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番外 尋常
裴雍道:「等你三哥回來,給你看他擅長的拳法,再選了喜歡的來學。」
趙弘自點頭不停,又姐夫長,姐夫短,不住細問有什麼拳法可選,其中各又有什麼區別云云,另還道:「我要同阿姐學一套拳法!」
趙明枝聽得直笑。
一時有從人擺了吃食上來,趙弘才吃了東西,並不餓,卻也在一旁陪坐著,又忙忙碌碌,親給趙明枝盛粥裝湯,還殷勤問她那粥好不好吃,等她應了,方才得意地道:「阿姐,這粥是我煮的!方才你同姐夫還沒來,我就一直在這看著火!」
一時吃完,正遇得外頭莊子上獵戶尋了人來抬豬。
趙弘本來一條腿已經邁出去,見得那野豬被抬起來模樣,不知想到什麼,原本臉上還高高興興的,那笑容一下子褪得乾淨,臉色都有些發白起來,後退兩步,重新回得屋中,讓到一旁。
趙明枝也不說他,只是心中微微一嘆,復又想,誰人小時候不怕這些東西,更何況弟弟一路南逃北進的,路上見得太多駭人事物,如何能禁受得住,等長大了想來會好些。
裴雍見得趙弘模樣,也不去安慰他,卻是不退反進,叫住那幾名獵戶,過去吩咐了幾句,復才轉回身來,同趙弘道:「初看總是怕的,不稀奇,看慣了就好了——一會我帶你一同殺豬,叫你阿姐也嘗一嘗我二人切的肉。」
趙弘愣了一下,應了是。
等到那莊頭急忙進來回話,只說樣樣備好了,他才茫茫然看著趙明枝,又同長姐一道跟著裴雍走了出去了。
一行人由那莊頭帶路,進得一間屋舍之中,當中已經擺了好大一個案台,上頭躺了一扇光豬,那豬身上皮毛未去,頭被一個罩子包住,下頭一盆大豬血,已經放得七七八八,底下又有一個大池子,引來熱水。
那莊頭介紹道:「咱們莊子上旁的東西沒有,熱水是管夠的,莊裡莊外總在這裡殺豬,一來距離溫泉近,方便引水,二來也有天生的池子,不用自己挖。」
又問道:「官人可要幾個搭手?」
裴雍搖頭道:「不必,我自己來就行。」
他一面說著,上前先去看了看那豬,轉頭同趙弘道:「你走遠些,不要被血水濺了。」
趙弘強忍了忍,到底還是後退幾步。
那豬躺的說是桌案,其實不過磚石搭成的粗糙台子,邊上木架上倒插了一排刀,大小長短,另還有一把斧頭。
裴雍掃了一眼,取了最近一把匕首樣的小尖刀出來先試了試刀鋒,也不多說,拿刀尖指著桌上豬魄門,衝著趙弘道:「我們這兩日獵的都是公豬,肉發騷,又硬,雖然重,到底不如這家豬好吃,家豬自小閹過,這一頭已是餓了兩日,腸胃乾淨,又提前放了血,取肉就便宜許多。」
他一邊說著先前應當如何準備,又為何要這般準備,一邊手中不停,劃拉一下,從豬屁股拉到豬頸,簡直輕輕鬆鬆,似乎一點力氣都不用,就這般把豬肚子開成了兩半。
那豬早放過了血,肚子裡雖是五臟俱全地湧出來,卻不如先前殺野豬一般嚇人。
趙弘先還嚇得閃了一下頭,等偷偷睜眼再看,裴雍早把臟腑都卸了下來,那豬腹腔中空蕩蕩的,只有兩列排骨並白花花板油。
他下意識走近了兩步。
裴雍也不囉嗦,放下尖刀,又取了菜刀來劈開那豬脊骨。
他看上去根本不怎麼用力,刀骨相接之處,輕輕鬆鬆就把豬脊骨斬開,發出擦擦骨頭聲,乾脆利落。
趙弘打眼看著,分明那做法和昨日在山上那些獵戶分野豬的時候一樣,但不知道為什麼,裴雍的動作就格外簡單,同樣是劈砍,全無半點遲滯,那骨頭仿佛不存在一樣,既不會飛濺出血沫、骨渣,更不會被卡得艱難,竟有一種流暢的美感。
仿佛只是一個呼吸功夫,那豬就被從脊骨正中一刀刀劈斬成了兩半。
