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的臉上,的確如他原先所想,是一片嚴重燒傷的傷疤。然而,在這連片的血紅傷疤之下,隱約能看到,三四張小小的人臉。
那幾張人臉不過都幼兒掌心大小,歪歪扭扭分布在他臉頰、額頭上。因為被烈火燎過,每張小臉的五官都劇烈地皺縮著,仿佛在痛苦地尖叫。這些尖叫的詭異小人臉擠在他一張原本正常的人臉上,當真是比任何鬼都要恐怖!
看到這張臉的那一瞬,謝憐如同墜入了一個噩夢。巨大的恐懼使他整個人都麻木了,以至於他都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站了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臉上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但一定非常可怕。那少年磨磨蹭蹭解下繃帶,原本便惴惴不安,在看到他這種反應之後,他也倒退了兩步,似是知道謝憐無法接受這張臉,像是在保護自己,他猛地捂住了那張恐怖的臉,從地上蹦起,大叫一聲,朝樹林深處逃去。
謝憐這才回過神來,道:「等等!!!」
他邊追邊道:「等等!回來!」
可他畢竟是呆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而那少年熟悉山中路程,又習慣在黑暗中潛逃躲避,不消片刻便逃得無影無蹤,任他怎麼叫也不肯出來。旁邊無人一同尋找,他偏生又法力枯竭,沒法通靈傳音,他在山中一陣飛奔,竟是搜尋了小半個時辰也無果。冷風一吹,他清醒了些,知道一個人沒頭蒼蠅般亂撞也不是辦法,強自鎮定,心道:「也許他會回去帶走小螢姑娘的屍體。」便先折回明光廟前,卻是一怔。
只見許多位黑衣人已聚在廟後的樹林裡,神情嚴肅,正在將那被倒掛的四十多具屍體小心地放下來。樹林前有一個長挑的身影抱著雙手,正在監看,轉頭是一張清麗又冷淡的少年面容,正是扶搖。看來他是回去了一趟,帶了一波玄真殿的神官們下來幫忙。
謝憐正要開口,身後一陣足音,南風也送完那幫村民,返了回來。他見此情形,瞟了一眼扶搖,道:「你不是自己跑了嗎?」
這話說得大不中聽,扶搖挑眉不悅。謝憐不想他們在這節骨眼上又生口角,道:「是我讓他回去搬救兵的。」
南風嗤道:「那救兵呢?我以為起碼得請你們家將軍親自下來。」
扶搖淡淡地道:「我回去時已聽說小裴將軍趕下來了,便沒去找我們將軍。況且,就算我去找,他那麼忙,也不一定有空下來。」
說實話,依照謝憐對慕情的了解,他便是有空也不會願意親自下來的。但他眼下根本沒空多想了,略為疲倦地道:「你們先不要吵,先幫個忙,一起找那繃帶少年吧。」
南風皺眉道:「他方才不是跟你在一起,守著那女孩兒的屍體嗎?」
謝憐道:「我讓他把繃帶拿下來,他被我嚇跑了。」
扶搖嘴角一勾,道:「不至於吧。你這女裝也沒可怕到那種地步。」
謝憐嘆道:「怪我當時呆住了沒反應過來。小螢姑娘死了,他原本就大受刺激,又以為我被他的臉嚇到,可能受不了這種打擊,便跑了。」
扶搖皺了皺鼻子,道:「他當真醜到這種程度?」
謝憐道:「不是丑不醜的問題。他……有人面疫。」
聽到那三個字,南風與扶搖的動作和神情都瞬間僵硬。
他們總算知道為什麼方才謝憐會呆住了。
八百年前,仙樂古國皇城被一場瘟疫席捲而過,終至滅國。那種瘟疫,患病之人,身上會先浮現一個個小小的腫塊,腫塊越來越大,越來越硬,微微發痛。然後便會發現,這個腫塊開始慢慢有些凹凸不平,三個凹陷,一個凸起,就好像是……眼睛、嘴巴和鼻子。然後五官越來越清晰,最終,長成一個類似人臉的形狀。而如果放任不理,身上就會長出越來越多的人臉。據說,有的人臉,長到最後,長成了型,還會開口說話,甚至尖叫。
而這種瘟疫的名字,就叫做人面疫!
