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些能工巧匠,王景也是展露出了寬厚仁和的一面,對待每一位工匠,都是和顏悅色,溫言鼓勵,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任是誰來了,都看得出來他對匠人的重視。
正所謂上行下效,一個勢力的掌權者所起到的帶頭作用是驚人的,王景正是想要通過這種方式來扭轉統治階層對技術的蔑視。
畢竟神功和科學,小孩子才做選擇,王景全都要。
更何況比起朝堂上的袞袞諸公,王景覺得眼前這些工匠倒是顯得淳樸以及可愛多了,他對技術人材也向來極其重視。
工匠的手藝,工匠的技術,以及工匠所代表的先進生產力,才是一個民族的脊樑,才是一個文明的未來。
以前沒少被達官貴人呼來喝去,視之如豬狗的工匠們,何曾受過這等禮遇?
頓時一個個心情激動,恨不得給王景掏心掏肺,以示忠誠。
「各位都是大才,若對現在的生活有什麼不滿之處,盡可直言,我一定儘量改善,務求打造一個能讓諸位心無旁騖,盡展所長的平台。」
王景語氣誠懇,目光真摯,而說出的話,也絕非敷衍。
來自後世的他,深知合理的分配製度,才是真正推動技術進步的源泉和動力,總不能又要馬兒跑,還不給馬兒吃草吧?
那不是扯犢子嗎?
因此眼前這些工匠,若真是有什麼需求,能滿足的,王景還真一定會儘量滿足他們,只求他們能夠好好工作,好好創造更多的價值。
「將軍何出此言?」
「就是說啊,現在的生活已經好得讓人難以想像了,這還心懷不滿,那簡直是不當人子!」
說這話時,有幾個年老的匠人無不露出憤慨的目光。
「哈哈,不至於不至於,諸位若所有需,還是可以提一提的,只要我能做到,必竭盡所能,為大家提供最好的生活待遇,讓你們能夠沒有後顧之憂的投入到技術研發之中。」
王景又聊了幾句,許下一些條件和好處,這才跟著楊修離開:「東西呢,在哪?」
楊修當即在前面指路:「請主公隨我至射擊場,那裡正好有一台樣機剛剛完成測試,還未來得及拆卸。」
王景迫不及待地跟著楊修去了射擊場,發現那裡果然停著一台巨石炮,樣子變化不大,但是內部結構和一些關鍵的零部件,顯然都經過重新的設計和改良,性能得到了極大的提升。
轟~
一百七十斤重的石彈,被巨大的慣性力量拋飛至四百三十步外,這個射程,直接刷新了原有的最高紀錄。
不僅彈丸的重量提高了二十斤,就連射擊的距離,也提升了三十步以上!
這一加一的效果,可不僅僅是簡單的迭加,而是質的飛躍,代表著王景現在擁有的改良型巨石炮,威力更強,射程更遠,能夠在戰鬥中連續使用更長的時間。
這對戰鬥力的提升,簡直大到難以想像。
「不錯,很不錯,非常不錯!」
一連三個「不錯」,足以證明王景此時的心情有多好。
楊修和魯方這兩人,年紀輕輕卻已經成為研發部門的頂樑柱,這次是又給他送來了一個大大的驚喜啊。
但王景卻也是一個心思細膩之人,很快便回想此前楊修來見自己時種種反常的舉動,想必是心情不太好。
終究是自己看重的天才,王景便耐心詢問道:「德祖,改良了巨石炮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啊,你方才來尋我時,為何又悶悶不樂?」
楊修再次嘆氣,隨後才對王景解釋起來:「家父覺得修研究《墨學》是不務正業,我與正良廢寢忘食的研究如何改良巨石炮,難得有了成果,本想向家父報喜,可他卻對我大加申飭。」
「竟有此事!」
王景聽得眉頭大皺,顯然對楊彪非常不滿。
連他自己都對工匠禮遇有加,你楊彪不向我這個帶頭大哥看齊,又在擺你儒學宗師的臭架子,這是皮又癢了?
對於楊彪的態度,王景很不高興。
可發火和憤怒並不能解決問題,畢竟楊彪如今不僅是新黨的一員,他本人還是楊修的親生父親,他對楊修的責罵,也並非出於惡意。
而是這個時代的工匠,確實地位很低,甚至比草莽出身的流寇還要低。
三國志中,關於各路流寇的記載都有不少,尤其是黃巾之亂中,不少草莽英豪紛紛嶄露頭角,甭管青史留名,還是遺臭萬年,好歹留下了姓名。
但工匠呢?
整個漢末三國,關於出名的工匠記載,又有幾人?
單純靠著自身的能力,沒有任何背景和官職加持而留下姓名和傳記的工匠,居然只有馬鈞一人!
而且此人在曹魏竟然不受重視,撐死了也就在洛陽當個個給事中的小官,稍微一個有點身份的權貴,都能對他呼來喝去。
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不得不說,楊彪勸誡楊修的話,確實才是真正的「至理名言」。
好歹是司徒之子,三公之後,放棄儒學這個做官的坦途,去精研墨學這樣的「賤業」,換誰當老爸,都不可能接受得了。
楊彪沒直接動手打人,就已經是很有修養了。
不解決工匠的地位問題,王景就算上門去把楊彪噴個狗血淋頭,又能濟得什麼事?
