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卡洛恩,我跟你一起。」希蘭答應得非常快,顯然她對范寧十分信任。
「額,你們…」瓊轉頭看向范寧,又轉頭看向希蘭,臉頰旁青絲飄揚,「卡洛恩,你說的是認真的嗎?我覺得我那邊多少更安全一點。」
「哈?哈哈哈…」塞西爾難以置信地看著范寧,「范寧,最近寫了首曲子就飄了?你最好有點自知之明,老老實實地做你的音樂學研究,爭取順順利利地畢業,這才是你應該做的。」
塞西爾又看向希蘭:「表妹,我最後認真地跟你說一次,你有危險,然後,這小子沒用,他對抗不了暗處的神秘力量,結果只有一個,你們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范寧像是沒聽到塞西爾說話似的,繼續對希蘭交代道:「最近白天也是一樣,不要在過於偏僻的環境獨處,我接送你上學放學。」
「好。」希蘭乖巧地應道。
塞西爾突然笑了。
「范寧,這一次,還有上一次,你都覺得你這種說話方式能氣到我。坦白說,我的確受到了一些你的影響,但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他緩緩地來回踱著步子:「你可能覺得,你特別清楚我內心所求,不就是成年人那點什麼想法,對不對?但其實,你對我的了解十分有限,對我真正追求的東西你也不會明白。」
「多說無益,此事我以後不再過問,願教授安息。」
他俯身獻上鮮花,行禮無可挑剔。
范寧眼中的詫異一閃而過。
今天這傢伙不僅莫名其妙,而且不按套路出牌啊?
說句實話,范寧之前對塞西爾的心態,一直有種「穿越者裝逼吊打小反派」的感覺。
但現在這樣,范寧的警惕程度反而上升了好幾個台階。
不過他的語氣很平靜,眼神也十分真誠:「塞西爾組長,再次感謝你今天過來。」
塞西爾淡淡一笑,隨即整理表情,向靈柩鞠躬,然後落座於偏後的位置上。
他餘光掃過台上幾人身影后,掏出口袋的鋼筆,在便箋紙上寫了一段話,然後遞給旁邊的正裝中年男子。
「轉交至學校交響樂團的小提琴首席尤莉烏絲,以及,傳話給她,說我不再干涉他們選擇最初的第一種方案。」
「塞西爾閣下?您——」中年男子的聲音有些驚訝。
「快去吧。」塞西爾溫和地抬手打斷,「我所欲求的東西太多了,不可能事事圓滿。」
隨後,他雙手大拇指相抵,頭靠後仰,閉上雙眼。
「此時正值我創作的關鍵時期,只要我取得交響曲首演的成功,就必定可以突破那層屏障,成為家族史上最年輕的有知者。」
「范寧,希望你能明白,有些事情你可同我頂撞,但還有些事情,千萬別擋了我的路。」
……
聖禮台邊緣,瓊氣鼓鼓地開口:「卡洛恩,你說,塞西爾這個傢伙明顯就是存心搗亂、又居心不良,你還謝謝他幹什麼?」
「一碼歸一碼,我對事不對人。」范寧平靜解釋道,「任何來到安東老師葬禮現場的人,我都會真誠地感激他。」
「希蘭的問題瓊,我有把握保護好她,如果你們倆一塊的話,可能都有危險,謝謝你的好意。打聽消息的事情還要拜託你,最近時期比較特殊,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有些事情,謹慎為之。」
看著眼前身形單薄,神情沉穩的范寧,希蘭的心中安定了不少。
瓊那烏黑的眼珠子盯著范寧看了好久,終於也認真點了點頭。
隨後她的手指繞著自己的髮絲轉圈,眼眸閃爍流轉。
安東·科納爾教授的葬禮於清晨七點正式開始。
鐘聲響起,眾人肅立,來自神聖驕陽教會的神父登上禮台念悼詞,緬懷安東·科納爾教授過去的一生,並總結了他在音樂學和作曲領域的主要成就。
悼詞內容很長很詳細——這是這個世界的人們對待死亡的態度之一,大多人的壽命少則四五十年,多則五六十年,不幸的人們更短,每個人的生命獨一無二,在最後的告別階段,只要是稍稍在乎死者的人,都願意多花時間傾聽與他有關的一切。
這個世界甚至存在一種叫「記敘人」的職業,專門幫目不識丁的窮人、甚至流浪漢整理一生的經歷,撰寫葬禮悼詞。
是時候了,范寧整理裝容,登上聖禮台,坐在了一側的九尺黑色波埃修斯鋼琴前,脫下白色手套放在琴身上。
在最後的時刻,我該為老師彈點什麼呢?
