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濃墨從筆尖墜落,啪地落在紙面之上,墨跡迅速地擴大,甚至於滲透了紙面,耶律珍揭起第一張紙,看著第二張上那黑色的痕跡,有些惱怒地將紙揉成一團,扔到了一邊。【Google搜索】
外頭天氣陰沉沉的,空氣潮濕得似乎伸手便能攥出一把水來,臉上總是覺得濕涔涔的,不管什麼地方,都是那種濕噠噠的感覺。
明明睡覺之前烘乾了的被子棉絮,一覺醒來,便又變成了那種潮濕,直教人有些想發狂。
低頭看著地面之上,青磚之上,水漬這裡一片,那裡一片,牆上廊柱,露珠一顆接著一顆地向下滑動,抬頭,大梁與磚牆的接頭處,居然長出了一蓬灰撲撲的菌子,看那架式,大有繼續向外擴張的架式。
屋子裡一股霉味,總是縈繞在鼻間,直教人發狂。
耶律珍極其不適宜江淮這裡的潮濕的氣候,他居住在這條件都算是極好的屋子裡都是如此,可想而知,那些只能呆在軍帳之中的士卒,現在又多麼的難受了。
別說是遼人了,便是趙國齊國的士卒,也是叫苦不迭。
每一次軍議之時,耶律珍從那些將領們欲言又止的神情中便能看出,士氣正在一點點下滑。
整整八個月了,別說是上面的承天皇太后已經不耐,便是下面的士卒,也已經怨聲載道,人心思歸了。
所以耶律珍同意了承天皇太后那個瘋狂的孤獨一擲的計劃。
要麼成功一路凱歌直接一統天下,
要麼一敗塗地退回河北退過黃河一直回到老家。
因為不做冒險一擊,後果似乎也差不了太多。
如果是換作以往,耶律珍是萬萬不會同意如此不給自己留後路的計劃的。
只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宋軍的抵抗居然如此的頑強而且有力。
最初,耶律珍還抱著就算攻不破徐州城,但只要在徐州城這裡重創了宋軍,自己接下來在撤退的時候,仍然會遊刃有餘。
但十幾天的戰事下來,耶律珍知道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別說徐州城,現在自己都對方的外圍陣地,都無法打穿。
上萬人的傷亡,換來的只是與敵人共同擁有了那些橫七豎八的坑道。
而坑道之中的爭奪,與城市之中那種逐屋逐街的巷戰,根本就毫無區別。
傷亡之大,可想而知。
宋人的這一戰爭模式,極大地出乎了所有遼人的意料之外。
本來連綿不絕的雨季的到來,使得雙方的火藥武器的威能都大打了折扣,耶律珍以為自己的機會來了,豈料這一片無邊無際的壕溝,又成了橫亘在他面前的似乎永遠也翻越不過去的天塹。
大步走出門外,仰頭看著天際,一道閃電撕裂長空,緊跟著震天的霹靂之聲響起,隆隆的雷聲中,耶律珍厲聲道:「傳令下去,就算是用人命給我填,三天之後,也要抵達徐州城下!」
「喏!」院子中,一名軍官大聲應答,轉身向著院外跑去。
嘩啦一聲,天上似乎是天河被撕開了一道空子,嘩啦拉的雨水直接傾盆而下。
江勇從藏兵洞中探出頭來,橫在面前的壕溝底部,水嘩嘩地流過,向著前方流去,這些天來,他們已經向後退了一百步。
壕溝修建的時候,便考慮到了雨季的來臨,所以是一個漸次升高的過程,現在遼人占領的那一片區域,向來已經變成了一片澤國,這麼大的雨,只怕連藏兵洞裡也進水了。
像他們這裡的藏兵洞,水流距離洞沿,也就只有半尺的距離了。