扶搖臉色變了又變,抱著的雙手也放了下來,道:「怎麼可能!這種東西幾百年前就被撲滅了,絕對不可能再出現。」
謝憐只說了一句話:「我沒看錯。」
南風與扶搖俱是無法反駁。謝憐說出的這句話,沒有人可以反駁。
謝憐道:「他臉上還有火燒過的痕跡,可能是想把這些壞死的人臉燒掉。」
患人面瘡者,許多人第一反應就是拿刀子把這恐怖的東西割掉,或者用火把它燒死,為此就算割肉斷骨也再所不惜。南風沉聲道:「那他恐怕就不是普通人了,或許也已經在這世上活了幾百年了。先不說別的,他身上的疫病會傳染嗎?」
雖是頭痛欲裂,但這個問題謝憐還是冷靜下來想過的,肯定地道:「不會。人面疫傳染力極強。若那少年身上的疫毒還能傳染,他在與君山藏了這麼久,應該整個這一帶都被他傳染了才對。他那疫毒應該是已經……治好了。只是,之前留下的疤痕卻消不掉了。」
三人不敢大意。扶搖似是在玄真殿頗有地位,召來神官們在與君山又是一頓挖地三尺的好搜。然而,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少年的蹤跡了,怕是已經逃出與君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為今之計,也只能回天界後再拜託靈文殿一同幫忙尋找,靜待消息了。那少年身上的東西不會傳染,這一點稍感慶幸,但謝憐想到他相貌如此可怕,下山後若是被發現,只怕是會被當成怪物喊打喊殺,還是得儘快找到才行。
不好繼續在與君山耽擱,謝憐抱起了小螢的屍體,一步一步走下山去。因為心神有點恍惚,那茶博士大叫起來他才發現險些把屍體抱進了相逢小店,連連道歉,又折出去委託人安葬了才回來。搞定一切坐下後,謝憐無聲地嘆了口氣。
一件事情總算是告一段落,而他只覺飛升後這幾天,過得比他以往在人間收一年破爛還累,攀上趴下,飛檐走壁,翻滾嘶吼,易裝兼雜耍,周身骨頭都要散架一般,還留下了許多未解的謎團和後患,真想打個「飛升不如收破爛」的招子掛在身後去人間遊說。扶搖一掀衣襟下擺在他側手坐了下來,終於還是忍不住對他翻了個準備多時的白眼,道:「你還穿著這衣服做什麼?」
看到他的白眼,謝憐竟有種無與倫比的親切感。他這才把穿了一路的那件嫁衣脫了,一邊抹去臉上胭脂水粉,一邊略感鬱悶:「那我豈不是一直都穿著這衣服在和小裴將軍說話?南風啊,方才你若是提醒一下我就好了。」
扶搖道:「可能是因為你穿著明顯挺高興的。」
南風跑了一天,終於也能坐下休息了,他道:「用不著提醒。小裴將軍又不會在意你穿什麼。你就是穿得再奇怪十倍,他回去也不會和別人多說一句。」
謝憐覺得今晚真是辛苦這位小神官了,給他倒了杯茶,又想起那小裴將軍冷清清的神氣,對比宣姬的瘋狂之態,道:「這位小裴將軍可真是鎮定自若,好沉得住氣。」
南風喝了那茶,卻道:「你別看那位小裴將軍好像一副很彬彬有禮的樣子,他跟他祖宗一樣,都不好對付。」
這一點謝憐自然是看得出來。扶搖對此竟是也有贊同之意,道:「裴宿是近一兩百年才飛升的新貴,但是勢頭很猛,爬得很快。他被裴將軍點將之時才不過弱冠之齡,你知道當時他幹了什麼嗎?」
謝憐道:「什麼?」
扶搖冷冷吐出兩個字:「屠城。」
謝憐聽了,若有所思,但並不意外。上天庭里,帝王將相遍地走,而這打江山與守江山的事,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欲成仙神,必先成人傑。人傑腳下,踏的都是血路。扶搖總結道:「上天庭里,沒幾個是好相與的,誰都不能信。」
