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5章 正史不一定正,但野史一定夠野
原本燕丹告知鞠武的計劃里,是打算以刺客行刺燕王喜致使其重傷的藉口,將燕王喜軟禁在燕王宮中,並以太子的身份監國,完全接管燕國的軍政要務。
國君無法理政,太子監國,這是名正言順的事情。
有了權柄,燕國便再無人能夠制約他,哪怕是他的那位好王叔雁春君也不例外。
但眼下情況卻截然不同,燕王喜竟然死了!
哪怕燕王喜真的重傷都無妨,只要不是立刻死,拖延個幾個月都行,可偏偏是今天死了……
燕丹從來不認為自己的計謀會讓人無法看穿,但不會有人愚蠢到站出來質疑他。
說到底,公子謀反尚有道理,太子是儲君,說太子謀反豈不是貽笑大方?
可燕王喜死了,那麼哪怕燕丹真的什麼都沒幹,也是惹上了一身騷。
更何況衛莊、蒼狼王和隱蝠便是他請來的,若是真的有人去細查,終歸是能查出些蛛絲馬跡的,屆時燕王喜不是他殺的也變成他的殺的了。
一想到這裡,燕丹還是沒忍住再一次看向自己的老師鞠武。
鞠武從來沒有告訴過自己,他是姬升的孫子。
儘管燕丹知道,鞠武對他的輔佐絕對算是盡心盡力的,哪怕他作為質子前往邯鄲,這位燕國太傅也依舊履行著太傅的職責,陪同他前往邯鄲。
哪怕鞠武對於奪權這件事與他在意見上有所分歧,燕丹也相信鞠武也是為他著想,只是二人的行事風格不同。
可文摯這位前任醫家魁首點破了鞠武的身世後,燕丹的心裡便種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
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
他可以接受自己老師這一脈與自己這一脈曾有過爭奪王位的衝突他也可以不在乎,但這一切必須建立在老師對他坦誠相待的前提下。
就在燕丹思索的時候,目光微瞥,注意到了一道站在簾幕後的身影,正一卷竹簡揮毫。
「什麼人?」
本就頭疼於善後之事的燕丹頓時嚇了一跳,這是哪裡憑空冒出來的人?
「有刺客!保護太子!」
燕丹身旁的太子府護衛拔劍在手,將燕丹護在身後,目光警惕地看向那名正在揮毫的文士,卻見文士輕輕吹了吹竹簡上未乾的墨跡。
「太子丹陰謀篡逆,網羅死士刺殺君父,篡位自立。」
「在下史家,太史亨。」
文士揮了揮手中竹簡向燕丹打了個招呼,當著燕丹的面念出了他方才書寫的內容,全然不在意此刻已然被太子府護衛包圍的險境。
「請先生交出竹簡,如此丹不僅不會為難先生,還會感謝先生。」
燕丹雙目瞪大,旋即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心頭怒火看向太史亨。
他不是不知道威脅史家是什麼後果,但他知道如果今天放任太史亨離去,那麼他立刻就會坐實弒君殺父的罪名,被全天下聲討。
「太史亨為太子丹許以萬金相誘,不從。又以性命相迫,亨視死如歸,拒之!」
太史亨似乎想到了什麼,打開竹簡在上面添了幾筆,一邊寫還一邊在嘴裡念叨著。
而聽到太史亨嘴裡念叨的話,燕丹有些發懵。
誰許諾你萬金了讓你改史書了?
不是,你這人怎麼強行給自己加戲?
「太史亨先生,過了。」
田光也知道史家這幫人得罪不起,尤其是太史一族。
「崔杼弒其君」這五個沾滿了太史一族鮮血的字,也奠定了太史一族在史家的地位。
跟手裡掌握著修史權力的人作對,是真不怕自己遺臭萬年?