裴雍把菜刀重新架回一旁,忽的抬起頭來,衝著趙弘笑著道:「想不想來摸腰子?」
趙弘心中雖然猶豫,還是不自覺地走到那豬跟前。
裴雍道:「豬腎性平,能養氣療虛,昇陽補腎,我早上出去看到後院有兩棵枸杞,許是左右有溫泉,早發了綠,摘了芽頭正好夠兩把,等你一會摸出腰子來,請廚房切了花刀,同其他東西一道滾個湯給你們姐弟兩個補一補。」
說著指著那豬腹腔內一角地方道:「怕不怕的?若不怕,就在此處下手,把那腰子擠出來就是。」
他所指地方白花花一片,儘是板油,看著跟棉花似的,半點不嚇人。
趙弘伸出手去,只覺入手軟綿綿,猶帶著溫熱觸感,正要再問腰子在哪裡,又該怎麼擠,手中已是摸到位置,不用人教,只費了一點功夫,便將裡頭一團橢圓的腰子肉擠按出來。
他只覺神奇,忙叫「姐夫」。
裴雍拿匕首輕輕一割,分了腎蒂,又扯住板油一角,示意趙弘過來接手,口中道:「使力,隨便撕吧——這是豬板油,拿來煉豬油的,豬油能補虛、潤燥,亦能解毒——今晚炸了油渣,撒點鹽粒上去,給你三哥下酒吃。」
等趙弘撕完板油,他信手運了幾下刀,便把排骨剔出,取了最中間六條通排,去了頭尾,笑著道:「今晚把這排骨斬了大塊,拿來給你們拿來燉蘿蔔。」
他一樣一樣分拆,刀刃在豬身上簡直同魚兒在水裡遊走一般,輕盈、輕巧,一眨眼分出了月牙骨,再一眨眼又分出了筒骨同股骨,又細細道來,心肝脾肺腎,另有不同肉,六兩金、梅頭肉、前腿、五花、後腿等等,乃至各色骨頭,這裡做什麼用的,哪裡又應當怎麼吃,甚至不用一炷香功夫,那頭光豬便被分門別類,一樣樣排在了案頭。
趙弘站得近,只覺目不暇接,連眨眼都不捨得,頭一回覺得看人殺豬也變成了一種享受,真真正正理解了什麼叫做「遊刃有餘」,甚至有了一種自己已經看會了,「我上我也行」的感覺。
分到最後一隻豬蹄時候,他忍不住叫道:「姐夫,姐夫,我也想試試!」
裴雍手中一停,把那匕首抽出來,讓開地方對趙弘道:「小心刀口。」
趙弘幾步上前,回憶方才裴雍動作,因他滿手都是油,特地還伸手去找趙明枝,叫道:「阿姐!」
趙明枝拿帕子給他擦了,退開兩步。
趙弘試了試匕首,還挺趁手,自認為是按著方才裴雍做法也去分後肘,只那刀到了他手上,不知怎的,忽然就半點都不聽使喚了,足足花了小一刻鐘,還把那肉切得亂糟糟的,棒骨同月牙骨上黏得也全是肉,才總算把骨頭分了出來。
他將肉和骨頭攤開放在桌上,分外的不好意思,道:「我看姐夫做得簡單,怎麼到了我手上,就變得這麼難了。」
裴雍道:「我小時候被人掠到山上,為了活命,就說自己擅長做飯,還會趕養豬羊,靠這些胡謅才留了性命,那時候山上幾乎三兩天就要殺豬宰羊,有要看笑話的人拿這個來為難我,又要立下馬威,是死活間逼出來的手藝,殺了不知幾百上千隻豬羊,才做得到這樣快,你頭一回分肉,能有這個樣子,已經十分難得,又有什麼好比的?」
他說著又笑了笑,指了指趙弘切出來的爛糟糟後肘肉,笑道:「莊子上有他們自己醃的酸菜,把這個肉剁成臊子,喊人和酸菜炒了過來,一樣好吃。」
趙弘聽他先前那一番話,雖實在好奇,卻又不敢細問,只得在心中記下此事,預備來日再去問長姐內情,又捧場道:「都聽姐夫的!」
一時這豬處置完畢,自有莊子上人來把肉收走,少不得驚嘆一回怎麼能殺得這樣快云云。
趙弘聽得得意,宛如自家被誇獎似的,等人走了,才蹭蹭歪歪去問趙明枝先前北上時候遇得歹人,裴、衛二人如何抵擋,又使得什麼功法,哪一樣最厲害等等。
「你阿姐當日又不是在一旁看戲,她自家就能使上大力,況且那樣緊急時候,哪有閒功夫去記這些。」裴雍道,「你若想看,且催你三哥就是。」