王景也是洞悉社會運轉規則的人,因此他知道,要改變一個文明的生態,扶持某一個領域的人才,就必須給予足夠的名聲、利益和地位。
這三點,無論缺了哪個,都是空口白牙,屁用沒有。
在此之前,王景屢屢打壓儒門,壓制儒學的學術地位,扶持被他魔改過的儒學和道學,但不可否認的是,如今儒學以外的任何一家學派,都仍是處於絕對的弱勢地位。
在傳統儒士眼裡,百工皆為賤業,而工匠更是上不得台面的身份。
想要讓楊彪正視楊修的研究成果,就必須給予楊修一個不被輕視的身份。
此前王景忙於征戰,確實沒來得及考慮這些事情,而眼下遇到了問題,卻是不得不仔細思量一番了。
他優待工匠的舉動,頂多只能帶動中下層的權貴和豪族,而諸如楊彪這樣的三公重臣,影響力還是十分有限。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畢竟楊彪上了年紀,他的世界觀早已定型,想要扭轉他的想法簡直難如登天。
可為了推動技術進步,這又是不得不重視的事情。
一念及此,王景當即開始在心中籌謀盤算。
而腦筋轉了幾圈之後,王景很快就已想到要怎麼去規勸楊修了,當即說道:「德祖,若想讓你的父親對你改觀,首先你要做的是,改變自己的想法。」
「改變自己的想法?」
「沒錯,你要別人認可你的成就,你就該先自己認可自己。若是連你自己也不能認可自己,別人又怎麼會認可你?」
王景的話,直接扎進了楊修的心窩裡。
的確就如王景所言,楊修會失落會遲疑,只因為他本身的信念就不甚堅定。甚至在他內心深處,未必不是對他父親的說法已經暗暗認可。
儒門幾百年洗腦下來,輕賤百工的思想,早已潛移默化,根深蒂固。
王景目光如刀,視線凌厲,盯著楊修的雙眼,一字一句問道:「德祖,你是不是也認同百工皆賤業這樣的說法?」
「這……」
楊修難以回答,或者說,那個答案,你無法說出口。
王景悠然嘆氣,隨後一聲冷笑:「我不知從何時起,儒門竟然變得這般高高在上,竟將百工斥之為賤業。須知這天地,是先有工匠,而非先有儒士,甚至追及三皇五帝時,天下可有儒者?」
這一說法,直接震碎了楊修的三觀。
只因為這個問題直指文明的本質,角度也是他從未思考過的。
隨後王景又加重砝碼,繼續借古喻今:「上古三皇,燧人氏鑽木取火,伏羲氏結網捕魚,神農氏遍嘗百草而定醫道,此乃人族至聖先賢,若無他們披荊斬棘,用聰明的頭腦推動技術的革新,文明的前進,我華夏子民,焉有今日之盛景?」
「難不成他們所操持的也是賤業?」
王景直接把三皇搬了出來,隨後更論及五帝,及諸多先賢:「上古先賢,誰人不是技術進步的推動者?所以歧視工匠,敵視技術,就是反人類,反文明,是千古罪人!」
直接先扣大帽子,然後再口誅筆伐。
這套路,王景又不是不會,先把道理占住再說。
當然,扭轉了楊修的看法之後,仍舊需要繼續提高工匠和非儒家派系學者的社會地位,讓他們能夠再次形成一個可以和儒門抗衡的學術勢力。
但這件事情,涉及儒門和世家的根本利益,因此王景不得不召集郭嘉和荀攸這兩位謀士,前來商議對策。
荀攸終究是出身潁川荀氏,荀家也是儒門正統之一,所以他沒有第一時間開口。
反倒是郭嘉,寒門出身,所學廣博,不僅精通儒家經義,同時對兵家、道家、陰陽家和縱橫家的學問都有所涉獵,和儒門的利益糾葛較少,因而說起話來可謂無所顧忌。
只見郭嘉當著王景的面便直接開口詢問:「主公,這是欲興百家而滅儒學?」
儒學雖有問題,但不至於一桿子打死,所以王景搖頭:「並非如此,我對儒學並無敵視,只是認為其需要與時俱進,做出適應新形勢的改變罷了。」
郭嘉搖頭失笑,覺得王景這話也太不要臉了,都把儒學折騰成這個樣子了,還叫沒有敵視?
