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道:「你……」
他是想說些什麼的,然而, 現下四周無數雙眼睛都看著這邊, 花城這幅態度又十分曖昧, 仿佛是認識他, 又仿佛不認識他, 謝憐不知他是不是不能在鬼市表露出來與他相識, 有意而為之, 也不好多說什麼, 只道:「多謝你。」
郎千秋道:「何必謝他?這地方就是他開的, 從一開始便不安好心。」
「……」謝憐低聲道, 「太子殿下,快別說了, 趕緊走吧。」
再呆下去, 還不知道郎千秋要說出什麼話來,不敢多留,他望了花城好幾眼, 推著郎千秋就往外走, 花城卻在身後道:「且慢。」
聞聲,謝憐又駐足,回了頭。
這時,群鬼中有聲音道:「城主,不能就這樣放走他們呀!」
「這人形跡可疑, 力大無窮, 來路相識不簡單, 依我看,該留下來拷問一番。」
「不錯,說不準,這是哪邊派來的探子,故意到咱們的地界上生事的呢!」
這最後一句可是扎心了。的確就是來自天界的,不過本意不是生事,只是打算來探探情況。謝憐也不確定花城有沒有看到之前郎千秋情急之下泄出的那一絲靈光,也沒有十足把握他看到了還會放他們走,心稍稍懸起幾寸。卻聽花城悠悠地道:「你不把賭注留下來嗎?」
謝憐微微一怔,道:「賭注?」
郎千秋攔在他身前,警惕地道:「你是不是又想反悔了?」
謝憐心想:「三郎答應了人的事可不會反悔,大概是有別的意思?」
他從郎千秋身後站出來,道:「可是,方才我們賭過,我不是已經贏了嗎?」
花城道:「方才你的確是贏了我,這沒錯。不過,哥哥莫要忘了,你前面還輸了一把。」
謝憐愣了愣,道:「你說過,不要緊,不算數的。」
雖然賭輸了就不算,賭贏了才算數,這聽起來也是挺厚臉皮,但謝憐還是厚著臉皮問了。花城道:「跟我賭的那幾盤,輸了當然不算數。我說的,是你在下面賭的第一把。」
謝憐這才想起,原來,花城說的是他嘗試比小時,擲出了兩個六的那一把。
郎千秋沉聲道:「我就說他不安好心,沒打算這麼便宜讓我們就這麼走。這次我不會再被鎖住了。」
聽他像是準備好要再打一輪的樣子,謝憐連忙拉住他,道:「沒事不要緊張,用不著再打。」
那邊,花城歪著頭,道:「如何?哥哥,你認嗎?」
願賭服輸,除了認,還能如何?
於是,謝憐點了點頭,道:「我認。」
花城一攤左手,道:「那,就把說好的賭注給我吧。」
……說好的賭注?
躊躇片刻,謝憐把右手伸進左邊袖子裡,摸了摸,摸出半個饅頭,有點不能直視地看了一眼,硬著頭皮遞出去,道:「你說的……是這個嗎?」
說真的,掏出這半個饅頭的時候,謝憐只覺得,這張八百年都沒崩過的臉,忽然有點顫顫巍巍地,掛不住。
堂下群鬼早就無話可說、安靜圍觀了。城主第一次下場跟人賭,約定的賭注是個沒吃完的饅頭也就算了,興許是城主開玩笑。但是城主居然還一本正經地找人追討這半個饅頭。沒話說,真的沒話說。群鬼開始禁不住懷疑,要麼就是這半個饅頭裡藏著驚天大秘密,要麼就是這人真是城主的親哥!
