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此子天棄

  顧清韻用肩膀頂開夏天棄的寢宮門，一進門就覺得一股冷意，刺穿她單薄的衣衫。

  白日還不覺得，入夜後，這空曠的寢宮裡，一點暖意都沒有。

  夏天棄那張大床上，原來只鋪了薄薄的一層被褥，看樣子還沒她的褥子厚實。那床被子抓手裡一提一點重量都沒，棉絮都結成團了，很久沒晾曬了。

  夏天棄為什麼要殺自己？

  要不是他跑自己房裡來，再睡個兩晚，或許就這麼高熱燒死了。

  顧清韻將人放到床上，寬大的床，顯得那瑟縮成一團的孩子格外可憐。

  或許是感受到冷意，她的手剛一離開，就被夏天棄一把抓住，眼睛沒睜開，人還不清醒，可力氣還挺大，她抽了兩下居然都抽不出來。

  「殿下，奴婢得給您打點水！」顧清韻說了兩聲，夏天棄卻還是死不鬆開。她只好另一隻手幫忙，才掰開抓著自己的手。

  夏天棄抓不到溫暖的東西，側臥著蜷縮起一團蝦米，兩隻胳膊轉而抱住自己，不吵也不鬧，好像習慣了。

  清秀的孩子總是更讓人喜歡的，他還不哭不鬧，很乖巧的樣子，真想不出他剛才持簪子殺人的狠勁哪來的。

  果然是狼崽子。狼崽子乖巧時也很乖巧，可露出一口尖牙時也是要命的。

  顧清韻再次冒出這比喻，算了算了，跟個生病的孩子計較什麼？她只能先自認倒霉，摸了摸他額頭，「就當你病糊塗了，我們現在可是一條船上的，你乖乖躺著，我給你找太醫去。」

  夏天棄當然不會有回應，他死死抱著自己，縮成蝦米狀，頭昏昏沉沉的，身上一下發熱一下發冷。

  剛才他覺得像躺在雲朵里一樣，暖暖的柔柔的胳膊挽著自己，那感覺，是不是就是娘親抱著的感覺？

  他曾在御花園裡，偷看到一眼鄭貴妃和大皇子夏競。

  大皇子摘了一朵花送給鄭貴妃，鄭貴妃溫柔地摸著大皇子的頭，為他整理衣襟，拿帕子為他擦汗，那樣子，看著好像就挺暖和的，讓他羨慕。

  他也想有個娘親，能幫自己擦汗，自己摘花送給她時，娘親會笑著摸摸他的頭。可是，他沒有娘親，大家都說他的娘親被他剋死了。

  夏天棄不知道「克」是什麼意思，其實他也不明白，為何自己會生下來。

  從他會說話起，學會的第一個字就是「鬼」。

  他聽到宮裡人議論，說他的生母是宮奴，勾引皇帝懷上龍胎，結果，沒那福氣，生他時難產死了。

  在宮裡生存不易，生子更不易，多的是這樣懷胎而死的妃嬪。

  他的生母，卻與眾人不同。停屍一夜後，棺材裡，多了一個他。

  在夏國，傳說棺生子是惡鬼轉世，刑克親人，長大後還會為禍人間。

  百姓家若是有棺生子，往往會暗地裡弄死。

  偏偏發現他的小太監不懂事，居然選在他的父皇召集大臣議事時，一頭進去大聲稟告。

  殿上有大臣說棺生子不吉，就有這大臣的對頭斥責荒謬，「子不語怪力亂神，聖上是仁德之君，自有萬神庇佑。」

  還有一些人趁機建議「皇后娘娘仁德慈善，母儀天下，將小殿下交於皇后娘娘養育，必能以聖賢之語感化」。

  這些人是鄭相國的門生故舊，相國之女生了大皇子受封貴妃，皇后娘娘如今也傳出身懷龍脈的喜訊。

  不管棺生子是不是真能刑克，把這麼一個不吉的孩子放到皇后跟前，噁心噁心也好啊。

  若真能剋死皇后，鄭貴妃不就能趁機立為皇后？而大皇子，就能成為太子了。

  鄭家的心思，謝家人自然能看穿，依附謝家的官員馬上上奏皇后娘娘懷有龍胎、即將臨盆，力有不逮，可另選他人撫養云云。

  憲宗心中不喜，可當著百官的面，難道能下令溺死嗎？天潢貴胄，生下來活了就是有福氣的。而朝中大臣們熟讀儒家經典，號稱「子不語怪力亂神」，他不能墮了聖天子百邪不侵的威名，也不想聽著大臣們在殿中吵嚷，反正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養著又有多少關係？

  於是，指了幾個太監宮人伺候著，三皇子就這麼養在深宮。

  後宮中鄭貴妃嘀咕謝皇后是假賢德，為了不養這孩子，什麼藉口都使出來了，估計三皇子活不了幾日。

  謝皇后為了表明自己的賢德，也不想落人口實，下令讓人精心照料，不得有誤。

  後宮中皇子長成不易，可這三皇子卻成了例外，沒有母妃護著，照樣活得安然。

  滿了百日後，三皇子就算立住了，宗人府催著上皇家譜牒，禮部和御史們催促正名，夏憲宗心中不願，還是為三殿下賜名，據說這名字是為了壓住他的身世，取名夏天棄。

  大皇子賜名夏競，二皇子賜名夏端，「立」字寄予了憲宗希望兒子們立身成人的希望。到三皇子這裡，卻是「天棄」二字，可見憲宗對此子的態度。

  宮裡都是人精，一聽這名字，知道三皇子此生最多也就一個皇子身份了，伺候上就怠慢起來。尋常碰見的行禮問安敷衍也就罷了，連按規矩要給的皇子份例，也日日減少。

  伺候的人漸漸散了，別人見到他，會說這是宮裡最落魄的皇子殿下了。

  夏天棄不知道落魄是什麼意思，他跟著一個老太監過日子，那老太監叫他「殿下」，喝醉時會摟著他叫「孩子」，教他叫自己「阿爺」。

  他有時偷偷跑出去玩，會碰到欺負自己的人，他想要找人求助，可是，整座皇宮裡他只有「阿爺」。他哭著回來時，公公只能抱著他拍拍安慰，有時會嘆口氣念叨，「殿下啊，您母妃要是還在，這些人肯定不敢怠慢您。」

  「母妃是誰？」

  「母妃就是您娘親啊。」

  可惜，後來他接二連三有過三個母妃後，才知道母妃和娘親壓根不是一回事。

  三歲那年，剛過完年，公公病得起不來，他又餓又冷，跑到一個宮室外找吃的，撞上了一群穿得花團錦簇的人，有人訓斥他「還不快給皇后娘娘行禮」，他沒學過怎麼行禮，只見過太監們怎麼下跪磕頭。

  他行禮之後，皇后娘娘皺眉說他沒規矩，然後，他就被皇后娘娘指給那間宮室的主人如妃撫養。

  老太監教他看到如妃時，要叫「母妃」，咳嗽著教他要討如妃喜歡才好。

  那時他挺高興的，終於，他也要有一個「母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