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地面上那道紅影忽然離他近了不少,未過多時,便來到了他伸手可及之處。
三郎竟是也被捲入暴風之中來了!
謝憐沖他喊道:「不要慌!」一張嘴便又吃一大口沙子, 但事到如今, 吃著吃著也吃習慣了。雖然他喊著讓三郎不要慌, 可實際上, 他也覺得三郎根本就不會慌。果不其然,那少年被捲入半空中後, 若邪迅速收起,拉近兩人距離, 謝憐看得分明, 他臉上半點慌亂的神色也沒有, 簡直給他本書他就可以立刻在沙塵之中安然地看起來, 謝憐甚至有點懷疑他是不是故意被卷上來的。若邪在兩人腰上繞了幾圈, 將他們綁在一起,謝憐又道:「再去!這次不要再抓人了!」
於是若邪再次飛出。這一次, 抓住的是……南風和扶搖!
謝憐身心俱疲,對若邪道:「我讓你別抓人,這個『人』並不是指狹義上的人……好吧。」他衝下面大聲道:「南風扶搖!撐住!千萬撐住!」
地面上的南風與扶搖自然是想要撐住的, 二人各自立定原地, 奈何這風沙實在是太狂太猛,不一會兒, 毫不意外的, 又有兩道黑影也被這龍捲風卷了進去。
這下, 四個人都在空中飛速旋轉了,暗黃色的天地間,那龍捲風猶如一道歪歪斜斜的支天沙柱,而一條白綾連著四道人影在這條沙柱中旋轉不休,越轉越快,越升越高。謝憐一邊吃沙一邊道:「怎麼你們也上來了!」
看到的除了沙還是沙,聽到的除了風還是風,他們不得不都用最大聲音相互嘶吼。扶搖一邊吃沙一邊呸道:「那要問你這條傻白綾了!」
謝憐雙手抓住那「傻白綾」,十分無奈地道:「若邪啊若邪,現在我們四個人全靠你了,這一次,你千萬不要再抓錯了,去吧!」
帶著悲壯的心情,他再次撒手。南風吼道:「別指望這玩意兒了!想點別的辦法吧!」這時,謝憐感覺手上又是一緊,精神一振,道:「等等,再給它一次機會!又抓住了!」
扶搖也吼道:「可別又是套住了個過路的!放過人家!」
別說,謝憐心中也擔心極了這個。他扯了扯若邪,另一端紋絲不動,這才心下一松,道:「不是的!那頭重得很,穩得很!」又道,「收!」
頂著那狂亂的龍捲風,若邪急速收短。四條人影急速遠離風柱,漸漸的,在漫天黃沙之中,謝憐看清了下方一個半圓的黑色輪廓。這輪廓極大,約莫有一座小廟那麼大。若邪另一端套住的,就是這麼個東西。而等到他們靠近地面,他終於看清了,那是一塊巨大的岩石。
在這種程度的風沙之中,這塊砂岩仿佛是一座堅實而沉默的堡壘,無疑是個極好的避風之所。
他們方才一路過來,明明並沒有見到這樣的一塊岩石,真不知那陣詭異的龍捲風把他們帶出了多遠。四人甫一落地,立刻繞到了岩石的背風面。一繞過去,謝憐便心中一亮,道:「這可真是天官賜福。」
原來,這塊岩石背風的一面,有一個洞。這洞足有二門之寬,高度則比一門要略矮些,但是成人一彎腰低頭,也足夠進去了。洞口並不規整,歪歪扭扭的,但也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可能是人工胡亂開鑿的。謝憐一進去,發現這塊岩石几乎被挖成空心的了,洞內空間似乎不小,但裡面較黑,他也沒有在裡面四下探索,只在光照得到的地方先坐了,拍掉若邪身上的黃沙,纏回手腕。