雨下得極大,數步之外,便已經有些模模湖湖地看不清楚了。
耳中似乎又傳來了一些異響,江勇有些不放心,準備下去巡查一下。
「江小五,盧林,跟我來!」江勇喊了兩個同伴,跟著他從藏兵洞躍下,不通一聲跳進了水裡,壕溝里的水,已經沒過了膝蓋,一腳踩下去,只怕有半個腳掌又陷入了淤泥里,往前走一步,相當的費力氣。
這樣的天氣,遼人應當不會發動進攻。
不過小心總是無大錯,前面一百米,他們直接打得齊國軍隊喪失了戰鬥力,不得不換了遼國軍隊親自出馬,接下來的這幾百米,用指揮使張任的說法就是,要流盡遼人的血。要讓他們連徐州城牆的邊兒都摸不著就鎩羽而歸,這才顯得我們白羽軍的威風。
江小五走在頭裡,江勇第二個,盧林在最後,三人在壕溝之中艱難地向前方走去。
轉過前面那個直角彎,便是一條長約五十米的甬道,這甬道修得極為陰險,下頭窄窄的,越向下越寬,就像是一個大翁,在這一段,你想往上爬,那是做夢。
要麼向前,要麼往後。
「小五,看一眼,沒啥問題,我們就回去啦!」江勇吼道。
江小五大聲答應著淌小向前,剛剛拐過去,他突然聲驚叫起來:「敵人,敵人!」
江勇勐地抽刀向前奔去。
江小五抬起了手裡的弩弓,哧的一聲響,對面前慘叫之聲,而幾乎與此同時,江小五也發出了一聲悽厲的叫喊。
衝過去的江勇眼睛都紅了,瓢潑大雨之中,一柄長矛捅進了江小五的腹部,小五兩手死死地握著矛杆,鮮血便從雙手之中流將出來,被雨水一衝,又瞬間無影無蹤。
「小五!」江勇大吼著左手舉起了弩弓,哧的一聲響,對面那個遼軍仰天便倒,這一箭距離太近,江勇幾乎是頂著對方的腦門射了進去。
甬道因為上頭太窄的緣故,雨比外頭小得多,堵在甬道口的江能,看到甬道里,此時擠了起碼上百個遼軍。
身後的盧林一邊用力地吹響了哨子,一邊向前沖了過來,與江勇一起,將通道幾乎堵得死死的。
身後傳來了不通不通的聲音,那是戰友們在向著這裡增援而來。
「殺敵啊!」江勇拋下了弩弓,兩手握刀,用力噼下。
張任在擦著刀,這樣的天氣,一天不擦刀,他的斬馬刀就上長一層黃鏽。吳征建議他保留刃口上的一些黃鏽,這樣的刀砍了人,即便那人不死,回頭也活不長。
不過張任呸了他一口,被自己砍了一刀還能活?
當真是多此一舉。
雨下得真大,這樣潮濕的天氣,對他這個揚州人來說,還真算不得什麼,從小就習慣了,不過任忠就痛苦得很。
外頭傳來了腳踩雨水的通通聲,接著一個斥候一頭撞了進來,「第七甬道,發生戰鬥,起碼有上百個遼軍!」
張任與吳征同時跳了起來。
「輪到我了!」吳征瞅著張任。
「換一下,你下一個出擊!」他伸了伸懶腰,「再不動一動,骨頭又生鏽了!」
看著張任提刀走了出去,吳征只好悲憤地坐了下來,誰讓人家是指揮使呢?
你骨頭要生鏽了,我已經生鏽了好不好?
但是他們這裡是整支部隊的中樞,必須要留一個人在這裡保持整支部隊的運轉,張任走了,他就必須呆在這裡。
那些甬道,便是害人的陷阱。
只消敵人被堵在這個甬道之中,那基本上就是末日來臨。
看起來兩邊什麼都沒有的甬道,其實是有暗門的。
幾個暗門一開,宋軍便能從各個不同的方向湧進來,以優勢兵力在這些甬道之中對敵人群起而攻。
在整個戰場之上,敵人是比我要多得多,但我只消保證在局部的每一次戰鬥之中,我的人比你多就行了。
這樣的戰鬥一次兩次或者算不了什麼,但如果是幾十次上百次呢?