秦始皇焚書坑儒都沒你狠啊,雖然當年坑殺的其實是一群方仙道的方士騙子。
眼見郭嘉表情揶揄,一副想笑又偏偏不敢,忍得十分辛苦的模樣,王景就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頓時沒好氣道:「奉孝,我絕非開玩笑,對於儒學,我是真沒有多少敵視,與其說我敵視儒學,不如說我敵視世家和豪族。」
郭嘉也收斂笑容,他絕頂聰明,只這一句話,就瞬間理解了王景的意思:「主公這麼說,屬下就明白了,說到底這並非信念之爭,而是利益之爭。」
「利益之爭」這四個字,算是把王景與儒門和世家之間的糾葛與矛盾說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了。
王景對此也是感觸頗深:「儒學能夠誕生並且延續至今,確實有其正面意義,但任何一種學術思想,一旦與現實中的利益產生聯繫,就必定會變成統治階級的洗腦工具。」
這種事情,其實在兩千年後的現代,也是一樣。
很多人張口閉口科學,可估計連什麼才是科學的分析方法和辯證方法都沒學會,多少人打著科學的旗號反科學?
更不用說其他的各種思想流派了,一旦涉及利益,就立馬變了味道。
儒學作為一門緩和社會矛盾的思想工具,其誕生的條件其實是秦朝推行郡縣制,推行大一統的國家制度,損害到了太多人的利益,嚴刑酷法,肆意壓榨,無論對治下的百姓還是貴族,都太狠了,簡直不給人活路。
因此始皇一死,立刻天下皆反。
而炎漢帝朝創立之初,允許郡國等相對獨立的封國存在,雖然是一種歷史的倒推,但在政治上,這其實也可以看做是皇權對中下層地主階級的一種妥協和退讓,以此來換取對方的合作,彼此共治天下。
皇帝可以統治,但不能高度集權和完全壟斷,說穿了就是不能把天底下所有的好處都給拿走了,總得給下面的人留點甜頭,大家一起分肉,如此才能長治久安。
這才是分封制度能夠繼續存在於兩漢時代的根本原因。
直到雄才偉略的漢武帝繼位之後,炎漢帝朝才出現了第一位想要打破這個局面的封建帝王。
漢武帝利用了儒學來達成他大一統的理念,幫助他完成對國家權力的集中,從而聚斂國力,打敗了匈奴這個炎漢帝朝最大的外敵。
然則成也儒術,敗也儒術。
漢武帝死後,他獨尊儒術的舉動也被儒門所利用,一代儒門皇帝王莽能夠崛起,便是儒學獨大之後,世家通過推選出來的台面人物,他們藉此機會想要打破皇權獨攬的政治格局。
最終,世家和豪族們成功了,先是王莽,後是劉秀,背後都有世家和豪族的影子。
至此以後,世家和豪族的力量不斷膨脹,至靈帝時期,劉宏甚至難以插手官員的選拔,只能重用宦官,以黨錮之禍的方式來破局。
至於賣官鬻爵,那也很好理解。
靈帝劉宏覺得反正官員是察舉制選拔出來的,連他這個皇帝都干涉不了,那乾脆不干涉了,你們誰給我錢,誰就來當官吧!
與其讓官位被你們拿去賣,我這個皇帝替你們背鍋還落不到半點好處,乾脆我親自下場來賣。
雖說面子上難看,但里子有了啊!
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儒學與世家,已經成為了一體兩面的事物,同生同死,榮辱與共,連皇權都對儒門無可奈何。
世家和豪族,不斷推行儒學的治世理念,以此來鞏固自身的地位,壟斷整個社會的權力、財富和人口,甚至能僅憑言語,就對他人口誅筆伐,任意打壓。
百工莫名其妙就成了賤業,只配給世家做牛做馬。
為什麼?
因為百工創造的財富,世家和豪族想要無償占有,只有把工匠打落塵泥,才能更好的白嫖啊。
而為了壟斷學術,掌握社會輿論的話語權,儒士也不允許有其他思想學派與自己平起平坐,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儒門並未直接參與打壓技術進步,但儒學獨尊的結果,就是技術進步被打壓,華夏文明的科技進程也從此放緩。
畢竟整個文明中,最聰明最優秀最有資源和背景的那些天才,全都去研究如何做官了,沒幾個人願意來研發新科技,推動生產力發展,那麼新技術要如何誕生?文明要如何進步?
歷史上,歐洲同樣遇到了和華夏文明相同的問題,只不過得益於地理大發現,他們開啟了大航海時代,資產階級的實力迅速壯大,反向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
畢竟當時的歐洲教會和貴族壟斷了土地資源,新興的資產階級為了利潤,只能開設工廠,追求技術革新。
如今的華夏,卻沒有這樣的條件。
王景所統治的土地,更是沒有一片是靠海的,所以只能通過其他的辦法,來打破儒學的思想壟斷。
儒學背後的世家和豪族,他們擁有大量土地和田產,主要的收入來源於農業產出,因此他們對技術進步並無迫切需求,甚至抗拒任何改變。
畢竟工商業要是發展起來了,他們還能像現在這樣,靠著大量的土地和田產,就壟斷整個社會的大多數財富,坐享高高在上的優越社會地位嗎?
因此儒學鄙視工匠和商人,也就絲毫不奇怪了。
不這麼做的人,才是奇怪。
心中思緒翻飛,王景思考了很多,最後才說道:「奉孝,公達,我欲創建帝朝工程院這一協會組織,而能入選者,皆為有重大貢獻的工匠學者,將授予其工士稱號,區別於一般工匠,你們覺得如何?」(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