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自己當初有多風光,崔烈現在就覺得自己有多窩囊,暴躁的情緒完全沒有獲得任何撫慰,反而變得更焦慮和憤懣了。
當初明明大家一起反的董卓,憑什麼老子牢也做了,罪也受了,如今董卓已死,論功行賞的時候卻沒自己的份兒?
這特麼公平嗎?
崔烈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尤其是如今王景這個出身世家的年輕人,非但沒有要拉他這個老前輩一把的想法,反而要創立什麼帝朝工程院,還要評選工士,此舉無疑是撬動了儒門的根基。
將卑賤的工匠與儒生並列,簡直有辱斯文!
但忿怒之餘,崔烈也從中看到了一個可以讓他渾水摸魚的好機會。
因此他上躥下跳,極力想要表現一番,為此不惜拉幾個昔日的狐朋狗友一起下水,以壯聲勢。
其中就有在儒門內地位顯赫的馬日磾,畢竟是經學大家馬融的族孫,加上身居太常之職,無論名聲還是地位,在儒林之中都有著極強的號召力。
奈何崔烈聰明,馬日磾也不傻,根本懶得搭理他,甚至還直接出言冷嘲熱諷道:「威考兄,我已辭去官職,此事也已與我無關,你若是想主持公道,不如讓朝廷把太常這個職位給你來做可好?」
我特麼要是能做到,還需要來找你?
崔烈內心氣得破口大罵,馬日磾的這一番話,實在是太膈應人了。
五經博士本就歸太學管,而太學又歸太常管,因此王景要成立帝朝工程院,還要賜予相應的地位和待遇,想要繞考太常這一關是不可能的。
馬日磾可謂是首當其衝,責無旁貸。
反對吧,面對王景這位威勢蓋過董卓的權臣,馬日磾除非嫌命長了,否則哪敢跳出來擋王景的道?
可若是默不作聲,對儒門內部也沒法交代。
所以馬日磾的選擇是撂挑子不干,辭職本身就可以有多種解讀,對王景,馬日磾可以說這是他退讓妥協的方式,你這事情我辦不了,位置我讓出來了,你找個能替你辦事的人頂上去吧。
而面對儒門內部的質疑,馬日磾也可以說辭職是他對王景的不滿和抗議。
反正不管怎麼說都可以,最終解釋權歸馬日磾所有,憑藉此舉,他一下子就抽身事外,風雨塵泥不沾身了。
可見這麼多年的官場生涯,馬日磾的政治智慧並不低。
反倒是崔烈,看似機關算盡,實際上只有小聰明而無大智慧,還以為王景主持下的朝廷和以前一樣。
面對馬日磾的擺爛,崔烈無可奈何,其實他也不是沒試過競爭太常這個職位,他甚至為此還捏著鼻子去求黃琬,畢竟九卿之一的太常,名義上還是歸屬於太尉府的管轄範圍。
奈何黃琬之前與王景一番交流,也知道了王景欲行此事的決心,因此根本不敢得罪,更不會替崔烈出頭。
所以崔烈沒得辦法,只能今天又來找馬日磾。
可話都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被馬日磾把天給聊死了,最後無奈,只能負氣而走。
蔡邕看著崔烈氣沖沖離開的模樣,有些不忍,回頭對馬日磾說道:「翁叔,何至於此?崔威考好歹是冀州名士,崔家也是安平郡國望族,你得罪了他,就不怕他以後找你麻煩?」
馬日磾對此頗為不屑:「滿身銅臭味的東西,我會怕他?」
其實,對於崔烈此時的心情,蔡邕最能理解,畢竟這樣的事情,他以前就遭遇過:「唉,曾經身居高位,如今碾落塵泥,心懷怨憤是也屬正常,希望他能看開點吧。」
馬日磾衣袖一揮:「算了,不提他,說多了都覺得晦氣。」
隨後馬日磾轉移話題,拉著蔡邕開始研究新儒學的事情。
如今儒門分裂已成定局,馬日磾還是能夠看得清楚形勢的,打不過就加入,當年百家爭鳴,儒學在諸子之中最初甚至連顯學都不是,被兵家、道家、墨家、陰陽家和縱橫家等強勢學派各種吊打,孔子周遊列國推行儒學結果舉步維艱,諸侯對儒術不屑一顧。
難道現在的局勢還能比當初更艱難麼?