但縱然是史家之人要讓誰遺臭萬年,也得是拿出真材實料,而不是杜撰,可太史亨卻說燕丹要以萬金誘惑他改史書這便是杜撰了。
「差點忘了你了,農家俠魁田光從之,為太子丹刺殺君王之謀主。」
太史亨目光一瞟,又添上一句,絲毫不在意田光的身份。
「你說我杜撰,難道不是太子丹殿下說會感謝我?」
「你身為太子,馬上又要篡位為燕王,好意思不重金酬謝?」
「萬金只是虛指,誰說萬金一定是一萬金了?」
「萬夫莫敵之勇就是能一挑一萬了?」
太史亨昂起頭,十分不屑地看向燕丹和田光,這一番犀利言辭令二人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反駁,甚至就連他們自己都覺得有道理。
「田光兄,他似乎說得也沒錯啊?」
畢竟修改史書這事情,太大了,即便真的是拿一萬金酬謝都不為過,何況萬金真的可以是虛指啊。
而正當燕丹和田光的大腦都有些宕機的時候,太史亨面露狂喜,再一次揮毫起來。
「太史亨面斥二人,太子丹認弒殺君父之事,無顏面史,慚愧至極,不知言語。」
「孤什麼時候承認弒殺君父了!」
燕丹當即勃然大怒,拔劍指向了太史亨。
「我剛剛說你篡位為燕王,你還說我說的有道理,這不就是你親口承認的?」
看著太史亨這一副無賴作派,燕丹再也無法冷靜,當即便要下令太子府護衛圍殺太史亨。
田光死死拉著燕丹,他是真怕燕丹動手殺太史亨。
若是殺了太史亨,也許史家不敢殺燕丹這個即將即位的燕王,但絕對敢殺了他這個農家魁首。
史家隱居山里里的老怪物數量可未必亞於道家,解釋哪怕農家的前輩出來也攔不住,也不敢攔。
「太子丹拔劍欲殺亨,亨不欲令燕丹誆騙世人,奮死突圍,身披數十創,終成書告之天下!」
太史亨用嘴唇與鼻尖夾著那支狼毫筆,絲毫不擔心自己的安危。
史家比武藝,未必是其他學派的對手,但論逃跑,即便是儒道墨三家的同境界的弟子也比不了史家的弟子。
「太子丹殿下就不必如此好客了,亨打算離去了。」
「另外,舍弟太史琦,乃如今小說家親傳弟子,若是亨今日無法安然歸家……可惜看不到舍弟會如何記錄今日發生的事情了。」
燕丹瞳孔微縮,即便是田光都感到了徹骨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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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一個比史家還得罪不起的學派。
最初的小說家以編寫故事,並將在故事中添加為人的道理,如同《呂氏春秋》里的《刻舟求劍》和《韓非子》里的《鄭人買履》這些小故事一般。
可不知為何,近百年來,小說家劍走偏鋒,開始寫野史了!
那真就是開局一個故事名,正文內容全靠編。
什麼《如姬,一個引發魏王圉與信陵君矛盾的女人》、《長平之戰,趙王丹竟為了他換下了廉頗》之類的,都是小兒科了。
裡面的內容不說毫不相關,只能說除了人名以外沒有任何關係。
甚至小說家可能會對燕王宮今日發生的事情這樣記載:「太子丹於王宮欲與王行龍陽之好,王不從,太子丹強之,故王於寢宮中崩裂而亡,太子丹揚長而去。」
野史嘛,夠野就行!
這就是小說家的宗旨。
也是因此,王侯將相與諸子百家可能不怕史官,但絕對會怕小說家的那群牲口。
燕丹閉嘴了,一個字也不說,攤開右手指向殿門處,示意太史亨速速離去。
他不是被氣得不想說話,而是不敢再多說哪怕半個字了。
就算是嘆口氣,太史亨這個混蛋恐怕都能擴寫成幾十個字的內容。
太史亨眯著眼,笑著穿過太子府護衛這群甲士的包圍圈,如同移形換影又似縮地成寸般,眨眼間便出現在了殿門外。
「多謝太子丹殿下今日盛情款待。」
太史亨離去前仍不忘再來一波殺人誅心,他就愛皮這麼兩下,雖然父親總說他為人過於輕浮,但他反倒覺得這是揚名之機。
當年若不是太史家先祖們故意刺激崔杼,崔杼也不至於真殺太史家主脈三人。
畢竟崔杼弒君也是有苦衷的,春秋戰國可不是後世那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時代,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仇寇才是這個時代的主旋律。
說的簡單點,給多少錢干多少錢的活。
齊莊公身為一國之君多次去崔杼府邸強暴其妻,被殺也不算多罪惡滔天的事情。
可太史家刻意刺激崔杼,誰家史官一邊寫一邊告訴別人寫了什麼?
史書在徹底成書之前都是要保密的,君王就連查看史書內容都得被史官在史書中噴死,史官又怎麼會將自己書寫的內容直接告訴旁人呢?
雖然諸子百家對太史一家讚嘆有加,但太史亨卻覺得先祖與他所作所為別無二致,甚至他做得更好。
又能把命保住,還能把名揚了,不像老祖宗們,名揚了,人也被揚了。
「氣煞我也!」
看著太史亨如此大搖大擺地離去,還在離去前如此挑釁,燕丹頓覺氣血上涌,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
田光嘆了口氣,一道內力輸入燕丹體內,流過四肢百骸替燕丹平息體內血氣。
「殿下,史家和小說家……實在是惹不得,此事……唉,就當作為天下誅滅暴秦而不得不忍辱負重吧。」
原本田光想勸一下燕丹,但一想到太史亨連他和農家也寫進去了,越想自己越氣,生怕他先忍不住對太史亨動手,也只能將這件事暫時拋之腦後。
「眼下,殿下應該立刻請宗正令宣布由殿下即位,而後立刻收了雁春君手中的兵權,將其滅殺之,以平民憤。」
方才一直隱身的鞠武開口道,他如今也管不了燕丹到底是不是真的背著他計劃殺了燕王喜,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若是不能讓利益最大化,那這件事就做得更不值得了。
何況雁春君雖然於國有功,但這些年也沒少做欺壓百姓的事情,若是殺了雁春君,燕丹的名聲至少在燕國也能有所好轉。
「善,老師所言有理。」
燕丹微微一愣,點頭稱是,但心中對鞠武的懷疑愈發嚴重。
還說你沒有密謀弒君,明明是臨時參與造反,結果你連下一步計劃都早就想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