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堵院牆分出了內外。
跨過了月亮門,再轉過了一面照壁,首先映入蕭誠眼帘的便是兩個爐子。一個同樣精赤著上身的漢子背對著蕭誠,伸手扳開了其中一座爐子的閥門,針汁便沽沽地從爐子裡流了出來,流進了下面的模子裡。
一個鬚髮皆白,只穿了一個背心的老頭看著流出來的鐵汁的顏色,滿意地頻頻點頭。
猛然回首,看到站在不遠處的蕭誠,臉上頓時露出喜色,趕緊便迎了上來。
「二郎!」
「老爺子!今日又出了一爐呢!」蕭誠笑著走了過去。
正在鼓搗鐵汁的赤背漢子也是轉過身來,「二哥!」他大聲地叫了起來。
「無法無天,二哥也是你叫的?」老頭兒轉身怒斥。「還有沒有個上下尊卑?」
吃這一吼,漢子頓時垂下頭去。
「錘子,你趕緊把爐子裡的鐵汁處理好,待會兒再過來說話!」蕭誠笑著揚聲道。「今兒個我給你了帶了張記的旋皮炙豬肉。」
「二郎,鐵錘就是給您慣的,現在愈發的是無法無天了。」老韓鉦有些抱怨地看著蕭誠。
「錘子天性純樸,我很喜歡他。」蕭誠笑著道:「也是我讓他叫我二哥的,老爺子以後就別拿這事兒教訓他了。」
老韓鉦嘆了一口氣:「二郎,老頭兒知道您性子好,我就怕鐵錘叫慣了,以後在人前也不知收斂,哪……」
「沒事!」蕭誠無所謂的擺擺手。
「明年您就要考舉人了,等您成了舉人公,就讓鐵錘去跟著您!」老韓鉦小心翼翼地道,以蕭家現在的局面,以蕭誠的才學,將來中一個進士,甚至出將入相那都是能指望的事情,要是讓鐵錘跟著去做一個親隨,將來也有一個好的出路,總比現在打鐵要強。
哪怕現在天工坊如日中天,每年賺錢不少,但說到底,不還是一個打鐵的嗎?
「不不不!」蕭誠擺了擺手:「我把錘子當兄弟的,可不能拿他當僕人!」
見蕭誠態度堅決,老韓鉦不由嘆了一口氣,心中又是喜又是憂。
兩人說著話的當口,那邊鐵錘已是將爐子裡的鐵汁都倒進了模子裡,院子裡一時之間,熱氣騰騰。走到那一排剛剛處理好的青黑色的鐵錠之前,蕭誠蹲了下來,拿起一柄小鐵錘,輕輕地敲擊了幾下,側耳傾聽了片刻,笑道:「老爺子,似乎質量比以前又要好上了一些。」
「這都是二郎您的功勞啊!」韓鉦看著蕭態,滿眼裡都是佩服的神色:「按照您說的法子我改出來的爐子,將毛鐵重新融煉之後,幾乎與熟鐵相差無幾了。二郎您是怎麼對我們這行當有如此深的研究的啊?」
「什麼研究啊,只不過是在書中看到的,隨口這麼一說而已。真要說功勞,還是老爺子您才是勞苦功高,竟然當真將書里的東西,變成了現實了。」蕭誠打了一個哈哈,岔開了這個話題。「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鍾粟嘛!」
韓鉦也不疑有他,嘆道:「所以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呢!我弄了一輩子的鐵,都沒有想出來的法子,您幾句話,就解決了問題了。」
說到這裡,瞪了一眼一邊眼巴巴地看著他們的鐵錘,卻是嘆了一口氣:「小時候也曾讓他去讀書,但委實不是那塊料,這一輩子,也就是擺弄鐵的命。」
蕭誠微微一笑道:「在我看來,錘子可是天賦異稟,要是能從軍,將來必然是一員威震敵膽的勇將!」
蕭誠嘴裡的錘子,大名韓錟,小名鐵錘,今年十五歲,比起蕭誠還小了一歲,但體魄健壯,十五歲便已經足足有七尺出頭,幾十斤的大鐵錘在他手中,便如同玩具一般,便是百來斤的鐵錠、鐵氈,他一隻手也是拎著舉重若輕。
所謂的一力降百會也。
真到了戰場之上,任何的花哨動作都屬於找死,一把子絕對的力氣,再練習一些那些專門在戰場之上搏殺的功夫,便能將所有對面的敵人按在地上磨擦。
一邊的蕭錟頓時滿臉都是期待之色,他還是真有這個想法的。真要從軍,以蕭家在軍中的勢力,替他安排一個好位置,自然是手到擒來。
老韓鉦卻是連連搖頭。
「二郎,老韓家可是單傳,我絕不願意鐵錘再去從軍。想當年老頭兒我跟著老太爺在北地戍疆,前前後後近二十年,不知見識了多少武藝絕倫的英雄好漢死於非命。那裡頭力氣更勝鐵錘的不知凡凡,但最後,能活下來的又有幾個呢?」
說到這裡,韓鉦似乎有些恍惚起來,半晌才接著道:「大軍交戰,成千上萬的人廝殺在一起,嘿嘿,那場面,個人武力算得了什麼?一枚冷箭,便能讓一個好漢死得不明不白。」
