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為之!
校場之上,沸反盈天。
又一輪的角力即將開始。
兩名軍卒眾人高昂的歡呼聲之中已經是登上了矮台,也再度將眾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不過左良玉的注意卻並沒有隨著眾人停留在矮台之上,而是轉而移到了陳望的身上。
「有一件事,我想要問你。」
左良玉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他的聲音不大,但是足夠陳望在一眾嘈雜的人聲中能夠聽到。
陳望眼神微動,他聽出了左良玉話語之中的鄭重,當下也將注意放在了左良玉的身上。
「你想要問什麼?」
陳望收斂了些許臉上的笑意,問道。
「我想問……」
左良玉一隻手按著放在身前案桌上的酒杯,另一隻手撐在膝蓋之上。
他的目光深沉,語氣低沉,鄭重問道。
「你,到底想做什麼?」
空氣在這一刻似乎都陷入了凝固之中。
陳望眼神微凝,緩緩的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並沒有回答左良玉的這個問題。
左良玉突然問出的這個問題,確實沒有在他的預料之中。
但是某種程度上,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當初在夔州府內,他借著勸說的名義,去會見左良玉。
在帳中他明目張胆的對左良玉說的那句話,就已經是將圖謀暴露出來了大半。
左良玉現在在這裡問出這個問題,也算是合乎情理。
「你難道不清楚嗎?」
陳望淡然一笑,並沒有回答左良玉提出的問題,而是將問題又重新拋給了左良玉。
左良玉雙目微眯,陷入了沉默。
周遭吶喊聲雷動,擂台之上,兩名軍兵的角斗也已經是進入了白熱化。
「亂世風雲起四方,有兵便是草頭王……」
左良玉的神色暗沉,目光凌厲,緩緩念出了在夔州府時,陳望對他所說的話。
「這是你曾經跟我說過的話。」
「最初的時候,我以為你想做的是戚繼光,做中興的名將,想要在青史上留名。」
左良玉轉過頭,向著底下擂台上正在角力的軍卒看去,沉聲道。
「後面在夔州府時,我以為你是想要李成梁,做祖大壽,不受那些文官管束,做一方的草頭王,土皇帝……」
「不過眼下看來,你的野心不僅僅到這一步。」
左良玉的目光掠過了矮台,看向了矮台周圍一眾漢中軍的軍卒,看向了校場外圍的密密麻麻的軍帳,看向了沿山遍野招展的火紅色旌旗。
來到襄陽之後,再度見到陳望的時候,左良玉便知道自己錯了,而且是錯的離譜。
陳望的圖謀,遠比他想得更為恢宏,更為龐大。
在襄陽城外的一萬餘名漢中軍,人皆披甲,令行禁止,是絕對意義上的精兵強將。
而這還不是陳望麾下所有的兵馬,僅僅是陳望麾下的直屬騎兵,和兩個底下參將統管的援兵營。
各鎮各營都是在吃空餉,但是陳望不僅沒有吃空餉,麾下的營部甚至兵額超編,還要借著輔兵的名義作為掩飾。
養兵是需要錢的,朝廷撥下的軍餉不可能足額。
就是去養兵額內的兵馬都很是困難,軍餉根本不夠。
陳望麾下的漢中鎮兵馬如此之多,這些兵馬自然不可能不需要軍餉,那他們的軍餉又從哪裡來?
軍餉的來源不提,陳望花那麼多自己的錢,去養這麼多兵馬,是為了什麼?