花城卻是笑吟吟地接過了,將它舉起來看了一眼,拿在手裡晃了晃,道:「賭注,我收到了。」
看他當真收了,謝憐不知該說什麼。半晌,才道:「那個……冷的。好像有點硬了。」
花城道:「沒關係。我不介意。」
他如此回答,謝憐能說的都說了,又轉過身,往外走去。方才賭坊眾鬼給他讓道,沖的都是看他是個勇士。這一回給他讓道,卻都是用又敬畏又好奇的目光在看他了。謝憐走了幾步,聽到身後眾鬼紛紛道:「城主,城主,你接下來去哪兒啊?」
花城懶洋洋地答道:「今天高興,去極樂坊。」
聞言,大堂內一片歡聲沸騰,仿佛逢年過節。謝憐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恰恰見到花城也轉了身,手裡拿著那半個饅頭,拋了一拋,隨意低頭咬了一口,目光又朝這邊投來。見此一幕,謝憐腳底微微一頓,不知為什麼,覺得這個地方真的是再也不能多呆一刻了,加快步伐,拽著郎千秋飛快地跑了出去。
二人出了賭坊,狂奔好長一段路,路上險些撞倒各色小販攤子,好容易到了一條稍微僻靜一些的小巷,師青玄馬上冒了出來,和他們匯合了。師青玄狂搖摺扇,扇得他頭髮亂飛,道:「好險好險,我的媽,剛才真是嚇得我臉都白了。」
郎千秋道:「是啊,風師大人,我覺得你的臉到現在也很白。」
師青玄摸臉笑道:「是嗎?哈哈哈哈,這個不是嚇得,這個是我天生……咳!咳,千秋,你好歹也是坐鎮一方的武神,怎麼能這麼衝動?這是在他們鬼界的地盤裡,萬一你被抓住了,身份暴露,傳出去就是天界神官喬裝改扮潛入鬼市行為詭異破壞三界安寧,我們怎麼跟帝君交代?」
郎千秋低頭老實認錯道:「對不起,我方才是衝動了。」又抬頭道,「可是那些賭徒太喪心病狂了,要是讓那個男人打開了那個盅,不管贏輸結果都不好,要麼他女兒倒霉,要麼他同行遭殃。我一時生氣,就打碎了那個盅。」
師青玄道:「那你也不要就自己直接衝出去嘛。」
郎千秋愣了愣,道:「那風師大人,要怎麼辦?我不衝出去,也沒有別人會衝出去了。」
他問得認真,師青玄有點傷腦筋地用扇子翹了翹自己太陽穴,道:「這……」
謝憐微微一笑,道:「算了。」
郎千秋抬眼看他。謝憐又道:「我想,泰華殿下就算是被抓住了,再怎麼拷問,也不會告訴對方自己身份的。不過,為了避免對方從言語的蛛絲馬跡中揪出什麼線索,殿下今後還是小心為上,不要被抓住的好。」
郎千秋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師青玄道:「不說啦不說啦。哎對了,太子殿下……」
謝憐與郎千秋兩人同時轉頭看他,師青玄道:「我叫的是年紀大的這位。」
「……」
謝憐有點鬱悶地心想:「年紀大?好吧,是大了點,不過也沒有大多少,為何總是說我就仿佛在說一個老人家?」
師青玄道:「太子殿下,你們兩位之前在神武殿有沒有打過照面?沒打過照面的話,我再給你們彼此介紹一下,這位是永安國的太子殿下郎千秋,坐鎮東方的武神。這位是仙樂國的太子殿下謝憐,是收……是受帝君很大倚重的一位神官。」
他卡殼的地方,不用說出來謝憐也知道是什麼,話到半截強行改口,連句法有瑕都顧不上了。郎千秋望向謝憐,奇道:「你就是那位飛升了三次的太子殿下?」
若是換個人,當著謝憐的面說這麼一句,必是嘲諷無疑。然而,這話是從郎千秋嘴裡說出來的,謝憐完全相信,這孩子當真是僅僅覺得飛升了三次很稀奇而已。他笑眯眯地道:「是呀,就是我了。」
郎千秋道:「方才真是多謝你了,不然……」他想起什麼,趕緊低頭把自己腰帶收了一段,一臉心有餘悸。他明顯並未往仙樂國和永安國之間的淵源上想太多,師青玄也覺得差不多就行了,對謝憐道:「太子殿下,這血雨探花不是認識你嗎?這次怎麼一副跟你不熟的樣子?」
郎千秋綁好了腰帶,道:「那個真是血雨探花?是本尊嗎?」
謝憐還未開口,便聽師青玄道:「怎麼可能是本尊?花城得換了有百多張皮吧,誰都不知道他本尊長什麼樣。上次我去半月關見到他好像也差不多是這樣的,肯定是一張假皮啦。假的假的。」
謝憐卻一直記著花城在菩薺觀里對他說的那句「下次再見之時,我會用我原本的模樣來見你的」,心道:「是真的。」
不過,這句當然沒有說出來。看到其他人都認定那是一張假皮,只有他知道那是血雨探花的真容,仿佛知道了一個了不得的小秘密。再轉念一想:「三郎這副模樣,和他之前的差別也沒有多大,好像就是大了一點,高了一點的樣子。這麼說的話,他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差不多也用的是真容了。」莫名又有一些小小的高興。
師青玄道:「大家都說花城脾氣古怪,看來是真古怪。明明是給你放水,還要一本正經地假裝不認識,不知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果然,誰都看得出來,方才花城放水了。也難怪,說是放水,不如說是開閘了。謝憐一連咳了好幾聲。也就郎千秋還看不出來了,道:「他放水了嗎?」
兩人拍了拍他的肩,很有默契地選擇了不和他多解釋。留下郎千秋一個人站在原地思考花城為什麼要給謝憐放水,是不是因為他們認識。二人轉過身,走開,謝憐道:「眼下咱們行蹤算是暴露了吧,接下來該如何行動?換皮再來嗎?恐怕換皮也沒用了,鬼市接下來應該會加強一輪警戒了。」
師青玄道:「說實話,我想過會暴露,但沒想過會這麼快暴露。」
謝憐嘆道:「我懂,我懂。」
師青玄道:「暴露了就暴露了吧。既然暴露了,要不然,你就光明正大地上吧。」
謝憐心中隱隱猜到了,什麼叫做「光明正大」。果然,師青玄又道:「眼下要是還想圓謊的話,只能你光明正大去找花城,對他說你這趟是特地來看他的了。他知道你是天界的神官吧?知道的話,你帶了幾個天界的小弟來,也說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