馬日磾並不在乎一時的勝敗,儒學能夠大行其道,自有其可取之處,所以他並不打算與王景對抗,而是準備順勢而為,從中獲取屬於自己的利益。
這,才是一個聰明人真正該做的事情。
哭天搶地,撒潑搗亂,那是蠢貨所為,而眼下在洛陽,真正能做主的人,既不是坐在皇宮裡的皇帝,也不是朝堂上的袞袞諸公,而是大勢已成的王景。
崔烈看不清形勢,還以為拉攏一群烏合之眾就能讓王景改變心意,當真是愚不可及。
馬日磾透過蔡邕,沒少接觸到來自王景的第一手信息,因此早就分析得出王景的行事風格。
在那看似溫良的外表下,王景的強勢和霸道,才是本質,他是一個輕易不會改變自己主意的人。
馬日磾正是因為清楚這一點,才沒有跟著崔烈這群老頑固上躥下跳,否則當真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司徒府邸,小小的書房裡,父子二人相對而坐。
「德祖,你可想好了?一旦接受了這個身份,天下間將會有無數儒生將你視為儒門叛逆,須知三人成虎,積毀銷骨,你真能扛得住嗎?」
「父親,大丈夫當有所為有所不為。修得蒙聖人教誨,已知此事須躬行。更何況主公說得對,不改變,就滅亡,如今的帝朝風雨飄搖,天下民生凋敝,已經到了不得不改變的時候。如果必須要有人帶路前行,孩兒願意一肩擔之,在前方披荊斬棘,以為後人開道。」
從王景那裡接受了生產力才是文明晉升之基石的理念之後,楊修原先百思不得其解的許多社會問題,如今都有了答案。
因此面對父親的提問,楊修的回答十分堅定,並且毫不遲疑。
「唉,何至於此啊。」
看到兒子成長得如此迅速,卻又變得如此陌生,楊彪心中一時間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當感傷:「按照我本來的計劃,也只是想先為你鋪路,待你及冠時,動用家族的人脈和資源,為你舉孝廉,積攢名望和資歷,到時候再擇一明主而侍之,未來就算有些波折,也當能走得安穩。」
奈何計劃沒有變化快,楊彪都沒來得及給楊修鋪平道路,楊修就因為遇到了王景,沉迷於物理,然後直接原地氣氛了。
說真的,一開始楊彪是拒絕的,甚至為此還對楊修很是發了一通脾氣,呵斥他不務正業,自甘墮落。
但隨後王景的舉措,卻讓楊彪看得目瞪口呆。
工士這個稱呼,本身就槽點滿滿,王景取這個名字,明擺著就是要噁心儒門,仿佛在挑釁說:「你們不是歧視百工,認為這些都是奇淫技巧嗎?我偏偏就要設置工士,地位與五經博士類同,你們能奈我何?」
楊彪也是儒門出身,自然對此本能地反感和排斥。
但王景給出的利益,太香了啊!
帝朝工程院初創,而楊修名列其中,單是此舉,就足可列載史冊,流芳百世!
這樣的名聲和利益,別說楊修這樣的小年輕把持不住,就連楊彪自己,換位思考一下,都覺得自己恐怕也把持不住。
一個人,反對某件事情,必然是因為這件事情損害到了自己的利益。
可若是這件事對自己有利呢?