野心……
陳望拿起了酒杯,輕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水。
陳望並不喜歡這個詞,這個詞並不是什麼好詞。
說實在的他從來就沒有過什麼野心。
要是有得選,他甚至不願意來到這裡。
但是他沒得選,他不僅到了這裡,還被捲入了浩劫之中。
時代的洪流裹挾著個人的命運。
被時代裹挾的命運只能隨著時代沉浮。
他能夠一路走到今日,其中很多的艱辛根本不足為外人道。
「就當是野心吧……」
陳望沒有反駁左良玉所說的話。
「其實,你之前想的也並沒有錯。」
陳望目視著遠方的襄陽城。
「我一開始,是想過要當戚繼光。」
「可惜,朝堂之上沒有人是張居正。」
明末這個時代,其實真的不缺乏良將。
前有杜松、劉鋌、後有盧象升、孫傳庭、曹文詔、曹變蛟。
就算是在南明的時候,也也李定國等一眾願意才情卓越的將校。
只是明廷從內部之中早已經腐朽多時,上百年的文武失衡,使得明廷的根基早已經潰爛不堪。
「至於李成梁……」
陳望看了一眼左良玉。
歷史上的左良玉,就是想要當李成梁那樣的人物。
在崇禎下旨,允許他世鎮武昌之時,左良玉便立即上書,調兵遣將去進攻張獻忠。
在歷史上,左良玉從始至終,其實都沒有進取天下的雄心,他只想做李成梁。
而且,也沒有進取天下的能力。
當李成梁確實很好,拜將封侯,掌權一方,只要是在封疆之所,便是萬人之上,實際上就和土皇帝一般。
「而且既然都已經做到了這種程度,那麼為什麼不再進一步?」
陳望毫不掩飾自己的想法。
既然能夠有機會改變,那麼為什麼不去改變。
「現在的天下,已經不是當初李成梁所在的時候了。」
李成梁所在的那個時代,社會的矛盾還沒有到現在這麼劇烈的程度。
明廷內部還算是穩定,張居正執政時期,算的上是明朝的中興期,明朝的軍事實力空前強大。
造反根本毫無機會,李成梁能夠在遼東做土皇帝都已經是頂天了。
但是現在的情況和李成梁所在的時代截然不同。
確實是可以當李成梁,但是當李成梁,最後的下場就是死路一條。
清軍入關之後,他們不會停止南下的腳步,他們想要的是侵吞整個天下。
「李成梁的下場是好,當了那麼多年的土皇帝,封了寧遠伯,最後還得了善終。」
「但是……」
陳望知道左良玉心中的想法,他加重了些許的語氣。
「這歷史上除了李成梁以外,又有哪幾個跋扈的武臣得以善終?」
「走這條路,不是小心一些,謹慎一些,就能夠走到盡頭的。」
左良玉神色微變,他目不知書。
但是他也聽過評書,聽過別人講戲。
本朝跋扈的武臣也有,但是能夠善終的確實是寥寥無幾。
只是在很多時候,人都有僥倖的心理。
這件事被陳望赤裸裸的拿到檯面上講出之後,左良玉的心中的不安也不由自主多了幾分。
陳望看著左良玉臉上神色不斷的變化,知道左良玉的心中必然正在糾結。
這個節點,正是勸服左良玉的最好的時候,引著左良玉走到他設定道路的最佳機會。
「你問了我一個問題,我現在也問你一個問題。」
陳望靠坐在座椅之上,將一個問題拋給了左良玉。
「什麼是天子?」
「天子……」
左良玉神色凝重,心神緩緩的沉了下來,他不明白陳望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問題。
說實話,單單是說這個詞,他的心中都有些敬畏。
天子,就是皇帝,是君父,是九五之尊,是這個世界上最為顯赫的人……
左良玉的思緒混亂,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陳望的問題。
但是在這個時候,陳望卻給了他一個答案。
「古人云:天子者,爵稱也。爵所以稱天子者何?王者父天母地,為天之子也。」
「天子坐於明堂,執傳國璽,列九鼎,使萬方之來者,惕然知天下之人。」
「天子,富有四海,代天牧民。」
「但是,如果讓我來說……」
陳望緩緩的站起了身來,他的目光並沒有停留在左良玉的身上,而是停留在了擂台之上正在角力的軍士。
「這些話,全都是空談和虛言。」
左良玉目視著站起來的陳望,他從陳望的語氣之中,感受到了輕蔑。
而這份輕蔑,對於左良玉產生了不小的衝擊。
在上曰天,在下曰地。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這是千百年以來的傳統觀念。
「天子……」
山呼海嘯般的吶喊聲一浪接著一浪,自校場的四面八方滾滾而來。
擂台之上,角力已經結束。
