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泥瓦匠的血性
馬車在一片沉默中駛過街巷。
除了不絕於耳的車軲轆聲,最真切便是噠噠的馬蹄踩踏。
富昌侯府。
馬車在側門前停下。
榮顯抱著榮飛燕進門,將其安置在臥房內。
「你妹妹安置好了?」
正廳,富昌侯榮昌與榮家大娘子坐在座椅上,看著帶著一身冷澀氣息進門的榮顯,出聲問道。
榮顯沒有回話,而是仔細看了看自己父親,榮昌的臉色。
榮家是靠著榮妃發跡,當下的尊貴在汴京城裡也是獨一份的,不過在此之前,他們榮家一直都是靠著泥瓦匠這份差事過活,所以即便現在日子過的養尊處優,但從榮昌和榮家大娘子身上,也看不出權爵人家的清貴。
只單從面相上論,便比同齡層的勛貴大娘子們更顯老態,看上去平白老了十幾歲。
至於別的體態、氣質什麼的,更是自不必說。
也難怪大多汴京權貴門戶,皆是打心眼裡看不起榮家,實在是兩相對比之下,顯得相形見絀了。
這份差距落在榮顯和榮飛燕身上,便沒那麼顯著了,畢竟自他倆記事起,就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
雖沒有豪族底蘊,但也養了一分底氣。
只不過少年意氣下,使得勛貴家的同齡子弟說話大多沒有顧忌,而家裡大人對於榮家的看輕,自然也是潛移默化的影響了他們。
因此,在「年少無知、少不更事」的掩蓋下,榮顯和榮飛燕一路長大過來,是實實在在受了不少冷嘲熱諷。
直到近來年紀大了,大家開始做面上功夫,這才顯出對他倆的「包容」和「尊崇」。
只不過私底下,依舊是該怎麼閒言碎語和風涼話,照例怎麼來。
不過榮家也有比別家好的一點——那便是因為他家是窮人乍富,在外面皆是處於被孤立的境地,所以比起別的高門大戶,他們家中少了幾分豪門大族的親情疏遠,多了幾分感同身受、抱團取暖的互相慰藉。
因而當下榮飛燕被人擄走後,榮家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不光榮妃在大內、官家面前哭暈了幾次,就連富昌侯榮昌,也一改往日的作風,在大殿上鬧得不可開交。
聽到父親的問詢,榮顯當即抬頭,默默看向坐在上首的父親,只不過或許是因為深宅大院不好通光,使得此刻榮昌的臉色似是被掩蓋在暗處,顯出幾分晦澀難分之感。
見榮顯並未回話,榮家大娘子當即便急了,連忙起身走到榮顯身前,面色焦急,追問道:
「你妹妹是如何找到的?快快將事情經過給我和你父親從頭說來!」
視線驟然被近身的母親擋住,不過……
榮顯原地呆愣了半晌,隨後低下頭,將街道上發生的事和盤托出。
當聽到榮飛燕衣衫不整的被人丟在大街上,而且還被一個巡防營的都尉當場喊了出來,榮家大娘子當即嚎啕大哭起來:
「天殺的畜生!居然敢這般對待我女兒!這可讓她今後如何自處啊!」
隨後她又是忙指著榮顯恨聲道:
「你!你這個做父親的!現在就立馬給我去找巡防營,把那個該死的都尉給我找出來!
