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越想越覺得這事紛亂複雜, 道:「將軍,那半月國師是為何要開門引軍屠城?」
不料,刻磨卻道:「你們殺死了我的兄弟, 我不回答你們, 我要跟你們打!」
三郎道:「是我殺的, 他沒動手。你可以回答他, 然後跟我打。」
「……」
謝憐心想,這可真是有道理得完全都沒法兒反駁了。刻磨怒道:「你們都是那賤人找來的幫手, 都是一樣的!」
謝憐立刻道:「刻磨將軍,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們原本就是為了剷除半月國師才到這戈壁里來的, 怎麼會是她請來的幫手??」
一聽他說是為了剷除半月國師而來, 刻磨那邊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陣, 又道:「如果你們不是她派來的, 你們為什麼要殺死我的這些兄弟?!只有她才會想這麼做!」
謝憐給他講道理:「這不是因為你把我們扔下來了,我們才不得已自保嗎?」
刻磨大怒道:「胡說八道!我根本沒有要扔你們!我剛剛明明抓住你了, 明明是你們自己非要往下跳的!」
「……」
這話真的沒法接了。謝憐差點給他繞進去,只得道:「那個,咳, 就算我們沒被扔下來, 也會有其他人被扔下來,總不能就眼睜睜看著這種事發生。你們這可是在吃人啊。」
刻磨似乎想起來就恨, 道:「吃人也是被那賤人害的!」
看來, 他對那半月國師當真是恨得深沉。謝憐道:「將軍, 眼下咱們都被困在這坑底,你還是先別罵了,想想辦法看怎麼出去吧。那半月國師究竟是怎麼回事?」
刻磨冷冷地道:「你們兩個這麼狡猾卑鄙,一起打我,我打不過,但是我不會再回答你們任何問題了。」
謝憐便有點鬱悶,揉了揉眉心,道:「我只抽了你一下。真的就一下。」
他倒是不介意被人說卑鄙狡猾什麼的。若是情況危急,別說二打一了,讓他帶著一百個圍毆一個他都沒什麼拉不下臉的,誰還跟你一對一。可是方才,三郎明明是抱著個人都穩占上風的,也說了讓謝憐別出手,結果刻磨卻仿佛覺得單打獨鬥便能勝過他一樣,謝憐實在是替他鬱悶。三郎卻不怎麼鬱悶,欣然道:「嗯,是我打的。你有什麼意見?」
刻磨仍是犟著,道:「你們兩個剛才合起來打我一個,現在又合起來說我一個。太卑鄙了。我不會回答你們的。」
他極不配合,但謝憐也不著急,看這刻磨的性格,話應該還比較好套,慢慢來,沒問題的。然而,三郎卻是沒什麼耐心,他在一旁閒閒地道:「為了你的兄弟,你還是回答他比較好。」
刻磨道:「他們已經被你殺死了,你不要想用他們來威脅我。」
三郎道:「是死了,可屍體還在啊。」
刻磨似乎趴不住了,警惕地道:「你想怎麼樣?」
三郎笑道:「那要問你了,你想怎麼樣?」
光是聽聲音,謝憐已經能想像出他說這話時眯起眼睛的模樣:「你是想要他們來世安康,還是要他們出生便是一灘血漿?」
刻磨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整個人仿佛都要爆炸了,吼道:「你?!」
半月國人極重喪葬禮儀,他們相信,死者逝去時,屍體是什麼樣子,他們來世就會是什麼樣子。比如,若是死時少了一條胳膊,那麼來世出生便會是一個獨臂天殘。若是這坑底的屍體當真被碾為一灘血漿,這來世豈不是還不如沒有?
從這刻磨將軍方才的態度和舉動來看,他是一個非常純正的半月人,這些風俗理念必然深入其心,而他更是極重這些「兄弟」,用這個來威脅他,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果然,刻磨在黑暗的另一端憋了一會兒氣,強抑憤怒,半晌,終於無奈地道:「你不要動我兄弟們的屍體!他們都是英勇的好士兵,在這罪人坑底下呆了這麼多年,已經是很不幸,今天被你殺了,不知道算不算是解脫。但他們的屍體,絕再不應該受這樣的侮辱。」
頓了頓,他又道:「你們當真是來殺那賤人的?」
謝憐溫聲道:「絕無欺瞞。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那半月國師的事跡外人知之甚少,想要對付也無從下手。但刻磨將軍你既曾與她共事,應當能為我們指點一二。」
也許是因為有著共同的敵人半月國師,使他生出同仇敵愾之心,又或許是因為墜入了爬不上去的深淵,坐在手下士兵們的屍山之上,心灰意冷,刻磨似乎暫時收起了對兇手的攻擊之意,道:「你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開門放中原人進來滅國?因為她就是要跟我們作對。她恨我們!她恨半月國!」
謝憐道:「什麼叫做半月國師……」
刻磨糾正道:「妖道!」
看來,他不願再承認那黑衣少女是本國的國師,謝憐道:「好,妖道。什麼叫她恨你們?她既恨你們,又是如何坐上了國師之位?」
在刻磨不時夾雜咒罵的話語之中,謝憐終於漸漸理清了大致的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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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半月國師,乃是一名半月國女子和一個中原男人所生。在這邊境之地,兩國國民彼此厭惡,這一對異族夫妻過得極為艱難,過了幾年,那中原男子實在再也不能忍受這種生活,離開邊境,回去了中原。兩人雖是說好了才分開的,但那半月國的女子過了不久,也因心病鬱結去世了。
他們留下一個六七歲的女兒,無人看顧,在街頭流浪著,飢一頓飽一頓地長大。夫婦遭人白眼,他們所生下的後代也遭人白眼。半月國人個個身材高大,男女皆以強壯活潑為美,而這少女因是異族混血,在一群半月人的孩童之中顯得極為瘦小孱弱,因此從小常受欺辱,漸漸的性格越來越陰沉怪癖,半月國人的孩童都不和她玩耍,倒是一些中原的孩童還肯理她。
在這少女十二歲的時候,邊境發生了一場暴|亂,兩邊軍隊又打了一場,這一仗之後,那少女便消失了。她在半月國內原本就沒什麼親人和朋友,消失了幾年也無人詢問一聲。然而,待到她再次出現的時候,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原來,這幾年裡,她竟是千里跋涉,隻身穿過戈壁,走到中原去了。不知她在那裡有何奇遇,學了一身極為妖邪的法術本領回來,非但如此,還能夠操縱半月人最害怕的毒物——蠍尾蛇。
見她回來,嘆服之外,還有一些半月人感到恐懼。因為,這少女的性格沒有任何改變,依舊是那般陰沉、孤僻,當年許多半月人都曾經欺負過她,如今她卻進入宮廷供職,還成為了地位極高的法師,萬一哪天想報復他們,豈不是要找他們的麻煩?