失敗者倒伏在台面之上無人問津。
勝利者站在擂台之上高舉著雙手。
擂台之下,無數的軍卒高舉著手臂,向著勝利者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威武!」
「威武!!」
「威武!!!」
震耳欲聾的呼喊聲在左良玉的耳畔迴響,震得他的耳膜生痛。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鼎沸的人聲並沒有壓倒陳望的聲音,陳望的聲音堅定而沉穩,被左良玉聽聽的清清楚楚。
「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為之!」
「轟——」
左良玉坐在座椅之上,只感覺什麼東西在腦海之中炸開一般。
他的頭腦渾渾噩噩,思緒幾乎停滯。
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猶如毒草一般,在他的心房之中瘋長,宛如瘟疫一般蔓延。
左良玉在想什麼,陳望並不清楚,也並不關心。
因為根據他對於左良玉的了解。
左良玉最後絕對會選擇正確的道路。
陳望站在望台之上,高舉起手中的酒杯,向著擂台之上的勝利舉杯致意。
望台之上,一眾漢中軍的軍將皆是隨之站起了身來,同樣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向著他們的將軍行禮致意。
擂台之上,獲勝的軍卒也看到了向著他舉杯致意的陳望,當下激動的抱拳回禮。
校場之上,無數正在為勝利者歡呼的軍卒,目光也因為勝利者的動作而轉向瞭望台,看到了舉起酒杯的陳望。
下一刻,更為熱烈的歡呼聲已經是從一眾軍卒的喉嚨之中迸發出來。
「將軍,威武!」
營壘之中所有的軍卒都高舉著手臂,向著陳望致以最為崇高的敬意。
歡呼聲宛如山呼海嘯一般,一浪接著一浪,一浪高過一浪。
等到陳望坐下,場面恢復平靜之時,左良玉也同樣是恢復了平靜。
左良玉的目光清明,神色如常,再不見任何的陰霾。
陳望清楚,左良玉的心中已經是想明白了。
這個時候,自然是趁勝追擊的最好的時刻。
「如今的局面,想必你也清楚,用四個字總結而言,就是內憂外患。」
「革左五營、萬民軍、李自成、張獻忠,還有各地的流寇,一直都在挖掘著大明的根基。」
「有他們在前面當箭靶,吸引朝廷的注意。」
「我們就可以在暗中積蓄力量,堂而皇之的招兵買馬。」
「就像現在我們做的這樣。」
陳望指了指底下歡呼雀躍的軍兵。
「我的鎮下有一萬七千的兵馬,用衛軍名義隱藏的也有一萬多人。」
「陳洪範麾下的八千湖廣兵也在我的統管之下。」
「如今河南的營兵也受我的節制,編練的新軍,也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陳望毫不避諱,很多時候需要適當的展示實力,才能夠讓人信服。
「遼東的爛攤子,你以前在昌平,自然也是清楚。」
「今年三月,建奴又攻遼東,兵圍錦州。」
左良玉點了點頭。
「遼東的局勢,目前為止還算可以,不過確實牽扯了九邊的兵力。」
「不。」
陳望搖了搖頭。
「遼東的局勢,一點都不好。」
左良玉眉頭微蹙,塘報雖然會粉飾一些,但是能報出來的,大抵也是不差多少,而且他在朝中自然也是有消息的渠道,昌平也有舊識。
遼東那邊的戰局,他一直都有在關注。
在六月的時候,祖大壽領兵多次出擊,殺傷了不少的建奴,斬獲了不少的首級,都報給了兵部經過了核准。
「這一次遼東的戰局和以往都不相同。」
陳望知道左良玉在想什麼。
「北地的情況,你以前在昌平也清楚。」
「這種小規模的交鋒,取得戰果,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真正的考驗是之後的大規模交鋒。」
「這一次建奴的決心,遠比所有人都要想的更為堅決……」
對於歷史的先知,讓陳望的語氣很是堅決。
松錦之戰的初時,明廷的高層都以為建奴只是和往年一樣,在掠奪一番以後就會再度退走。
「等著吧……」
等到建奴建立義州城,大軍雲集於松錦防線之時。
明廷才如夢初醒一般反應過來,明白了建奴的戰略企圖。
而這個時候,其實已經是徹底晚了。
「等到,大廈崩塌……」
松錦,對於明廷來說,幾乎是一場必敗的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