南風和扶搖都在吐沙,口鼻眼耳都進了沙,更不消說衣服褶皺里了,脫下來一抖,沉沉的全是細碎的沙石。四人之中,看起來最安然無恙的還是三郎,彎腰進來之後就意思意思地撣了撣紅衣外的一點沙塵,沒了。除了他的黑髮微微散亂,束歪了,那副愜意之態並未受任何影響。然而,他那黑髮原本就是給謝憐束歪了的,再歪一點,也沒什麼所謂了。
南風抹了兩把臉,破口就是一聲罵。謝憐倒掉斗笠里的沙子,道:「哎,真是沒想到,你們也會被吹上天。你們為什麼不使個千斤墜?」
南風這才收了罵,道:「使了!沒用。」
扶搖一邊惡狠狠抖著外袍,一邊惡狠狠地道:「你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這裡是極西北的荒漠之地,又不是我家將軍的主場。」
南風則道:「北邊是裴家二將的地盤,西邊是權一真的地盤。方圓數百里,根本找不出一間南陽廟。」
須知人間尚且有一句俗語呢——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所以,他們兩個身為東南武神和西南武神的神官副將,在不屬於自己的地盤上施法,法力發揮難免要受限制。謝憐看他們的模樣,都是十分憋屈氣惱,想來被一陣大風颳上天去轉圈圈落地不得這還是頭一遭,道:「真是苦了你們了。」
三郎在他旁邊地上坐了,一手支腮,道:「咱們就在這裡等那風沙過去嗎?」
謝憐轉向他,道:「現在看來也只能這樣了。那龍捲風再厲害,總不至於把這麼一大塊岩石也卷上天去。」
三郎道:「正如你之前所言,這陣風沙的確古怪得緊。」
謝憐忽然想到一事,道:「三郎,我問個問題。」
三郎道:「儘管問。」
謝憐道:「那半月國師,是男是女?」
三郎道:「我沒說過嗎?女。」
謝憐心想果真如此,道:「我們之前歇在那座廢棄小樓,不是看到了兩個人從那樓前走過嗎?其中那個白衣人,是一名白衣女冠。」
扶搖懷疑道:「看那人衣袍,是男是女不好分辨,身形也比一般女子要高,你當真看清楚了?」
謝憐道:「看清楚了,不會有錯。所以我在想,那會不會就是半月國師。」
當時他說這兩人絕不是普通人,是因為他們步法輕盈奇異,絕非凡人所能做到,並未往妖邪方面聯繫,現在卻不能不往這個方向考慮了。思索片刻,南風道:「有可能。但是她身邊還有一名黑衣人同行,那又會是誰?」
謝憐道:「難說,不過,那人走的比她更快,本領絕不在她之下,總歸不會是她的獵物。上司,朋友,下屬,必然占一位。」
扶搖道:「有沒有可能是妖道雙師的另一位,芳心國師?」
謝憐道:「這個吧,我想,妖道雙師之所以被並稱,只是因為傳聞中他們做的事情性質差不多,都很惡劣,就放一起來,湊個雙數好記,就像什麼飛升四景、鬼界四害之類的。不夠四個也要湊足四個。」
聽到這一句,三郎又哈哈笑出了聲,謝憐看他,他道:「沒事,我只是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你繼續說。」
謝憐便繼續說了:「實際上他們應該是沒有什麼關係的。這芳心國師我略有耳聞,他是永安國的國師,出世時間上似乎和這位半月國師隔了幾百年。」
扶搖似乎感到不可理喻,道:「你不知鬼界四害,卻知道人間永安國的芳心國師?」
謝憐道:「有時候收破爛路過的話,就會稍微了解一點了。我又不到鬼界去收破爛,當然了解不到他們。」
這時,洞外風聲弱了一點兒。南風站到稍外處,拍了拍這岩石,檢查它的材質,凝神片刻,低頭道:「這岩石是為何會被挖出這樣一個洞來?」