他不顧我女兒的清譽,我也要他拿命來賠!」
她一邊說著,一邊哭啼著走到榮顯邊上,將他往屋外推搡。
榮顯臉色陰沉中帶著悲戚,但他在權貴場薰陶久了,也是有幾分理智在身,當即拉開了自己夫人的手,沉聲道:
「找那都尉有什麼用?就算這話不從他口裡傳出來,也會從那伙賊人嘴裡傳出來,再說……」
再說即便他親自去巡防營,恐怕得來的也只有表面尊敬的陽奉陰違,真要處置那都尉,恐怕還得求到榮妃的面上,再轉到官家耳里。
而當下,還不是思考如何報復小人物的時候,而是自家如何自處。
「汴京城裡這般嚴查之下,這伙賊人依舊能夠神出鬼沒,來影無蹤,定然是背後之人肯定是大有來頭。」
榮昌面露陰鷙的盯著眼前地板,聲音低沉道:
「還特意不傷燕兒的性命,只毀了她的清譽……」
榮昌轉頭同已止住哭聲的榮家大娘子對視了一眼:
「除了那位如日中天的邕王殿下,我再也想不到其他人家了。」
邕王府自打入京以來,便一直拿門縫瞧人,對榮家沒有絲毫善意,反而是多次在權貴聚會間,發表輕慢榮家的言語。
當下自家生了與齊國公府結親的心思,頻繁登門齊家。
而與此同時,又是傳出了邕王府的嘉成縣主也看中了齊衡,演出了一副「二女爭夫」的戲碼。
邕王和邕王妃疼愛嘉成縣主又是汴京里出了名的……
種種因素結合之下,幕後黑手這四個字幾乎是刻在邕王的腦門上了。
榮家大娘子一臉的不可置信,不由失聲道:
「你是說,就因為一場未定的婚事,他邕王府就枉顧官家,對燕兒下此毒手?」
「不然還能有誰?」
榮昌用力地拍了下桌子,恨聲道:
「官家如今身子越發不爽利,開始將立儲之事放在明面上與朝臣相商,邕王已然是有了將來榮登大寶的氣象,就連那曹家……曹家現在都腆著臉往邕王邊上靠!」
「與其說是賊人找不到,倒不如說那些官府的人畏之如虎,根本不敢找!」
不然為何在戶籍、保甲制度如此完備的汴京城裡,連一夥作亂的賊人都抓不到?
抓人的時候人流密集,有所疏忽還能理解,但他娘的,現在全城戒嚴的情況下,那伙賊人竟還當街策馬奔騰,最後還跑了……
這不是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僚縱容?
能做到這般田地的,汴京城裡也就只有官家,與爭奪皇儲的邕王、兗王了。
官家不可能。
兗王則是不敢,畢竟他本就與邕王相比,有年齡的劣勢,當下只有靠才能品行來讓人支持。
現在若是敢「失去理智」,對榮家出手,那麼對於他的皇儲之爭肯定是雪上加霜。
榮家大娘子還要再說什麼,不過卻是被榮昌快速出言打斷:
「你去房裡看顧燕兒!」
榮飛燕這般樣子回府,榮家自是不敢從外面找大夫來家裡看的,只能由榮家大娘子這個做母親的,親自去探明。
榮家大娘子聞言神色一頓,隨後面露憂色的朝榮顯反覆看了幾眼,這才出門往榮飛燕的房裡去了。
很快,廳堂內沉寂下來,唯有榮昌和榮顯一對父子。
一坐一立,皆是默不作聲,各自在心中思量。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
外邊天色都有些暗淡了。
榮家大娘子復返而來,才打破屋內的凝滯。
榮家大娘子腳步輕快的進屋,面上稍微帶了些許喜意,各自望了一眼榮昌和榮顯,語氣略顯欣喜道:
「燕兒身子清白,只是受了幾日清苦!」
方才發現這一事實時,榮家大娘子也是滿臉不可置信,仔仔細細、前前後後的檢查了榮飛燕身子好幾遍,才接受了這個不幸中的萬幸。
於是妥帖幫榮飛燕擦拭、又換了一套寢衣後,便立馬回來通報了。
榮家大娘子高興說了,結果卻是沒等來父子倆的回應,迎接她的已然只有一股子凝滯的氛圍。
見榮昌和榮顯兩人臉色不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榮家大娘子臉上的喜意當即一滯,忙嘴角強扯出笑容,聲音顫抖道:
「看來邕王一家也不是昏了腦袋的,知道事情輕……」
「砰~!」
一直尚未出聲的榮顯,此時陡然一腳將身旁的桌椅踹倒,之後又是發泄一般的將屋內所有桌椅挨個踹了個遍,只有榮昌坐著的那張椅子依舊完好。