在神父的悼詞中,他垂下頭,閉上眼,踩下踏板,雙手撫上了琴鍵。
感受著指肚上傳來的冰涼又細膩的觸感,范寧雙手輕輕地按下了第一個和弦。
沉重,莊嚴,悲戚的送葬行進步伐聲,與神父的悼詞一起在教堂內響起。
他彈的是蕭邦《降b小調第二鋼琴奏鳴曲》(作品編號35)的第三樂章。
在前世,熟悉全稱的人可能不太多,但第三樂章有著很高的知名度,它是一首葬禮進行曲。
在范寧前世情緒消沉,或思念逝去的親人時,他經常一個人默默地、反覆地彈奏它。
甚至他想過,在多年後自己去世前,要立下遺囑,在自己葬禮上播放或托人演奏此曲。
彈奏中的自己,真的感到很難過。
自己在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如果老師還在該多好?
在奇異、哀慟、灰暗的送葬步伐之後,樂曲的中段是類似夜曲的溫馨旋律,似對死者生平的溫馨回憶,猶如疾馳匆匆的腳步中眷念的回眸。
帶著脆弱的美好和惆悵的溫暖。
范寧回想起了安東老師的一生:
想起了他古代音樂研究上的成就;
想起了他在推動《和聲學》和《對位法》獨立成科上所做的努力;
想起了他一生創作的十二首鋼琴奏鳴曲、十部弦樂四重奏、三首鋼琴協奏曲、一部小提琴協奏曲、四部交響曲、一部大型教會彌撒、三十多首藝術歌曲和其他的大量室內樂作品和聲樂作品。
范寧還想起了,他所了解的部分,安東老師年輕時坎坷的故事,和中年時僅有小女兒在身邊的孤獨;
想起了他矮小的身材、老土的衣著、虔誠的信仰;
想起了他木訥又敏感、自卑又自信、困頓又灑脫的奇異性格;
想起了他創作生涯中前期的成功,後期的遇冷與不被理解;
想起了自己在他後兩部交響曲中所聽到的,猶如天體運轉般崇高的宏偉聲響。
最後想起了他在遺信末尾,祝願自己「此生與音樂和陽光相伴」。
范寧雙眼緊閉,手指彈奏未停,兩行清淚終於從眼隙里流出。
溫馨的回憶式中段結束,莊嚴悲痛的送葬步伐重現。
台下有弔唁者開始小聲的抽泣,並且越來越多。
「希蘭應該哭了,瓊會照顧到她的。」范寧心想。
類似於上次即興演奏的奇妙感覺再次出現,與全體聽眾建立起絲線般奇特聯繫,靈感匯聚上身,共鳴發散開來,他覺得自己的靈變得更加強大和獨立,但在自己晉升有知者之前,這種提升被瓶頸所約束著。
樂聲漸弱,同神父的悼詞一併恰好結束,和弦最後的餘音久久不散。
禮堂寂靜無聲,范寧掏出手絹,擦了擦自己的臉。
大量的靈感絲線共鳴振盪,眼前四面八方飄來數字,繼續匯入淡金色字幕里,最後停留在了[390/100]。
無法想像這樣的積累,在晉升有知者後能變成什麼強度,但范寧現在的心情很是沉重。
緩緩站起身來,他看到了抱著希蘭的瓊,看到了肅立的約三十位老師,絕大部分音樂學專業的同學,不多的其他系的學生,還有一些不認識的人們,一共估計一兩百位。
他帶著真誠的感激,深深地向台下鞠躬。
葬禮的車隊緩緩從聖萊尼亞大學西門駛出。
在一段不長的路後,靈柩被移送到了橡樹小街深處的柳芬納斯花園,這裡是神聖驕陽教會的一處小型公墓。
一行人肅立在嶄新的墓碑前。
雪停了,范寧望著眼前安東·科納爾教授的黑白照片,四五十歲的中老年人,頭髮稀疏,寬眼距,大鼻子,皺紋很深,在鏡頭前笑得有些嚴肅和拘謹。
負責雕刻的兩位石匠手裡拿著工具,用眼神詢問著希蘭關於墓志銘的內容。
希蘭望向了范寧。
范寧沒有任何猶豫地說道:
「他的時代終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