聽著韓鉦的感嘆,蕭誠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兩國對壘,決定最終勝負的,說起來還是大勢,還是國力,些許的個人武力,在國家機器面前,當真是微不足道。
「老爺子說得也是。父親以前跟我講過,十幾年前遼國問安使上京,隨同而來的那個副使叫蕭,蕭……」
「蕭達凜,遼國第一好漢!」韓鉦接著道:「在東京城內,可是連接擊敗了我們皇宋數十位軍中好漢,一時之間,整個京城之中萬馬齊諳啊,好幾年都沒有回過氣來。可是最後呢,不還是在邊境之戰中被我們萬箭齊發,射成了一隻刺蝟嗎?人頭都被送到京城來請功了。」
「老爺子說得是,就讓錘子經營這天工坊也是不錯的。太太平平的,不是比啥都好?」蕭誠笑道。
「二郎莫怪。」蕭鉦道:「外頭熱,二郎屋裡坐吧,鐵錘,去倒涼茶來,給二郎消消暑氣。」
陪著蕭誠走進屋裡,韓錟也是快手快腳地提了一大壺涼茶跟了進來,給二人一人倒了一大碗。這種俗稱一匹罐的涼茶,歷來都是普通老百姓們消暑解熱的最佳選擇,只消幾片,便能泡一大壺。雖然上不得大雅之堂,卻是生津止渴泄火的最好的物事。
大熱天裡蕭誠跑了小半個京城,天工坊這裡的溫度,比起外頭又還要熱上幾分,韓錟提上茶來,他卻是連喝了兩大碗,打了一個嗝,倒是覺得渾身上下都舒服了下來。
韓鍾卻是打開了屋裡的一口箱子,從內里捧出了一個長條狀的包袱,放在了蕭誠的面前。
「二郎,您早前吩咐的,卻是已經打制好了,您看看還滿意嗎?」
伸手打開包袱,一柄長刀,便出現在蕭誠的面前。
刀身宛如一泓秋水,驟然看去,倒似乎是有一道道光芒在刀身之上遊走,一簇簇美麗的花紋在刀身之上若隱若現,提起刀來,伸指一彈,嗡的一聲輕鳴在屋中經久不絕。
「好刀!」蕭誠脫口而出。
蕭氏將門,家裡自然收藏有無數的寶劍寶刀,但在蕭誠看來,卻沒有一柄能比得上眼前的這一把。
轉頭拿起桌上的一片擦拭刀身的抹布,一抖而開,隨手拋在空中,右手提刀,反腕將刀刃向上,抹布平平整整地落在刀身之上,無聲無息地一分為二。
「二郎,這是老頭子我這輩子打得最好的一柄刀。」瞅著這柄刀,韓鉦的眼中,也是激動非凡,「不過這也是靠了二郎您的法子炮製出來的精鐵,才有了這柄刀。」
蕭誠微笑著伸手扳著刀身,隨著他漸次發力,刀身也慢慢地彎曲,手一松,錚的一聲,刀身又彈了回去。
鋒利與柔韌集於一身的寶刀,蕭誠滿意地道:「還是靠了老爺子的功力,這一下子有禮物送給大哥了。」
「原來您是給大郎君的?」韓鉦恍然大悟。
「當然,大哥馬上要過生日了,他在邊疆,帶兵打仗,有了這等利兵,當如虎添翼,而且他也是最喜歡寶馬寶刀,想來這件禮物,必然會讓他欣喜若狂的。」蕭誠笑咪咪地道:「我要這樣的刀幹什麼?真敢帶在身邊,父親只怕又要痛揍我一頓了。」
韓鉦也是笑了起來:「二郎是讀書種子,身邊掛著這柄刀,的確也有些不合適。不過既然是給大少爺的禮物,那小老兒再改一下,在刀柄之上鑲嵌上兩枚寶石,再用金銀裝飾一下,再配一柄好刀鞘。」
「切莫如此!」蕭誠連連搖頭道:「只消用細麻繩炮製好之後,用心地纏繞上去便好。刀鞘用普通的便好,這刀給大哥,是用來上陣殺敵的,可不是拿來顯擺的。弄這些撈什子的作啥,實用最好。對了,我還讓你打的兩柄短刃呢?」
「也打制好了。是用打這柄刀剩下來的材料做的,鋒利不輸此刀。」說著話,韓鉦回頭又從橫子裡取出了兩柄短匕,與通俗的短匕不同,韓鉦拿出來的短匕要比尋常的要稍長,刀柄之上卻是帶著護手的。
伸手拿起兩柄短匕,蕭誠熟練地揮舞了幾下,倒是興趣大起,將袍子往腰間一撩,竟是徑直出了門外,擺了一個架式,居然耍起短匕來了。
外人眼中的文弱讀書人,此刻在這間院子裡耍起刀子來,卻也是熟練之極。兩道銀光繞身,顯然功力不凡。
片刻之後,滿頭大汗的蕭誠重新走回屋子,衝著韓鉦笑道:「很合手。」
韓鉦搖頭道:「老爺不是不許二郎練武嗎?您這是跟著誰學的?您這握短匕的手法,可與世人大不一樣。」
蕭誠哈哈一笑:「自己沒事瞎琢磨的。」
他握短匕的手法是陰手,與世間陽手執刃的手法截然不同,也難怪見慣了這些的韓鉦大為驚訝。
而韓鉦自然也知道蕭誠沒有說實話,只看蕭誠耍刀子的手法,哪裡是自己瞎琢磨,分明是名家所授,不過二郎不想說,他自然也不會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