謝憐聽他一副過來人告誡後人的口吻,不免有點想笑,猜想扶搖是不是在上天庭里受過氣,深有感觸才這麼說。不過他也自知,雖是飛升了三次,但每次在天界待的時間都短暫得猶如曇花一現,轉瞬即逝,若要論對這諸天仙神的了解程度,他還真不一定比得上這兩個小神官。南風卻仿佛極不贊同扶搖這般說法,道:「你也別危言聳聽,哪裡都有好與壞,天界裡還是有不少值得信賴的神官的。」
扶搖卻道:「哈哈,值得信賴的神官,你是想說你家將軍嗎?」
南風道:「是不是我家將軍我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你家將軍。」
面對這種情況,謝憐早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加上心中有事,連拉開都沒力氣拉開了。
北方這邊收了尾,回到天界,他先上靈文殿,把那繃帶少年的事說了,委託靈文在人間撒網找人。靈文聽了也是神色凝重,應承下來,末了道:「靈文殿定當全力搜索。不過真是沒想到,一趟北方之行牽扯了這麼多事。這次當真是辛苦殿下了。」
謝憐道:「此次還需感謝那兩位自願下去幫忙的小神官,還有明光殿的小裴將軍。真是不知該如何感謝。」
靈文道:「既是老裴一段孽緣惹下的禍,自然是得小裴去收拾。他收拾慣了,倒是用不著感謝。殿下回頭若是得了空,麻煩進一下通靈陣,大家還要集議此次之事。」
謝憐也有許多疑惑尚未得到解答,出了靈文殿,繞來繞去,找了一座小石橋。石橋跨過潺潺流水,河水清澈至極,能看到雲霧之氣在水底下流動,甚至能透過流水與雲霧,看到下界起起伏伏的山脈與大片方方正正的城鎮。他心道:「這是個好地方。」便在橋頭坐下,默念口令,進了陣。
一進去,上天庭的通靈陣內竟是十分難得的熱鬧,眾多聲音在陣里飛來喝去,亂成一片。首先聽到的便是風信的罵聲:「操!你們挑好了鎮在哪座山下沒有?!那女鬼宣姬是個瘋子,無論問她什麼,她一律吵著要見裴將軍,根本不肯交待青鬼戚容在哪裡!」
小裴將軍則道:「宣姬將軍一向性情倔強激烈。」
風信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火大:「小裴將軍,你們裴將軍回來沒有?趕緊讓她見一面,問出來青鬼戚容的下落就趕緊把她弄走!」
風信是最不慣對付女人的,竟是讓他來幹這問訊的活兒,謝憐不禁微覺同情。小裴將軍道:「見了也沒用,見了更瘋。」
有一個聲音道:「又是倒掛屍林……戚容的品味果真是一向都如此低下,令人不快。」
「連他們鬼界都嫌棄他品位低下,可見是真的非常品位低下了。」
各位神官交流毫無間隙,可見彼此之間都非常熟稔。作為一個在八百年前就飛升過的新人,謝憐本該默默伏地不語,但聽了半天,他還是忍不住插了一句,道:「諸位,那與君山裡的倒掛屍林是怎麼回事?青鬼戚容也在那附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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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不常在通靈陣內說話,聲音陌生,神官們不知要不要接話,第一個回答他的竟是風信。他道:「青鬼戚容不在與君山。但是,那倒掛屍林是女鬼宣姬在按照他的要求,給他上供。」
謝憐道:「宣姬是青鬼的下屬?」
小裴將軍道:「正是。宣姬將軍死去已有幾百年,之前雖有怨念,但一直無力興風作亂,直到百多年前被青鬼戚容相中,對她十分欣賞,收編做了下屬,這才法力大增。」