他大概是覺得這裡出現一塊這樣的岩石十分可疑。這個謝憐倒是不奇怪,道:「這樣挖洞的岩石不在少數。以前的半月國人,為了在外放牧趕不及回家時能躲避風沙,或者臨時過夜,偶爾會這樣在岩石上挖一個洞。有的洞不是挖的,是炸開的。」
南風疑惑道:「荒漠裡怎麼放牧。」
謝憐笑了,道:「兩百年前,這裡可不全是荒漠啊,也是有一片綠洲的。」
這時,三郎道:「哥哥。」
謝憐回頭道:「怎麼了?」
三郎指了指,道:「你坐的那塊石頭上,似乎寫了字。」
「什麼?」謝憐先是低頭,然後起身,這才發現,他坐的地方,乃是一塊石板。擦擦灰塵,那石板之上,果然有字,只是刻得比較淺,字跡並不十分明顯。石板還有一半被埋在沙里,字跡一路向上延伸,隱沒在黑暗中。
既然有字,那定是要看看的了。謝憐道:「我法力不多了,你們誰托個掌心焰,幫我照亮一下,多謝啦。」
南風便打了個響指,霎時,掌心托出了一團火焰。謝憐無意間看了一眼三郎,他也不驚訝,畢竟連縮地千里都看過了,謝憐覺得,無論雙方今後對彼此展現什麼,都不會有任何驚訝了。南風把手掌移到謝憐指的地方,火焰照亮了石板上刻著的文字。那文字十分古怪,仿佛幼兒隨手的亂塗亂畫,微微傾斜,南風道:「這寫的是什麼東西?」
三郎道:「自然是半月國的文字了。」
謝憐道:「南風怕是問寫的什麼意思。我看看。」
他一路清理了石板上的沙石,來到了最上面的一排,這幾個字符特別大,似乎是題目。而這幾個符號,在石板上反覆出現。扶搖也在一旁托起了一道掌心焰,道:「你會看半月文?」
謝憐道:「實不相瞞,我在半月國收過破爛。」
「……」
謝憐感覺到一陣沉默,抬頭,道:「怎麼了嗎?」
「沒怎麼。」扶搖哼道:「只是好奇,你還在多少個地方收過破爛。」
謝憐笑了笑,低頭繼續看。須臾,他忽然說了兩個字:
「將軍。」
南風與扶搖同時道:「什麼?」
謝憐抬頭,道:「我說,這個石板,最上面寫的這幾個字,是『將軍』。」頓了頓,又道,「不過,『將軍』後面還有一個字符。但是,最後這個字符的意思,我不是很確定。」
南風似乎鬆了口氣,道:「那你再看看好了。」
謝憐一點頭,南風托著那團掌心焰,手稍稍又往前挪了一點。這一挪,謝憐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視線的邊緣,好像多出了什麼東西。
他雙手按在刻滿文字的石板上,緩緩抬頭。
只見石板上方,幽幽的火焰,照出了黑暗中一張肌肉僵硬的人臉。這張臉,兩個眼珠子往下看著,正在盯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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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尖叫起來的不是他們,而是那張肌肉僵硬的人臉。
南風另一隻手也托起了掌心焰,雙手火焰猛地躥起老高,終於把整個岩洞的內部都照亮了。
方才那火焰照出來的,是一個一直藏在黑暗中的人,此刻他連滾帶爬往一旁退去,縮到岩洞深處的邊緣,而那邊緣竟是早已經縮了七八個人,抱成一團,瑟瑟發抖。
南風喝道:「你們是什麼人?!」