於是等衛承彥換了身衣服出來,就被拉著一道去了後院靜室內,耍了幾套拳法,另又有掌法,甚至拿了木槍舞了一套槍法。
趙弘看得瞠目結舌,樣樣都想要學,只裴雍說他身體底子不夠,務必再長大些,才好學那些個剛猛的,需要循序漸進,不然反而傷身,問他喜好之後,給擇了長拳,又給趙明枝選了常寧功。
姐弟兩個學了一下午的拳,還不曾養勁,光是擺架勢就擺得手腳皆累,等到晚間吃飯時候,當真是餓得不行。
尤其趙弘,他素日藥吃得太多,又不怎麼跑動,胃口淺得厲害,昨日累了一天,還沒怎麼吃東西,今日接著跑了半天,又練了半日拳法,自己還一同剔了豬肉,都是耗力氣的,早已飢餓異常,又兼他才被裴雍教著認識那許多豬身上部位,正是興致勃勃時候,此時見得一桌飯菜,樣樣都好奇,樣樣都想吃。
那菜色以豬為主,本就不比常吃的牛羊肉等物,多為性平,又是方才宰殺,肉尚溫熱就切吧切吧剁吧剁吧下了鍋,做法還是按著裴雍介紹時候說的,林林種種擺得滿滿當當。
當中就是一小鍋滾燙的湯,乃是豬腰切了花刀,同豬心、豬肝、豬粉腸滾的枸杞芽頭湯。
那豬腰脆口,豬心柔韌有嚼頭,豬肝又嫩又粉,乃是真正粉肝,自帶甘甜味道,入口嫩軟,另有粉腸又彈又香,並那枸杞芽尖尖微帶苦味,復又回甘,吃來滋潤又清爽。
趙明枝盛了雜湯,把裡頭東西各嘗了嘗味道,只覺那些個臟器都極新鮮,又處理得乾淨,極少腥氣,卻有內臟獨特油脂口感同香味,吃得稍膩時候,喝一口湯,再嚼一點枸杞芽頭,甘苦之間,瞬間就清了口。
她見弟弟口中正咀嚼,手上則是搛著一塊豬肝仔細端詳,便道:「臟器總有一股味道,這又是清滾,不比平日裡拿來糟滷了,你若是吃不慣,我看那還有燉的蘿蔔排骨,不如吃那個?」
一面說著,趙明枝已是去另外盛湯過來。
趙弘連忙搖頭,吞了嘴裡東西,急急又道:「我只是再認這是哪裡的肉,沒有吃不慣的,正找我擠的豬腰子呢!」
只他見得趙明枝自大鍋里盛湯,一指半長的精排,半個拳頭大的白蘿蔔塊,明明清湯,聞著卻濃郁得很,忍不住起了饞心,把手中碗放下,又去接姐姐遞來的新碗,才接到手,只稍稍吹了兩口氣,就忍不住搛起來吃。
那蘿蔔是後下,火候得剛剛好,已經極入了味,卻又會過分軟爛,仍舊保持著形狀,飽浸濃湯,又有蘿蔔的清甜。
至於排骨,一咬就脫骨,全是精排,沒有排骨頭,也不帶脊骨,肉香十足,不肥不膩,還特下了胡椒提味暖胃,加了薑片去蘿蔔青辣味同豬味,一口下去,蘿蔔迸出汁水,排骨亦得肉汁,清甜、濃郁、鮮香混合在一處,只靠食材本味,就吃得人腸胃舒舒服服的。
除卻湯,另還有炒菜、燉菜、糟菜,豬身上各處肉都有使用,至於趙弘親手卸下來的那條前肘,果然切成臊子,用醃的酸菜一齊細細炒了,其中還放酸薑,酸辣濃香,只一小勺就能送走半碗飯。
此處不同於宮內,四人就像一家子似的圍著一張小小圓桌吃飯,席間熱熱鬧鬧,你讓我,我讓你,也不說旁的事,全是圍繞桌上飲食,不是說這肉香,就是說那魚若能烤了更好,另還有感慨要是到了春天,有某某菜同某某肉一道混了炒,那滋味才叫人難忘的。
趙弘多年未曾有過這樣日子,臉上笑簡直沒有停下來過,吃了個肚皮渾圓。
趙明枝深知這樣機會少有,也不攔他,任他高高興興吃了飯,次日又陪著進山打獵。
如此反覆幾日,日子當真過得飛快,仿佛只是一轉眼功夫,就到了要啟程回宮時候。
臨行之時,趙弘半點不願出門,最後甚至讓王署給自己仔細收了幾根顏色最漂亮的野雉尾巴毛,又同趙明枝歪纏半日,同衛承彥並裴雍一起打了兩趟拳,才不得不上了車輦。