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打仗終究不同於打架。
十個人干一個人,可以完虐對手,一百個人干十個人,人多的一方,估計就要付出一些代價才能區勝,一千個人干一百個人,估計仍然會獲勝,但勝利必然不會太容易,如果是一萬個人對上一千個人,勝負就難料了。人數再往上走,就更難說了。
最後一個遼人在張任的大刀面前,只象徵性地舉刀長矛擋了一下子,就被張任砍斷了槍桿,順帶著將半邊腦袋也削沒了。
江勇是被張任從泥水裡翻將出來的,他的身上壘了好幾層屍體了,特別是趴伏在他身上的那個宋軍,背上被砍得血肉模湖,如果不是這個人,江勇必定會死得透透的,不過眼下,江勇雖然傷勢頗重,但卻性命無憂。
「運氣不錯,活下來了!」拍拍江勇的臉,張任笑道:「可以回城裡去養傷了!」
江勇有氣沒力地瞅著張任這個幼年時的玩伴,問道:「你受傷了嗎?」
張任哈哈一笑:「很顯然沒有!」
江勇的悲傷逆流成河。
這他媽的命運也太不公平了。
張任憑啥子打了這麼多仗,就一點傷也沒受過呢?
自己也就在睢水幹了一仗,便躺了近半年。
這一回在徐州又幹了一仗,接下來,只怕又要躺半年。
自家傷自家清楚,這一回,似乎比上一回還要重一點。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而遼軍就在這如注的大風之中,瘋狂地向宋軍陣地發起了進攻。
當雨停下來的時候,雙方的陣地,更加地犬牙交錯了。
宋軍有的陣地不但沒有被壓縮,反而向前又挺進幾十米,但有的地方,卻被遼人占領了幾十米。
總體上來說,遼人距離徐州城又近了一些。
劉豫走進了陳天松在壕溝里的藏兵洞中。
自從耶律珍下了死命令之後,即便是陳天松這樣的將領,也不得親臨第一線督戰,與遼軍比起來,齊軍的士氣,現在幾近於無,如果沒有地位足夠好,威望足夠的將領督戰,齊軍根本就沒有任何戰鬥的欲望了。
從徐州之戰開始,齊國軍隊便一直被作為尖刀使用,像陳天松的部隊,打到現在,當真算得上是傷亡慘重。
「王爺,打不下去了!」陳天松指著藏兵洞裡躺著一些傷員,「連藥品都供應不上了,您看看我這些兄弟,他們會活生生地爛死在這裡的。」
劉豫還沒有作聲,跟在他身後的一名遼軍官官,突然踏前一步,拔出刀來,哧的一聲,戳進了一個躺在地上正在呻吟的傷兵的胸膛,那名傷兵瞪大眼睛,滿眼不敢置信的神色。
「你幹什麼?」陳天松勃然大怒,他身後的幾名將領更是拔出刀來,直逼那名遼人。
「退下!」劉豫怒吼道。
那遼人冷冷地看了對面一眼道:「死了就死了,喊個什麼勁兒,亂我軍心者,殺無赦!陳將軍,這人一雙腿都腫成這個樣子,鐵定是保不住了,留著這樣的人幹什麼,除了浪費糧食和藥品,我看一點用處也沒有。早死早乾淨!」
陳天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理這個遼人,只是看著劉豫。
「天松,我們沒有退路。除了向前,還能如何?」
「陳將軍,大元帥說了,你這裡的進攻滯後了,明天天黑之前,你要是不能拉平與其它部隊落後的陣線,大元帥便會另外派一個人來指揮!」
陳天松悲憤無語。
他是落後了。
可是耶律珍難道忘了,最先突出這片死亡之地的部隊是誰?
是誰用生命找開了進攻的道路?
現在他的麾下都已經成了這般模樣了,卻還想讓他們保持與養精蓄銳多時的遼軍一樣的進攻強度,這可能嗎?
「天松,我再給你派三千人來!」劉豫拍著他的肩膀,道。
陳天松垂下了頭:「是,王爺,明天天黑之前,末將一定會完成大元帥的命令。」
夜色漸漸落下帷幕,陳天松卻仍然久久地立在那個被遼人軍官一刀扎死在自己面前的傷兵面前。
「他媽的!」身後,有人突然罵出聲來。「老子不想幹了!」
陳天松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氣。
「天柏,你去把昨天我們抓住的那個俘虜帶上來!」
屋裡幾個軍官齊唰唰抬頭,看都會陳天松。
「老子也不想幹了!」陳天松看著他們,道。
夜半,徐州城中,高迎祥反覆地看著手裡的信件,這封信,不過廖廖百餘字,他卻已經看了不下十餘遍了。
「可信嗎?」他看向李嚴。「陳天松可不是一般人,如果他能在關鍵時刻倒戈的話,那對我們,簡直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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