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東路院。
賈琮和眾姊妹在內院偏廳閒話,丫鬟彩雲快步進來,王夫人見了問何事。
彩雲看了寶玉一眼,似有些躊躕,說道:「二老爺陪老太太已入內院正堂,老太太請太太和姨太太去正堂,各家親眷眼看就要到。
老爺說外院客人未入席,寶二爺不該擅自離開,讓他立即回外院待客。
老爺還說各家勛貴都下過帖子,等會兒只怕同輩男客也要到,怕寶二爺應付不當。
三爺和各家世子小爺有來往,所以請三爺一起去外院幫襯關照。」
在場眾人聽了彩雲的話,多少也品味出一些意思,王夫人臉色微微有些尷尬。
寶玉聽賈政傳話,更是臉色發白,方才他看黛玉等姊妹過來,便如同狗熊見了蜂蜜,不管不顧,便拋下客人過來黏蹭。
這等舉動落在賈政眼裡,自然是極不高興的,如果不是今日內外都有客人,政老爹多半就要當面訓斥兒子的。
其他姊妹聽了這些話,倒也不怎麼在意,寶玉日常就是這樣的行止分寸,她們也都習以為常。
一旁的夏姑娘聽了這話,心中不禁生出鄙視,她看著寶玉穿得一身通紅,活像蒸熟的螃蟹,實在有些刺眼。
寶玉也算俊秀的臉龐,在夏姑娘心裡卻生不出半點順眼,只覺得他渾身上下娘氣黏糊,讓人看著既不爽利,也不頂用。
他和賈琮一般大,可是事事都遠不如賈琮,可是這小子的言色舉止,似乎還覺得自己挺不錯……
他自己過生日擺宴席,連接待幾個外客都不靠譜,還要賈琮幫著一起應付,真是白長了周正模樣,肚子裡都是草料。
真是什麼樣的人養什麼樣的鳥兒,那賈太太是個蠢的吃土的貨色,養的兒子自然也是百般不著調……
……
其實,原先賈赦居住東路院之時,東路院面積大小有限,雖也分了內外堂屋,但並沒有清晰的內外院之分。
這次賈政遷居東路院,賈琮為讓他入住舒暢,將西府外院夢坡齋書房圈入東路院,這才讓東路院有了內外院之別。
今日是寶玉的生辰宴席,寶玉才是待客之主,賈琮都只能算客,照禮數是不用他去外院待客。
但既然賈政開口,自然要出去幫襯一二,上次來的各家勛貴世子,雖多半是武人,但都有些城府,寶玉根本應付不來。
賈琮聽了彩雲傳話,便起身出了內院偏廳,姊妹們也不怎麼在意,大概都覺得頂梁撐場面的事,寶玉的確不太合適……
唯獨夏姑娘見賈琮離開的背影,心中滿是失望,好不容易見一面,還是被那娘氣兮兮的寶玉攪和了。
寶玉心中雖然懊喪,但即便賈政沒在場,他也不敢說個不字。
只能是心懷郁恨之情,一步三回頭,滿眼留戀的看了姊妹們好幾眼,當然還有那位美貌可人的夏姑娘。
只是迎春、探春等姊妹都圍在黛玉身邊,饒有興致看著她擺弄魔方,人人都沒在意寶玉。
夏姑娘不知是否看到寶玉討好的眼神,但寶玉覺得她正直愣愣看著自己,這讓寶玉心中很是安慰,這世上女兒終歸有可敬的。
他心中泛起自憐自喜之意,讓自己步態儘量灑脫一些,跟著賈琮身後出了偏廳。
……
賈琮和寶玉進了外院正堂,發現客人基本還是方才那些人,並沒有多幾個,世勛老親的同輩,更是沒看到一個。
離開宴的時辰已不多,這些客人莫非個個都掐著鐘點上門?