利之所在,哪怕以前再如何聲嘶力竭的反對,事後也要高呼一聲真香了。
「父親,此事孩兒已有覺悟,還請父親大人能夠允許。」
「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既有志向,我又如何能夠阻止呢?只是希望你永遠記得,這裡是你的家,而我是你的父親,無論是何種狀況,我都永遠站在你的身後。」
「多謝父親。」
楊修心懷感激,雙目噙著熱淚,與楊彪拜別。
離開司徒府後,楊修又變回了那個曾經冷酷孤傲的智者,但這一次,他不再迷茫和彷徨,心中已然有了願意為之奮鬥一生的夢想。
而在書房裡,楊修的生母袁氏端著參茶進來:「修兒離開了嗎?」
「嗯,走得匆忙,估計是要做什麼大事。」
楊彪接過參茶,拉著妻子的手安慰道:「德祖已經長大,他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你不用太過擔心。」
「希望如此吧。」
袁氏的眉角,卻是愁容未消:「唉,我只希望修兒能夠平平安安,可你們男人啊,都不安分,整天就總是想著要做大事,要青史留名,卻是苦了我們這些背後的女人。」
她出身汝南袁氏,父親袁安,在漢章帝劉炟時期擔任司徒一職,對楊彪多有提攜,因此對於袁氏,楊彪向來是又敬又愛,從不對她發脾氣。
而楊修又是兩人獨子,加上聰明伶俐,因此從小就被袁氏寵得不行,不然也不會養成現在這麼個孤高傲慢的性格。
如今汝南袁氏,一分為三,除了袁術和袁紹南北各立一支之外,還有洛陽的袁隗,盛極一時的龐大勢力如今卻是被分散成了三份,握不起來的拳頭,已經很難打死人了。
這就是王景留著袁隗不殺的原因,他不會像董卓那樣去做蠢事,留著袁隗還能牽制袁紹和袁術,殺了袁隗,只會讓汝南袁氏徹底被二袁所掌控,這樣除了能泄憤之外,屁用沒有,還會讓敵人變得更加棘手。
尤其是袁紹此人,雖說三國歷史上許多人都鄙視袁紹,可這並不能證明袁紹弱,只是曹操太強罷了。
甚至就連曹操,一輩子都把擊敗袁紹掛在嘴邊,官渡之戰也是曹操生平最兇險的一戰。
對待這樣的敵人,無論如何慎重都不為過。
眼下的洛陽,汝南袁氏也因為袁術和袁紹的關係而受到各方面的打壓與排擠,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以至於袁隗幾乎足不出戶,深居簡出到了極點,就是不希望被王景誤會,激化雙方的矛盾。
有此前車之鑑,而同為汝南袁氏出身的袁夫人,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去做什麼大事,只希望他能無災無病,安度此生。
妻子也是擔憂兒子的將來,一片好心,楊彪不敢說些重話,只能好言相勸:「祁侯王景此人頗有擔當,他會看顧好德祖的,你就放心吧。」
對於王景這人,楊彪還是挺看好的,雖然之前雙方之間有過幾次摩擦,自己還被王景拿著名單威脅過。
但事到如今,王景已經如日中天,甚至有眼光的都看得出來,他必是未來中原大地之共主。
楊修能夠追隨左右,並且深得信重,這是天大的機遇,是許多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
楊彪自然不可能讓兒子自斷前程,因此對於妻子袁氏的憂心忡忡,也只能儘量選擇安撫。
閒雲山莊,奇巧閣的技術研發部。
「德祖,可算是逮著你了?快點過來搭把手!」
魯方在一堆散落的零件中抬起頭,臉上滿是油污,整個人卻很有精神,看到楊修之後,甚至笑著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誰能想得到,當初那位辭別家人,千里迢迢從陳留來到洛陽追隨王景闖蕩的少年郎,如今已經成為了墨學書院的頭號名人,更是精通物理學和墨家機關術的頂尖天才?