此刻屋內,椅子、桌子東倒西歪,但卻沒有顯出一片狼藉,因為擺在這兒的桌椅都是好材料,僅憑榮顯的腿腳發泄是踢不壞的,反而是凌亂中、又突出幾分整齊。
活像是一群擱淺在水窪里,仰頭求活的困魚。
「你再去看看女兒吧!」對於兒子榮顯的突然發狂,榮昌臉色沒有絲毫異色,反而是神色平淡的繼續吩咐榮家大娘子離開。
榮家大娘子只得再次出了門。
她要再去看看女兒。
而這時,天上突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原來天色開始暗沉,不是因為晚了,而是上方不知何時氤氳起了一團陰雲,現在終於積蓄起了情緒,來了個暢快。
這便是迎來了一場春雨。
皆說春雨貴如油、好雨知時節,而顯然,在此刻愁雲慘澹的富昌侯府里,這場春雨便顯出幾分滑稽可笑。
「你現在長大了,有了貴家子弟的模樣。」
榮昌終於站起了身,讚揚榮昌一句後,出屋走到廊下,看著屋外逐漸開始滴答作響。
「我不明白!」
換做以往任何時候,榮顯聽到這句誇讚,都能感到開心,但是此時此刻,聽著從父親嘴裡說出的話,卻是讓榮顯心中驚厥。
因為,父親真的如他心中所想的那樣……
「你不明白嗎?」
榮昌轉身看向身後跟來的榮顯,面露悵然道:
「從你進屋沒有大吵大鬧,而是偷瞄我臉色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想的很明白了。」
旋即榮昌面露苦笑,點頭間用力拍了拍榮顯的肩膀:
「是個能當家的樣子了!」
榮顯臉上沒有半分高興,反而是急切道:
「可是母親方才已經說了,妹妹是清白之身……」
「是啊,還是清白之身……」
榮昌深深看了榮顯一眼,道:
「他家就是這樣打心眼裡看低我們,要明著踩低我們,還要讓我們甘之若飴的將這苦果吞下,自願將家族顏面主動放在地上,任人踐踏。」
邕王此舉,無疑是殺人還要誅心。
榮飛燕的清譽已經是無可挽回了,若是死在外面也就罷了,只是痛上一陣,還能得些同情。
但現在邕王偏偏把榮飛燕放回來了,自家還知道是個清白之身!
這讓榮家如何自處?
啞巴吃黃連?唾面自乾?
讓榮飛燕的名聲累及家族?
聽父親這樣說,榮顯語氣越發急切道:
「我們可以請大夫,多請幾個一起作證!或是求到姐姐面上,請來宮裡太醫……」
「有用嗎?」
榮昌當即反問道:
「水堤只要是開了口子,便是如何修修補補也有裂紋。」
「別人心裡也是有自家的秤砣,無非便是又往外傳,『榮家好大的權勢,這都能強行圓回來,真當我們是瞎子不成』。」
「洗不淨的!」
榮昌面露悲苦,同時又語重心長道:
「家族名聲盡皆系在此處,你我父子二人,又當如何處置?」
「把妹妹送到鄉下隱姓埋名不成嗎?」
榮顯言語中已經帶了哭聲:
「鄉下!就把妹妹送歸老家!那裡還有她兒時的玩伴,她今後也無需再聽那些汴京城裡的冷言冷語了。」
「那派誰去?」
榮昌反詰道:
「你?還是我?
我們榮家是有什麼可信的託付之人?亦或是數代榮養的家生部曲?」
「只怕剛起了念頭,便被邕王攔在了城裡,昭昭於眾目睽睽。」
榮顯低了下頭。
他心裡明白自家在邕王面前,其實與街邊庶民無異。
又是沉默許久。
夜色真是開始暗了下來。
夜闌聽雨,外面雨聲開始越來越大。
終於。
榮昌起身往偏廳走了一趟,隨後拿出了一個小木匣子,遞給榮顯。
榮顯對眼前匣子裡的東西有些懷疑,又帶著些許肯定,但迎著父親那果決的眼神,也只得雙手顫抖著接了過來。
待榮顯雙手接過,榮昌當即點了點頭,而後又稍踮起腳,用雙手稱量了一下兒子的肩膀,又是連連點頭。
沉默半晌後,榮昌終於眼眶中含淚道:
「你姐姐在宮裡受苦,才有了我們榮家的富貴,現在你妹妹受了罪,但……但萬不可因此斷送了家族!」
榮顯當下再也忍不住了,眼裡醞釀許久的淚水如同泉水一般涌了出來,泣不成聲。
「顯兒!顯兒!」
榮昌雙手如同鷹爪一般扣著榮顯的肩膀,含淚低吼,聲音如同嗓子裡擠出來的一般:
「他邕王勢大,我們敵不過,但也不可如同案板上的肉一樣束手就擒!」
「你妹妹以死相搏!我們家也要捨命忘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