一路上他都悶悶不樂。
好容易過了梁門,眼見前方就是浚儀橋坊,他才忽然反應過來自家阿姐已經成了親,出宮另外開了公主府,與先前再不相同,也不會再同自己回宮,心中更是沮喪。
只是趙弘一慣懂事,這幾日同裴雍、衛承彥相處,足見二人秉性,自然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又因路途顛簸,旁的不理會,先心疼起姐姐來,想了想,自在心中嘆一口氣,卻是叫了王署著人回頭傳話,只說天色不早,叫姐姐姐夫,另有那衛承彥到了地方不必管顧自己,先行回府就是。
雖是心中早有準備,趙弘依舊提不起勁來,也無心去看道旁店鋪景觀,倒把這幾日山間所見所得一一回想,等到了宣德門,要換車輦進大內,輦簾一掀,他起身才踏出去,目光越過一干護衛,當先就見右前方一人正翻身下馬。
那人一身騎裝,身形筆挺,背影十分眼熟。
趙弘一下子就辨認出來,張口已是叫了「姐夫」二字,等不了左右人上前,也不理會前頭立階,忍不住先跳了下來,唬得王署急忙過來。
前方下馬的正是裴雍。
他聽得趙弘叫喚,當即回頭相迎,也不應話,走得近了,先行一禮,只道:「陛下仔細腳下。」
又道:「宮門將閉,臣不好破例進出,就不再相送了。」
趙弘本來笑著,聽得裴雍口稱陛下,又自稱臣,臉上笑容頓時收斂,只覺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原本位置,前幾日不過一場夢似的。
他想要說話,又無話可說,只上前相扶,「辛苦裴官人」幾個字就在舌尖,過了半晌,才要說出,卻見裴雍就勢而起,卻低頭同他道:「過不得幾個月就是元日,另還有元宵,屆時也有節假七天,若無旁的事情,咱們再尋地方去踏青——你那拳法一日兩趟,不要忘了。」
又道:「你阿姐也在後頭,她說過一會再回去。」
一時說完,他後退幾步,又行一禮,方才笑著讓到一旁,目送趙弘進宮。
而趙弘一人換了車輦,忍不住回頭去看,只見道旁數人,當先那一個直身站立,微笑往著自己方向,隨著天子玉輦步步前行,兩邊漸漸遠離。
他再看遠處,還有公主車駕停駕在旁。
那車駕的帘子已經支開,只露出隱約幾人輪廓,因離得遠,看不甚清相貌,但趙弘又怎會認不出究竟是誰。
他盯著看了半晌,待再看不到一點,才輕輕呼出一口氣,竟覺周身放鬆,也再無先前沮喪,轉身便叫「王署」,又問道:「明日是哪一位先生經筵,一會回去先置了筆墨,我要溫了書再吃飯。」
等回到福寧宮,他果然溫了半日書,又習了一趟拳,休息片刻,方才吃飯。
一時飯畢,洗漱之後,趙弘不著急上床歇息,只著人取了萬年曆來,在上頭勾勾圈圈,數數點點,算清楚日子,也不用叫王署單獨記在玉簡之上,自家早牢記在心不說,還帶著萬年曆上了床。
這一晚,他連睡覺時眉眼都是舒展的,帶著笑。
而隨著時日推移,自有元日、元宵、寒食、天慶、冬至等節慶,又有聖節等等,或有事,又無事,但凡無甚大事,總有外出遊玩時候,其中總有趙明枝相陪,或得裴雍,或有衛承彥,或這兩者皆有,又或兩人盡皆不在。
趙弘年歲漸長,慢慢不必再將萬年曆帶上床,直至親政日久,政熟業精,雖也常有皺眉不順之時,束手無策之日,然則每當外出相聚,便覺自己並非所謂天子,其實不過尋常一人。
有家,有姐,有親,有友,有兄,有馬,還有獨屬於自己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