甚至幾天後,他就要被授予「工士」稱號,成為炎漢帝朝開國以來第一批獲得如此殊榮的工匠。
但是魯方卻絲毫沒有在意這些事情,如今的他,沉迷於知識的海洋,對物理學和機關術的痴迷,更是深入骨髓,難以自拔。
魯方最初不過是王景的管家,父親只是一個小小的木匠,若不是王景,他在帝朝的階級制度下根本不可能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如今他接觸到了物理學,又師從墨獅接觸了墨家機關術,成為了知識改變命運的典型,至今他的故事仍在陳留老家被無數人所津津樂道。
不過顯然魯方並沒有關注這些,他此時正沉迷於知識的海洋無法自拔,甚至在改進了巨石炮之後還不滿足,現在又開始鼓搗起了新玩意兒。
楊修聽到魯方的招呼,便走近去一看,盯著地上怪模怪樣的機器,驚奇地問道:「此乃何物?」
「此乃織綾機,經過我的改良,原本足有五十躡、六十躡乃至百餘躡的舊式綾機,終於被我縮減到了十二躡,生產難度大大減少,生產效率卻是大大增加,此種機器若是能夠推廣開來,必定大益民生。」
魯方的臉上寫滿了興奮的情緒,在接觸了王景的新思想之後,他對技術進步的看法已經與以往有了根本性的不同。
生產力的提升,絕非什麼奇淫技巧,而是能夠極大地豐富物質產出,提高民眾的生活水平。
魯方出身陳留,因此從小就見慣了當地繁華的商業生態。
劉邦的謀士酈食其就曾有言:「陳留雖小,卻是天下要衝,四通五達之地。」
而實際上,陳留郡一點也不小,此地不僅是中原大郡,在漢武帝時期陳留郡還一口氣下轄了陳留縣、小黃縣、成安縣、寧陵縣、雍丘縣、酸棗縣、東昏縣、襄邑縣、外黃縣、封丘縣、長羅縣、尉氏縣、傿縣、長垣縣、平丘縣、濟陽縣、浚儀縣等17個縣
漢獻帝劉協稱帝之前,自己的封號就是陳留王。
此時的陳留郡擁有一百多萬多萬人口,屬於人口最多的郡之一。
為了養活這龐大的人口,歷代陳留地區的地方官都十分重視興修水利,將陳留的天然地理優勢得到充分發揮,所以水稻田等農作物種植面積不斷擴大。
不僅是水稻種植,麥稻禾、魚蝦蟹豐饒,桑麻茶竹種植也是充足,相應的魚加工業、紡織業、制茶葉、編織業、製藥業等下游產業在當時國內也位於領先水平。
北宋定都開封,陳留便被包含在內,可見這裡的經濟基礎有多麼雄厚。
而魯方出身於木匠之家,自然得以接觸過不少紡織產業,參與過紡織機器的維修和製造。
只可惜炎漢帝朝的儒士本身並不重視技術的發展,已有的各種型號織布機織綾機大多數都是民間自發的市場經濟行為,是少數富豪和權貴為了滿足生產的需求自行投入研製。
但他們的能力有限,學識有限,資源有限,因此除非出現一個超級天才,否則想要改進,無異於痴人說夢。
歷史上成功改良了織綾機的,是距離出生還要再等上十幾年的大發明家馬鈞。
不過如今魯方提前就把織綾機的技術給順手改良了,倒是讓這一門技術,能夠早了好幾十年面世。
魯方高興地拉著楊修一起幫忙測試:「德祖,你快幫我看看,這台新式織綾機還有那些不足之處。」
楊修笑著撩起袖子,就上前接過幾個扳手,和魯方一起鼓搗起來:「正良,你這台新式織綾機還沒在坊里報備吧?就不怕被我搶了功勞?」
「一點虛名罷了,算得了什麼?不過你真要搶,功勞可以給你,賺到的錢記得分給我,我還有很多的實驗想要做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