這一聲喝灌得整個岩洞內在嗡嗡作響,謝憐原本就被方才那陣尖叫震得雙耳之中隱隱發疼,此時不得已捂了捂耳朵。風沙太大,噪音蓋耳,他們說話低聲一點都要聽不清彼此,而進洞之後,先開始討論那半月國師,後來又聚精會神解讀這石板,竟是一直沒覺察這洞裡還一聲不吭地躲著其他人。那七八人哆哆嗦嗦,半晌,一名五十歲左右的老者才道:「我們是過路的商隊,普通的商人,我姓鄭。風沙太大,走不了,就在這兒避風。」
他是這群人中最鎮定的一個,看起來應當是為首者。南風又道:「既是普通的過路商人,為何鬼鬼祟祟躲藏在此?」
那鄭姓老者剛要說話,他身邊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便大聲道:「我們本來也不是鬼鬼祟祟的,你們突然衝進來,誰知道你們是好是壞?後來隱隱約約聽你們一直說,什么半月國師,什麼鬼界,手裡還會憑空放火,我們還以為你們是那半月士兵,出來巡邏抓人吃了,哪裡還敢出聲?」
那老者似是怕他言語衝撞,惹怒了對方,道:「天生,別亂說話。」
那少年濃眉大眼,生得虎頭虎腦的,被長輩一說,當即住口。謝憐耳朵終於不痛了,放下手,和顏悅色地道:「誤會一場。誤會一場。大家都不必緊張,都放輕鬆一些。」
頓了頓,他才接著道:「我們當然不是什么半月士兵了。在下是一間道觀的觀主,這幾位都是我觀內的……人,學的都是奇門遁甲之術。你們是普通商人,我們也只是普通道人,並無惡意,只是同為避風人,又恰好進了同一個岩洞罷了。」
他語音溫和,如此慢吞吞道來,頗能安撫人的情緒。反覆解釋和保證後,一眾商人的神情這才緩和下來。
誰知,三郎忽然笑道:「哪裡,我瞧這幾位商人可不普通,謙虛了。」
眾人不解,望他。三郎道:「半月關不是『每逢過關,失蹤過半』嗎。明知有此傳聞,還敢從這裡過,也算得十分有膽量了。如何能說普通?」
聞言,鄭老伯道:「這位少年人,這可不一定。其實,也有一些商隊從這裡過,走得平平安安的。」
三郎道:「哦?」
鄭老伯道:「只要找對人帶路,不要誤入以前半月國的領地就行了。所以,我們這次過關,特地找了一位本地人帶路。」
那少年天生道:「是啊!還是要看帶路人。這一路上多虧了阿昭哥。他帶我們避開了好多流沙,之前一看起風,趕緊帶我們找地方躲了,不然現在說不定咱們就被沙子給活埋了。」
謝憐看了一眼,給他們帶路的那位阿昭十分年輕,約二十來歲,生得一副俊秀木訥的面孔,被大家夸也沒什麼表示,只悶頭道:「這沒什麼,都是職責所在。希望這風過去了,大家的駱駝和貨也都沒事。」
「一定沒事的!」
這群商人態度十分樂觀,謝憐卻總覺得,事情沒有他們想的這麼簡單。
如果不誤入半月國遺地就不會有問題,那難道以往那些「失蹤過半」的商隊,全都是自己不信邪執意送死?一支兩支執意送死也就罷了,可有了先前的慘例,後來人又如何會頻頻犯險?
他想了想,低聲對南風扶搖道:「事發突然,等這陣風沙過了,我們先確保這些人安全離開,再去半月國故地一探究竟。」
南風與扶搖自然是不會反對。於是,謝憐繼續低頭看那石板上的文字。他方才認出了「將軍」兩個字符,可那是因為這個詞使用的還算多,而他到半月國,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了。就算當時學得熟了,過了兩百年,什麼都會忘個精光了,如今要突然重拾,還真需要一點時間和耐心。這時,一旁三郎道:「將軍冢。」
他一說,謝憐便記起來了。最後這個字符,不正是「冢、墓、穴」的意思嗎?