他這話其實意思就是,女鬼宣姬作亂,怨不得裴將軍,因為她本來也沒這麼大本事。要怨就怨青鬼戚容,是他收了宣姬,才讓她有能力出來害人。諸位神官原本心裡都覺得這事兒其實就是裴將軍自己造的孽,只是都沒明說,竟是被他覺察了出來,如此不輕不重卻恰到好處地這麼提醒了一句,當下言語之間把自己的心思藏得更深了。謝憐又道:「那與君山里徹查過了嗎?應該還有一隻童靈的。」
這次,慕情的聲音冒了出來,不冷不熱地道:「童靈?什麼童靈?」
謝憐心想,大概是扶搖沒跟他說個中細節,說不定連出來幫忙都是瞞著他的,也不提扶搖,免得給他添麻煩,道:「我在轎子上時曾聽到一個小兒的嬉笑聲,以童謠出聲提示。當時我身邊還有兩個武神殿的小武官,都沒有覺察,想來這童靈法力也很是了得。」
慕情道:「與君山內沒有查到任何童靈。」
謝憐心中奇怪,該不會那童靈還是特地來提醒他的?想到這裡,他忽然記起他惦記了一路的一件事,問道:「說起來,這次我在與君山里,遇到了一個能驅使銀蝶的少年。諸位可知,這少年是什麼人?」
通靈陣內原本吵吵吼吼忙得飛起,他這句一出來,卻是忽然之間一片寂靜。
這種反應,謝憐早就料到了。他很有耐心地等著。半晌,靈文才問道:「太子殿下,你剛才說什麼?」
慕情冷冷地道:「他剛剛說,他遇到了花城。」
終於得知那紅衣少年的名字,謝憐莫名心情不錯,笑道:「原來他叫做花城?嗯,這名字倒是挺適合他的。」
聽他如此語氣如此言語,通靈陣內諸位神官仿佛都有些無語。片刻,靈文輕咳一聲,道:「這……太子殿下,你可聽過,所謂的四大害?」
謝憐心想:「慚愧,我只知道四名景。」
所謂的四名景,乃是上天庭中四位神官飛升之前的四個美談佳話——少君傾酒,太子悅神。將軍折劍,公主自刎。這其中,「太子悅神」,說的便是仙樂太子神武道驚鴻一瞥了。能躋身四景,並不一定是那位神官法力最強,只是因為他們這傳說傳得最廣,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對外界這種消息,謝憐一向反應遲緩,說是孤陋寡聞也可,只是畢竟身為其中一景,他這才稍有了解。這「四大害」,大抵是很後來才新流行的一個說法了,謝憐卻是未曾有所耳聞。既然用了「害」字,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他道:「慚愧,沒聽過。敢問是哪四大害?」
慕情涼涼地道:「太子殿下在人間磨礪數百年,竟然如此消息閉塞,真是教人好奇,你在下面時到底都在做什麼啊。」
那自然是吃飯睡覺賣藝收破爛了。謝憐笑道:「做人麼,要忙活的事情是很多的,也很複雜的。不比做神官容易。」
靈文道:「這四大害麼,殿下請記好,乃是『黑水沉舟,青燈夜遊。白衣禍世,血雨探花。』指的,是上天庭和中天庭都非常頭疼的四個鬼界的混世魔王。」
人,往上走,成神;往下走,為鬼。
諸天仙神開闢了天界作為居所,把自己與人界割裂開來,居高臨下俯瞰凡世,凌駕眾生之上。而所謂的鬼界,卻還沒有和人間分離開來。妖魔鬼怪們和人們享用同一片土地,有的潛伏於黑暗中,有的偽裝成人類,混雜在人群,遊蕩在人間。
靈文繼續道:「黑水沉舟,說的是一隻大水鬼。他雖然已至絕境,但很少出來惹事,非常低調,根本沒幾個人見過,暫且不管。
「青燈夜遊,指的便是我們那位品位低下、愛好倒掛屍林的青鬼戚容。不過,他是這四害里唯一一個非絕境的,為什麼他會在這裡面?可能是因為他常年惹事,很是煩人,也可能僅僅只是因為加他一個湊足四個比較好記,也不提。
「白衣禍世,這一位,太子殿下你應該比較熟悉。他有一個名字,叫做白無相。」
坐在石橋頭的謝憐,聽到這個名字,忽然感覺到一陣從心臟傳向四肢百骸的抽痛,手背微微發起抖來,無意識握緊了拳。
他自然是熟悉的。