賈琮雖心裡有些古怪,但左右不關他的事情,心中也不太在意。
王子騰已在正堂枯坐許久,來客之中他的官職最高,旁人也和他聊不上幾句,他也懶得個個去應酬,沒得墜了身份。
他見賈琮入堂,倒也沒端長輩的架子,上前和賈琮寒暄了好幾句,還不忘教導寶玉幾句,讓寶玉多些用功讀書,事事以賈琮為楷模。
王子騰聽著教導外甥,實則不過示好自己,讓賈琮心中聽了有些膈應,他對此人早生戒備,即便他說破了天,都是沒用的。
俗話說娘舅大過天,寶玉被王子騰教訓,自然一臉恭敬小心,低頭受教,內心對這舅舅著實噁心得不行。
在這件事情上,他倒是和賈琮難得默契了一回……
只是王子騰沒和賈琮聊上幾句,薛蟠也上來搭話,大家從根子上論,都有一些沾親帶故。
只是薛大傻子說話沒章法,東一榔頭西一錘子,讓王子騰這種一言一字都有深意的官油子,覺得很倒胃口。
原本他還想和賈琮說些親近之言,好好拉攏彌合關係,因他隱約聽到傳聞,賈琮最近老是去城郊火器工坊。
朝野上下皆知,賈琮是大周火器研製翹楚,如今他還在丁憂之中,就如此頻繁來往火器工坊,必定是忙於研製新火器。
王子騰雖身居京營節度使之職,但不過是個空銜。
按照大周規制,五軍營各軍應都隸屬京營節度使麾下,但五軍營主將史鼎等人,都是嘉昭帝的心腹,王子騰不過是個擺設。
但即便如此,王子騰還是知道不少五軍神機營的事情。
如今神機營配置的新式火器,都是出自賈琮研製之功,但凡有新式火器營造之事,都是當今聖上極其關注。
王子騰可以預料,賈琮如果再造出新式火器,必定會聖眷日隆,他能看到這一樁,如何能不讓他眼熱。
只是,薛蟠突然進來插科打諢,王子騰當著幾個晚輩的面,有些熱絡的話就不好說出口,畢竟他也要臉面的。
他看到薛蟠口若懸河的模樣,心中不禁生出厭煩,決定回頭和妹妹說道,如今蟠兒愈發沒有體統,必要好好管教!
賈琮看王子騰有些掃興的走開,心中微微冷笑,也懶得再去理會。
前兩年因薛蟠衝撞英蓮之事,賈琮對薛大傻子一向厭惡,雖然多年同處一府,幾乎沒有什麼來往。
但今日薛蟠愣頭青一樣的做派,倒是幫他趕走了一樁麻煩。
薛蟠笑道:「上回琮兄弟過生辰,我和幾位朋友去德州做生意,因人沒在神京,無法給琮兄弟賀壽,還請琮兄弟海涵。」
賈琮微微一笑,說道:「薛大哥客氣了。」
薛蟠看了看賈琮的臉色,原本想說說自己妹妹的事,但也覺得實在不好開口。
又笑道:「琮兄弟,我這人做事難免有些莽撞,我妹子就經常說我,現在想來頗有道理。
以前要有不當之處,琮兄弟你可別放心上,待會兒上席之後,我定要好好敬你幾杯酒,你我兄弟來日方長。
我聽說你手上的鑫春號,在金陵的生意很是紅火,我們薛家雖遷到神京,但金陵的生意卻沒撂下。
金陵紫雲閣就是薛家產業,在金陵可是數一數二的大商號,薛家在金陵也有幾輩子的人脈和關係。
琮兄弟在金陵的生意,如果需要相助之處,盡可向我開口,回頭我就給金陵的管事去信,但凡鑫春號有所求,必要鼎力相助。」
賈琮對薛蟠自來熟,心中有些莞爾。
金陵鑫春號經曲泓秀和秦可卿經營數年,曲泓秀當年是江湖人,手段魄力非比常人,秦可卿更是一等的內管理事之人。
鑫春號如今在金陵的聲勢,或許人脈根基蓋不過當地老商號,但論生意紅火,只怕有過之無不及,似乎並不用薛家協助。「