他回頭道:「三郎,你也會半月文?」
三郎笑道:「不多。興趣使然,認識幾個。」
謝憐已經習慣他這麼說了。「冢」這個字眼又不是什麼常用詞,若真的只是「認識幾個」,如何會剛好識得這一個?他既然說「不多」,那意思就等同於「儘管問」,當即莞爾道:「好極了。說不定你認識的那幾個,剛好是我不認識的那幾個。你過來,我們一起看。」
他輕輕招手,三郎便過去了。南風和扶搖在一旁托著掌心焰,為他們兩人照亮。謝憐的手指慢慢拂過碑上文字,和三郎一起低聲討論,輕聲識讀,讀著讀著,目光越來越奇,最終又漸漸沉澱。商隊中那名少年天生畢竟年輕,年輕人就是好奇,加上方才雙方隨意扯了幾句,他就當混熟了,問道:「幾位哥哥,這石板子上到底寫的是什麼?」
謝憐回過神來,回答道:「這石板是一塊碑,碑上寫的,是一位將軍的生平。」
天生道:「半月國的將軍嗎?」
三郎道:「不,是一位中原的將軍。」
南風疑道:「中原的將軍?那為什么半月國的人會為他立冢?不是說兩國大小戰事不斷嗎?」
三郎道:「這位將軍很是奇特。雖然石板上通篇稱他為將軍,但其實,他只是一名校尉。並且,一開始,他統領百人,後來,他統領七十人,再後來,他統領五十人。」
「……」
「總而言之,一路被貶。」
這種一貶再貶,貶無可貶的經歷,實在是非常熟悉,謝憐感覺有兩道目光凝聚在他身上,假裝沒注意到,繼續識讀那石板上的文字。這時,聽天生不解道:「怎麼做官還有這樣越做越低的?只要沒犯什麼大錯,就算不會升,也不會降吧。是要多失敗才能做成這樣?」
「……」
謝憐右手成拳,放到嘴前,輕咳一聲,嚴肅地道:「這位小朋友,這官越做越低的事,也是常有的。」
「啊?」
三郎笑了一聲,道:「的確,常有。」
頓了頓,他繼續道:「這位校尉之所以越做越低,並非是因為他武力不濟,不配其職,而是因為兩國關係不善,可他在戰場之上,非但總是毫無建樹,反而多番礙事。」
南風道:「什麼叫礙事?」
三郎道:「非但阻攔對方殺害己方百姓,也阻攔己方殺害對方百姓。阻攔一次就降一級。」
他悠悠道來,那七八個商人也漸漸坐攏,就當是聽他講故事了,聽得還算投入,邊聽邊發表意見。天生道:「我感覺這位校尉沒有錯啊?士兵打仗也就罷了,不讓隨便殺百姓,這沒問題吧?」
「雖然身為一國士兵這麼做是挺瞎好心的,不大合適,但大體來說,沒什麼錯吧。」
「是啊,畢竟是救人,又不是害人。」
謝憐聽了,微微一笑。
面前這群商人,既不是居住在邊境一帶的百姓,也不是兩百年前的古人。如今,半月國已灰飛煙滅,眾人再提起,自然可以輕描淡寫,甚至讚美幾句。就算不贊同,大概也能理解。可在當年,這種行為得到的評價,絕對不是輕飄飄的一句「瞎好心」能一言蔽之的。
一群人中,只有那阿昭大概因為是本地人,更了解一些,道:「當今是當今,兩百年前是兩百年前。那時候兩國雙方仇恨有多深重,完全不是今人能想像的。這位校尉只是被貶職,已經是運氣很好的了。」
扶搖則是嗤了一聲,道:「可笑至極。」
謝憐差不多能猜到他要說什麼了,揉了揉眉心。果然,火光之下,照出扶搖那鬱郁的眉眼,他道:「在其位則謀其職,這人既然做了士兵,就該時刻牢記著保衛自己的國家,在前線奮勇殺敵。兩國交兵,殺傷再所難免,如此婦人之仁,只會讓己方戰友對他厭憎,敵方將士覺得他滑稽可笑。並不會有任何人感謝他。」