都道「絕」一出世,可禍國亂世。而這位白無相一出世,滅的第一個國,就是仙樂國。
謝憐默然不語。靈文又道:「不過,白無相已經被滅了。也不提。就算他還存於世上,如今只怕也輪不到他來占風頭了。
「太子殿下,你在與君山所見的那銀蝶,又叫死靈蝶。它的主人,就是這四位裡面的最後一位,也是當今天界最不想招惹的一位,『血雨探花』,花城。」
天界之中,當得起「大名鼎鼎」的,當屬神武大帝和仙樂太子。雖然這兩者意義是完全相反的,但如雷貫耳的程度基本上差不多。而在鬼界,要挑一位在「大名鼎鼎」上與他們旗鼓相當的,花城以外,再無第二。
若你想了解一位神官,出門在路上走走,找到一間神廟進去,看看神像穿什麼衣服,掌什麼法器,大概就能了解一些。若是想了解更多,聽聽那口口相傳的神話故事、演義傳奇,神官們為人時是什麼身份、做過些什麼事,差不多都已被挖得一清二楚。而妖魔鬼怪則不然,它們為人時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現在又長什麼樣,幾乎都是謎團。
花城這個名字,肯定是假的,相貌也肯定是假的。因為傳聞中的他,有時是個喜怒無常的乖戾少年,有時是個溫柔的翩翩美男子,有時是個蛇蠍心腸的艷麗女鬼,說是什麼樣的都有。關於他本尊,唯一確信的只有他一身紅衣,常隨血雨腥風出現,銀蝶追逐在他衣襟和袖間。
至於他的出身,更是有無數個版本。有人說他是個畸形兒,天生沒有一隻右眼,所以從小飽嘗欺凌,憎恨人世;有人說他是一名少年將士,為故國戰死,亡魂心有不甘;也有人說他是個因心愛之人逝去而痛苦的痴人;還有人說他是個怪物。最離奇的版本,據說——只是據說。據說,花城其實是一位飛升了的神官。只是,他飛升之後,自己跳了下去,墮落為鬼了。不過,這只是一個流傳不怎麼廣的的傳說而已,真假不知,信的也不多。話說回來,就算是真的,那也得是假的。因為這世上居然有人放著好好的神仙不做,寧可跳下去做鬼,這對天界而言實在是太丟臉了。總而言之,越是眾說紛紜,越是迷霧重重。
各路神官們對花城格外忌憚,有許許多多的原因。比如,他性情陰晴不定,時而殘忍嗜殺,時而又有詭異的善舉。再比如,他在人間勢力極大,信徒極多。
是的,人們拜神,祈求保佑,遠離妖魔鬼怪的侵襲,神官們這才有了許多信徒。然而花城一隻鬼,在人間居然也有數量龐大的信徒,幾乎到了隻手遮天的地步。
這裡,就不得不說了。花城剛冒頭時,就幹了一件極著名的事。
他向上天庭的三十五位神官公然約戰。約戰內容是,與武神鬥法比武,與文神論法問道。
這三十五位神官里,有三十三位神官都覺得可笑極了,但也都被他的挑釁激怒了,接受了挑戰,準備聯手教他做鬼。
首先和他比試的,是武神。
武神是天界裡最強的神系,幾乎個個信徒眾多,法力高強,面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小鬼,可以說是穩操勝券。誰知,一戰下來,全軍覆沒,連神兵也統統都被花城那一把詭異至極的彎刀打得粉碎!
打完了才知道,花城是銅爐山里出來的。
銅爐山是一座火山,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山裡有一座城,叫做蠱城。蠱城並不是一座人人養蠱的城,那座城,本身就是一個大型的蠱毒。
每隔一百年,萬鬼匯聚在此廝殺,殺到最後只剩一隻鬼,蠱成。雖然結果往往是一隻也不剩,但是,只要能出來一隻,那就一定會是個混世魔王。幾百年間,蠱城裡只有兩隻鬼出來過,而這兩位,果不其然,都成了人間家喻戶曉的鬼王。
花城便是其中的一位。
武神被打得一敗塗地,然後就輪到文神了。
打架打不過,論戰總論得過吧?