賈琮也有些聽出,薛蟠這是沒話找話,也不知他想說些什麼,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多少也顧著寶釵的臉面。
說道:「如此,就多謝薛大哥了。」
薛蟠見賈琮臉色有所和緩,心中也覺得高興,他看了眼和王家親戚招呼的寶玉,像是突然想到什麼。
問道:「琮兄弟剛才從內院出來,我聽說今天寶玉過生日,姨媽還請了桂花夏家太太和小姐,可是真的?」
賈琮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動,這世上大概沒人比他更清楚,薛蟠和夏金桂的淵源。
如今薛大傻子別人不問,單單就問起了他,當真有些玄妙。
笑道:「薛大哥倒是耳聰目明,太太的確請了夏家母女做客,方才我在內院也瞧見了。」
薛蟠聽了這話,微微一愣,竟然一下沒了話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
此時,日頭漸漸爬高,但是正堂中的客人,卻還是原先那些。
過了許久之後,忠靖侯史鼎長子史衡入堂道賀。
賈琮正和史衡寒暄,聽家丁來和寶玉回話:「忠誠伯府、涇陽侯府、理國公府、治國公府等七家勛貴老親,都讓下人送來了賀禮。
城陽侯府夫人、忠靖侯夫人也到了,已入了內院,老太太和太太正迎客說話呢。」
寶玉聽了也就算,一旁的薛蟠常在外頭走動,卻聽出些端倪,問道:「那七家勛貴老親除了送了壽禮,府上又何人來赴宴。」
那家丁回道:「這七家只是送了壽禮,但是沒人赴宴,各自都說家中有事,不得便利過來……」
寶玉聽了這話,只是眉頭一皺,並沒有說什麼。
當日賈琮擺生辰宴席,這幾家的世子,寶玉可都見過,這些人都是粗鄙無術的武夫,不來倒也乾淨,省得自己花功夫應酬。
一旁的薛蟠聽了家丁的話,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壞笑,似乎都懶得掩飾。
賈琮只是略微一想,心裡便如同明鏡一般,清楚這些被下帖的勛貴世交,為何都推脫不來,只是送份壽禮還願。
這些世家勛貴的掌家之人,無不是世故城府之人,混跡官場,見風使舵,權衡利弊,明哲保身,都是他們基本的慣性法則。
如果賈政還為榮國府家主,或許各家世交勛貴會給些臉面。
但如今賈家二房已淪為偏房,和榮國府世傳權勢已無半分關聯,更不用說寶玉被宗人府發文貶斥,在宮中都留下惡名。
家道中落,名聲損毀,立刻被人拋之腦後,從此無人問津,雖然有些市儈殘忍,但世人趨炎附勢,不是歷來都是如此?
賈琮擺生辰宴席,他們會趨之若鶩,無人輕易缺席。
但寶玉擺生辰宴席,他們卻不會輕易來觸霉頭,恭恭敬敬送份賀禮上門,也算留下基本的情面。
王子騰在一側也聽到家丁之言,臉色頓時變色,心中不禁嘆息,沒想到自己妹妹妹夫如今淪落如此。
寶玉從小到大在榮國府都是金尊玉貴,如今大擺十五生辰宴席,明明已下過帖子,這些世勛豪門竟都推脫赴宴。
這些豪門這等無所顧忌,做出這等撕扯臉面之事,心中多半也看死了榮國二房,料定他們再無翻身之日!