他這番話,也是極有道理,因此岩洞內一片沉默。扶搖又淡淡地道:「到最後,這種人就只有一個下場——死。不是死在戰場之上,就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無言片刻,謝憐打破了沉默,道:「你猜得挺准。最後他的確是死在了戰場之上。」
天生驚道:「啊!怎麼死的?」
醞釀片刻,謝憐還是開口說了:「上面說,是有一次雙方交戰時,打著打著,靴帶沒繫緊,踩著了,摔了一跤……」
洞內眾人原本以為這將軍一定死得無比悲壯,聞言都是一愣,均心想這是個什麼死法?笑聲噴出:「哈哈哈哈哈哈……」
「……就被雙方殺紅了眼的士兵亂刀砍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三郎挑起一邊眉,道:「很好笑嗎?」
謝憐也道:「咳。是啊,挺慘的。大家同情一點,不要笑嘛。既是在人家的碑冢里,給他一點面子嘛。」
天生忙道:「我沒有惡意的!不過,這也太……有點……哈哈……」
謝憐沒辦法,因為他讀到這裡的時候,也有點想笑,只好不提,繼續識讀下去,翻譯出來,道:「總而言之,雖然這位校尉在軍隊中口碑不佳,但邊境之地的半月國國民和中原人民,有些受過他的照顧,便稱其為『將軍』,為他在這裡修了一個簡單的石冢,立了一塊石板紀念他。」
三郎接著他道:「閒暇的時候來這裡放羊,也割一點新鮮的草供給他。」
謝憐莫名其妙道:「啊?為什麼要割草供他?人家又不是羊。」
三郎嘻嘻笑道:「後面這句我瞎編。」
謝憐一看,還真是,石板後面已經沒有了,哭笑不得,道:「你怎麼這麼頑皮?」
三郎吐了一下舌頭,兩人正笑著,突然,有人驚叫道:「這是什麼!!!」
這一叫,在整個岩洞裡顯得極為尖銳,嗡嗡作響,使人毛骨悚然。謝憐朝尖叫發出的地方望去,道:「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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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在那裡坐著的人連滾帶爬逃了開來,驚恐萬狀道:「蛇!」
南風與扶搖調轉手臂方向,兩道掌心焰遠遠照亮了那一處的地面。沙土之上,赫然盤著一條色澤艷麗的長蛇!
眾人都慌了:「怎麼會有蛇?!」
「這……這蛇怎麼一點兒聲音都不發出來,根本不知道這裡什麼時候爬進來一條!」
那蛇被火光一照,蛇身上揚,似乎極為警惕,隨時準備暴起攻擊。南風正要一道掌心焰劈過去,卻見一人慢悠悠走了過去,隨手一捉,便把那蛇的七寸捏住了,左手提起來,一邊舉在眼前觀察,一邊道:「沙漠裡有蛇,豈非是常事?」
這般大膽,肆無忌憚的,自然是三郎了。所謂打蛇打七寸,這蛇若是被捏死了七寸,毒牙再狠,它也厲害不起來。那蛇尾巴在他左手手臂上軟綿綿地纏了好幾纏,此刻距離近了,謝憐定睛一看,那蛇的蛇皮似乎是半透明的,能看到裡面鮮艷的紫紅色,紫紅色里還摻著絲絲縷縷的黑色,令人聯想到內臟的顏色,甚為不舒服,而那蛇尾,居然是肉色的,並且一節一節,看起來仿佛是生了一層一層的硬殼,不像是蛇尾,倒像是一條蠍子的尾巴。
看清了這一節,謝憐神色驟變,道:「當心它的尾巴!」
話音未落,那蛇的糾纏的尾巴忽然之間鬆開了三郎的手臂,尾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蛇頭,往後一彈,猛地一刺!