可巧,還真的贏不過。那花城上天入地道古論今,時而斯文,時而惡毒,時而強硬,時而精闢,時而詭辯,當真是,鋼牙利齒滴水不漏,旁徵博引妖言惑眾。數位文神被他從天罵到地、從古罵到今,氣得一口血瀑直衝雲霄。
花城,一戰成名。
但是,若只是如此,他還不足以稱可怕。可怕的是,大獲全勝後,他要求三十三位神官履行諾言。
挑戰之前雙方定下約定:若花城敗,奉上骨灰。若神官敗,就全都自行跳下天界,從此做凡人去。若非他態度狂妄,賭注決絕,三十三神官又深信絕不可能敗,也不會答應和他鬥法論戰。
然而,沒有一位神官主動履行承諾。雖然毀諾很丟臉,但想想,有三十三位神官都輸了呢,一個人丟臉那是很丟臉,但是這麼多人一起丟臉的話,那就一點都不丟臉了,甚至可以反過來一起嘲笑對方。於是他們達成了默契,心照不宣,都裝作沒這回事。反正人們忘性大得很,再過五十年,說不定就不記得了。
這一點他們算得倒是不錯。他們算錯的是,花城可沒那麼好對付。
不履行?好,幫一把。
於是,他把這三十三位神官在人間的宮觀廟宇,一把火都燒光了。
這便是如今諸天仙神依舊談之色變的噩夢——紅衣鬼火燒文武三十三神廟。
宮觀和信徒是神官最大的法力源泉,殿都沒了,信徒上哪兒去拜神?又有什麼香火?元氣大傷,重新立殿,少說也要一百多年,還不一定能恢復當初的規模。對神官而言,這真是比渡劫失敗還恐怖的滅頂之災。這些神官里大的有宮觀上千,小的也上了百,加起來過萬之數,花城,居然在一夜之間,盡數燒毀了。誰都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但他就是做到了。
簡直是喪心病狂。
神官們向君吾哭訴,可是,君吾很無奈,他也沒辦法。當初挑戰是神官們自己應承下來的,承諾也是自己答應的,花城又十分狡猾,只是毀廟,並不傷人,等於是挖了個坑,問他們跳不跳,於是他們自己把坑挖得更大然後跳進去了,事到如今,又能怎麼辦呢。
原先那三十三位神官想要在天下人面前鬥敗這隻狂妄小鬼,所以才把比武論戰鬥法之地選在了許多人間王公貴族的夢中,目的在於大信徒們面前一展神威,誰知王公貴族們看到的卻是他們被斗得一敗塗地的模樣。於是,這一夢醒來之後,不少貴族都不拜天官,改拜鬼了。這三十三位神官失去了信徒和宮觀,逐漸銷聲匿跡,直到又一代新的神官飛升後,大批空缺才被填補起來。
從此,天界許多神官提起「花城」這個名字就膽戰心驚,甚至聽到紅衣、銀蝶就毛骨悚然。有的是怕惹到他,一個不高興,先來挑戰,再一把火燒光廟宇;有的是因為有把柄抓在他手裡,動彈不得;有的則是因為花城在人間隻手遮天,有時一些神官要做事還不得不有求於他,請他打開方便之門;長此以往,部分神官竟是出於一種詭異的心理,也對他頗為拜服。
因此,對這位,天界當真是,又恨又怕又敬。
而那三十五位神官里,那兩位沒有應戰的武神,正是玄真將軍慕情,與南陽將軍風信。
他們兩位當初沒有應戰,倒也絕不是怕了花城,只是那時根本沒有把對方放在眼裡,覺得沒必要理會這種挑戰,故不應,誰知這竟是歪打正著。然而,沒迎戰,花城也沒忘了他們倆,好幾次中元節出巡,雙方撞上,遠遠地打了幾場,兩人都對那瘋狂肆虐的銀蝶留下了極深的陰影。
聽到這裡,謝憐卻滿腦子都是那銀蝶晶瑩可愛繞著他飛的歡快模樣,怎麼也沒法把它們和傳聞里的模樣對上,忍不住心想:「那小銀蝶有這麼恐怖嗎?還好啊……挺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