於是,這些人向皇宮上報,說這少女是惡毒的蠍尾蛇派來禍害半月國的使者,應當吊死。
當時,刻磨已是聲名顯赫、驍勇善戰的半月國大將了。他同這少女共事了幾次,覺得她行事很投自己胃口,又穩妥,又規矩,並無禍害國家之意圖,便一力擔保,將那些不懷好意的聲音都駁了回去。再加上刻磨小時候也曾因為體弱而受同齡人欺辱,因此與這少女頗能感同身受,自然也對她是頗多關注。越關注越發現,這少女本領極大,於是一路舉薦,一手將她送上了國師之位,並且如後人所記載的那般——成為了半月國師最忠實的擁護者。
誰知道,這國師根本是包藏禍心,偽裝得極好罷了。她恨極了半月國,學藝回來就是為了報復這個國家,報複方式,就是在大戰最激烈的時刻,突然打開城門!
正與敵軍苦戰的刻磨一聽說國師把城門開了,整個人都氣瘋了。
他一人再悍勇,也終究無力回天。但是就算註定要戰死,戰死之前也要把那叛徒殺死!
於是,他帶領著一隊士兵衝上城樓,將國師拖了下來,吊死在了罪人坑之上。
大軍過境,整個半月國化為一座死國。而死在這場大戰中的國師和將軍,也都被困在這座死城裡,化為了「凶」。
雙方都不能離開這片廢墟,卻依然相互仇視。刻磨這邊率領著他手下的半月軍,到處搜索國師的身影,每當抓住她,便把她再一次吊「死」在罪人坑上。而那半月國師也神出鬼沒地搜捕那些半月士兵,將他們推入罪人坑之中。她在罪人坑四周設下了極為厲害的陣法,掉下去就再爬不上來,而那些戰死的士兵怨氣極為深重,唯有生啖血肉,方能消解心頭之恨,否則就夜夜長號,不得解脫。
看到曾經的英勇士兵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刻磨心中自是痛苦不已。好在那半月國師的蠍尾蛇攻擊性極強,時不時爬出古城,四處咬人,那些被蠍尾蛇所傷的商隊進城來尋找善月草,便會被刻磨抓住,投下罪人坑去,餵養那些無法上來的士兵。
這一番斷斷續續的敘述下來,謝憐聽得出了神。好一會兒,刻磨不出聲了,他才道:「那皇宮裡的一片善月草,是你們養的嗎?那個人是你們埋的?」
刻磨道:「不錯。那個埋在土裡的人,是想來偷盜皇宮財寶的。但我們國家所有的財寶全都在兩百年前被洗劫一空了,他沒找到財寶,卻要給我們當肥料。」
聽到這裡,謝憐又沉默不語了。
他覺得,刻磨在撒謊。
或者,至少,刻磨隱瞞了什麼。
這群半月士兵既然自覺地去栽種善月草,甚至用活人做肥料去養,就說明,即便他們已經不再是人,但他們對蠍尾蛇的恐懼依然沒有分毫減弱。如此,在他們生前,這恐懼一定更甚。
然而,那半月國師既然能操縱他們最害怕的蠍尾蛇,又怎麼會那麼簡單就被一群士兵拖下城樓吊死?更何況,按照刻磨的說法,在這兩百年裡,他一次又一次地抓住了國師,國師一次又一次地被他吊死。
還有那爬出古城去咬人的蠍尾蛇,也很令人在意。是意外?真的有這麼巧的意外嗎?是國師故意而為之,但若是如此,不就等於是在為刻磨抓活人投餵士兵打開方便之門?雙方敵對的說法,豈不是就矛盾了?
罪人坑四周的陣法是那半月國師設下的,她能設,她就能解。也就是說,就算她把一群士兵掃了下去,她也照樣可以放他們出來。只是,如果是這樣,他們假裝敵對,又有何目的?
而在這紛紛亂亂的線索之前,還有一個謎題——那白衣女冠和她同伴的身份。
想了想,謝憐決定再多問幾句,判斷刻磨的話到底有幾分可信,道:「刻磨將軍,我們方才進城時,在街上看到一黑一白兩個……」
正在此時,三郎輕聲道:「噓。」
雖然不知是怎麼回事,但謝憐立刻收住了聲音。一種奇異的直覺,使他仰頭向上望去。
還是那片四四方方的黑藍的夜空,還是那輪冷白的半月。然而,半月之旁,他遠遠地看到了一個人,小半個黑衣身影探了出來,正在朝下望。
望了片刻,那個人小半個身子忽的變成了整個身子——跳下來了。
下墜的過程中,謝憐看得分明,這人長發披散,身形瘦小,正是那之前被吊在長杆之上的半月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