那尾巴刺勢極猛,三郎卻是右手倏出,隨手一捉,便把那尾巴也輕鬆捉住了。他將這尾巴捏住,像拿著什麼好玩兒的東西,拿給謝憐看,笑道:「這尾巴生得有意思。」
只見這蛇的尾巴尖尖之末,竟是生著一根肉紅色的刺。謝憐鬆了口氣,道:「沒扎中就好。果然是蠍尾蛇。」
南風與扶搖也過來看那蛇,道:「蠍尾蛇?」
謝憐道:「不錯。是半月國一種特有的毒物,數量還算稀少,我從沒見到過,但也聽說過它。身似蛇,尾似蠍,毒性卻比這兩者加起來還猛烈,不管是被它的毒牙咬中了,還是被它的毒尾扎中了,都……」
說到這裡,他就看見三郎把那蛇盤在手上翻來覆去地折騰,時而拉長,時而壓短,時而當成毛巾擰,就差把它打個蝴蝶結了,無言片刻,溫聲勸道:「三郎,別玩兒它了,很危險的。」
三郎卻笑道:「沒事。哥哥不用擔心。這蠍尾蛇可是半月國師的圖騰,機會難得,當然要看個仔細。」
謝憐一怔,道:「半月國師的圖騰?」
三郎道:「正是。據說那半月國師,正是因為能操縱這種蠍尾蛇,半月人才認為她法力無邊,拜她為國師。」
一聽到「操縱」二字,謝憐便覺不妙,心想,這但凡說到「操縱」,那可從來都是一大群一大片的,立即道:「大家現在趕緊先出去,這蠍尾蛇怕是不止一條……」
他一句沒說完,就聽一聲慘叫:「啊!!!」
數人紛紛驚叫道:「蛇!」「好多蛇!」「這裡也有!」
黑暗之中,竟是無聲無息地爬出了七、八條紫紅色的蠍尾蛇。它們來得極為突然,根本不知是從哪個洞裡爬出來的,它們也不攻擊,就靜悄悄地盯著這群人,仿佛在審視這什麼。這蛇爬行和攻擊都無聲無息,連一般毒蛇吐信子時的「嘶嘶」聲都沒有,實在是危險至極。南風與扶搖兩團掌心焰打了過去,一大團烈火在岩洞內爆開,謝憐道:「出去!」
眾人哪裡還敢在洞裡停留,忙不迭逃了出去。好在天色微暮,那道龍捲風早已遠去,外面風沙也小了不少。一行人往開闊地帶撤去,跑著跑著,謝憐正在想這真是說什來什麼,天生扶著的那鄭老伯忽然倒下了。謝憐搶上前去,道:「怎麼了?」
那鄭老伯滿臉痛苦之色,顫顫巍巍舉起了手。謝憐捉住他手一看,心下一沉,只見他虎口一處呈紫紅之色,腫的老高,腫脹處勉強能看見一個極細的小洞,這么小一個傷口,怕是被扎中了一時半會兒也覺察不了,立刻道:「大家快檢查自己身上有沒有傷口,萬一有趕緊用繩子扎住!」再翻過他手腕一看經脈,有一條肉眼可見的紫紅之色正順著他的經脈往上爬。謝憐心想這蛇毒好生厲害,正要解下若邪,卻見阿昭撕下布條往那老人小臂中央一紮,扎得死緊,阻絕了毒血倒流流上心臟。他動作迅速無比,謝憐暗暗一贊,一抬頭,不消他多說,南風已取出一隻藥瓶,倒出一粒藥丸,謝憐給那老者服下,天生慌得大叫:「伯伯,你沒事吧?!阿昭哥,伯伯不會死吧?!」
阿昭搖了搖頭,道:「被蠍尾蛇咬中,兩個時辰之內,必死無疑。」
天生一怔,道:「那……那怎麼辦啊?」
鄭老伯是商隊首領,眾商人也急道:「這位小兄弟不是給他吃了藥嗎?」
南風道:「我給他吃的也不是解藥,臨時續命的。最多幫他把兩個時辰拖延到十二個時辰。」
眾商人都是一片忙亂:「只有十二個時辰?」「這麼說,豈不是就只能這樣等死了?」「這毒沒救了嗎?」
這時,三郎卻慢慢走了上來,道:「有救。」
眾人紛紛望向他。天生一喜,轉頭道:「昭哥,有救你怎麼不早說,嚇死我了!」
阿昭卻是不說話,無聲地搖了一下頭。三郎道:「他當然不好說。如果中毒的人有救,別的人卻可能沒救,怎麼說?」
謝憐道:「三郎,怎麼說?」
三郎道:「哥哥,你可知這蠍尾蛇的來歷?」