自己妹妹和妹夫也會落到如此境地,以後想要指望榮國府的人脈,只怕要難了。
王子騰想到這些,看了一眼堂中和寶玉年紀相同,風採氣度卻灼灼奪目的賈琮,眼中閃現一絲無奈和陰霾。
……
東路院,內院正堂。
今日賈母和王夫人都是衣裝雍容華貴,她們剛進入正堂之時,都是笑容滿滿,喜氣洋洋。
她們各自和薛姨媽、夏太太聊天嘮嗑,氣氛十分和諧喜樂。
只是隨著日頭漸漸爬高,原本早該赴宴的各家勛貴女眷,竟然都遲遲未到。
這讓賈母和王夫人心中有些急躁。
又過去一會兒,保齡侯夫人李氏帶了賀禮上門,之後丫鬟又來報信,城陽侯夫人徐氏上門到府,如今人已進了內院。
賈母和王夫人聽了消息,心情才微微鬆快下來,只覺得其他那些貴婦女眷,多少有些失禮,上門赴宴居然還卡著鐘點。
等到兩位侯夫人落座,賈母笑著寒暄了幾句,內堂的氣氛重新融和起來。
保齡侯李氏帶了長子上門道賀,賈母心中歡喜,畢竟是自己娘家人,早早過來捧場,不像別的世家,多少顯得有些怠慢。
此時,城陽侯徐氏讓隨身婆子抬上禮品,賈母看著竟有兩箱,看著有些隆重,心中也有些歡喜。
這些老親世家之中,唯獨城陽侯府和榮國府是實在姻親,畢竟和別家有些不同,這禮數也頗為周到。
城陽侯徐氏讓婆子打開一個禮箱,裡面是上好的錦緞衣料、紫金頭冠、鑲寶玉帶、緞面登雲靴、如意玉佩等賀禮,倒也很是體面。
徐氏笑道:「這是送寶哥兒的舞象敬祝之禮,都是我親自置辦,大家彼此都是老親,都是常用之物,老太太可別嫌棄。」
賈母笑道:「侯夫人這是你那裡話,這禮數有些重了,彼此都是姻親故舊,實在有些隆重了。」
……
王夫人看到還有一箱禮物,心中也十分滿意,覺得城陽侯府做事真真體面,這禮數的確有些隆重。
徐氏又讓人打開另一個禮箱,裡面整齊放著筆墨紙硯等文房之物,看得出也是上好的東西。
除此之外,還有摺扇、香囊、上等絲帕、名貴線香、手珠香串、一盒五個小金戒指。
賈母和王夫人看了這箱禮物,心中有些奇怪。
這箱東西比起第一箱,顯得低調樸素許多,但也算一番心意,只是這些東西寶玉並不常用。
徐氏說道:「這箱禮物可不是我置辦的,是我那三丫頭和興哥兒置辦的。
上次我那三丫頭得了琮哥兒的墨寶,那可是愛不釋手,興哥兒見那墨寶,也連說極好的。
這箱禮物是送琮哥兒作為潤筆謝禮,左右是他們同輩兄妹的人情往來,我知今日琮哥兒必定也在,順便就捎來了,不再多跑一趟。
這箱禮品都是日常之物,都不算精貴,琮哥兒留著自己用,或賞奴才丫鬟都是可以的。
另外,還有事要給老太太道惱,興哥兒前幾日約了朋友,去了通州遊獵,今日未能趕回,讓我代為向寶哥兒賀歲。」
賈母和王夫人聽了這話,立刻便有些傻眼,她們本以為城陽侯府禮數重,竟抬了兩箱禮物入府,心中覺得有面子。
沒想到其中一箱禮物是給賈琮的,這聽著也是城陽侯和賈家交好之意,賈母聽了雖有些失落,但也連聲客套幾句。
王夫人卻覺得有些噁心……
賈母看了這箱禮物一眼,徐氏雖說禮物是兒子女兒一起置辦,多半也是掩飾的託詞。
這箱禮物的路數,傻子都看得出來,明擺著是姑娘家的心思……
賈母心中有些無奈苦笑,自從琮哥兒被撤了宮中賜婚,這些貴勛老親多少都生出了心思。
城陽侯府三姑娘多半對琮哥兒有了遐思,自然讓孫子送她墨寶,竟然歪打正著,讓他被人惦記上了……
瞧這姑娘送的這些禮物,可見十分細巧用心。
賈母心中嘆息,劉家三姑娘瞧上的要是自己的寶玉,那該多好的事情。
而且,內眷赴宴和侯府世子赴宴,其中份量可是不能等同,三日之前東路院便下了請帖,城陽侯世子怎麼偏偏就出去遊獵了。
正當賈母心中有些帳然若失,王夫人強顏歡笑,壓制內心泛起的不快。
只見鴛鴦匆匆入了內堂,在賈母耳邊低語幾句,便獨自退下,賈母臉色有些難看。
丫鬟彩雲也緊跟著進來,把外院消息低聲告知王夫人,王夫人臉色卻變得蒼白……(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