,沒有誰能夠真正輕鬆下來。
從會試落下帷幕,到最終張榜唱名,需要一個月時間,等待他們的將是更大的煎熬和等待,甚至是未知的變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