原來,傳說,在數百年前,半月國有一位國主,進深山打獵,無意間抓住了兩隻毒物所化的妖精,一隻毒蛇精和一隻蠍子精。
這兩隻毒物在深山修煉,不問世事,從未害人,但半月國主以它們是毒物、遲早會害人為由,要將他們殺死。兩隻妖精苦苦哀求國主放它們一條生路,國主卻是生性殘暴且荒|淫,強迫兩隻妖精在他和一眾大臣面前交|尾,供他們在宴會上飲酒取樂。而宴會結束後,國主還是將兩隻毒物殺死了。
唯有王后於心不忍,又不敢違逆國主,便摘下了一片香草葉子,拋了過去,蓋在兩隻毒物的屍體身上。
毒蛇與蠍子化為邪物,十分怨恨,詛咒它們交尾後生下的後代將永遠留在此地,殺害半月國的人民。因此,蠍尾蛇只在半月國一帶出沒,而一旦被它們咬中或刺中,毒發迅猛,死狀悽慘。然而,因王后那一葉之仁,當日王后用來拋過去遮蓋它們的香草葉子是可以解這種毒的。
言罷,三郎道:「那種香草叫做善月草,也只生長在半月國故國境內。」
眾商人聽說了,紛紛道:「這……這種神話傳說,當真能信嗎?」
「這位小兄弟,人命關天,你莫要同我們開玩笑呀!」
三郎但笑不語,給謝憐講完了便不多說了。天生則向那阿昭求證道:「昭哥,這位紅衣服的哥哥說的是真的嗎?」
沉吟片刻,阿昭道:「神話傳說,真假不知。但是,半月國境內,的確生長著善月草。而善月草,的確可以解蠍尾蛇的毒。」
謝憐緩緩地道:「也就是說,被蠍尾蛇咬中的人,只有一線生機。而這一線生機,要到半月國故地里才能獲取?」
難怪有許多路過的商隊和旅人,明知「每逢過關,失蹤過半」,也還會闖入半月國的故地了。
並不是因為他們一心造作非要往死里去,而是因為,他們有不得已要進去的理由。若是這一帶有許許多多的蠍尾蛇出沒,過路的商隊,難免被咬中。而被咬中了之後,就非得去半月國故地去取解藥不可了。
蠍尾蛇既是半月妖道的圖騰,又可以為她所操縱,那這蠍尾蛇的出現,便絕對不是巧合。光靠他們幾個,怕是保護不過來這麼多人。也不知會不會出現更多蠍尾蛇,為防止這些人出了什麼萬一,謝憐並起二指,抵在太陽穴上,運轉通靈陣,想看看能不能厚著臉皮再借幾個小神官來。誰知,運轉不成,杳無音信。
他放下手,感到奇怪,心道:「我法力沒這麼快用光吧?早上算過,分明還剩下一點兒。」隨即轉向南風與扶搖:「你們誰試著進一下通靈陣?我這邊進去不了。」
片刻之後,那兩人俱是神色凝重,南風道:「我也進去不了。」
總不可能是因為風沙太大了,所以進不去了。在一些邪氣沖天的地方,部分神官的法力會受到影響,暫時被削弱或者阻隔。恐怕現在,他們就是遇到這樣的情況了。
謝憐在原地來回踱了一陣,一抬頭,道:「可能是因為,這裡離半月古國太近了……」正在此時,他眼角忽然瞥見了一抹異常刺眼的紅色。
南風與扶搖在這邊試著進入通靈陣,別的商人都在忙不迭檢查身上可有細小的傷口,只有那少年天生,只顧抱著鄭老伯著急,渾然沒覺察,有一隻紫紅色的蠍尾蛇正無聲無息地順著他的脊背爬了上去。
而它盤在天生肩頭,獠牙對準的,卻不是這少年的脖子,而是漫不經心站在一旁的三郎的手臂。
蛇身後揚,突出!
在那獠牙即將刺中三郎的前一刻,謝憐一手探出,精準無比地掐住了它的七寸。
以他的手勁,這一掐可以原本直接將這蛇的七寸掐爆,炸它個肝腦飛濺,然而他不知這蛇的血肉是否也帶毒素,不敢妄動,緊接著便去掐它的蛇尾。誰知,那蛇身滑溜滑溜的極為難捉,謝憐一捏,只覺一條圓圓軟軟的冰冷東西從指縫間溜走,下一刻,手背便傳來一陣針刺般的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