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小金寶
「那時候不叫南京路,叫大馬路。事情有一半就發生在大馬路旁邊。要我說,我還是喜歡上海的那些舊名字,一開口就是大上海的味道。有些東西新的招人喜歡,有些就不一樣了。
就說名字,不管是人名還是地名,總是舊的好。舊的有意思,有嚼頭,見得了世面。舊名字不顯山不露水,風風雨雨、朝朝代代全在裡頭,掐一掐全是故事。名字一換香火就斷了,聽在耳朵里再也不是那麼回事了。
我是怎麼到上海來的?全是命。你要相信命。多少人在做上海夢,他們的夢埋進了黃土,深更半夜變成了鬼火還在往上海沖。
可我十四歲就成『小赤佬』了。叫『赤佬』是上海罵人的話,不好聽。話要反過來說,你不到上海你能成為小赤佬?誰不想上大上海?十里洋場吶!可你來得了嗎?來不了。老天爺不給你洋飯碗,你來了也活不下去,你連路都不會走。
那時候上海人是怎麼說的?『汽車當中走,馬路如虎口。』喇叭一響,你還沒有還過神來,汽車的前輪就把你吞了,後輪子再慢慢把你屙出來。你的小命就讓老虎吃掉嘍。
我扯遠了。上了歲數就這樣,說出去的話撒大網都撈不回來——我怎麼來到大上海的?還不就是那個女人。」
錢家文保持著一個姿勢,一動不動的往下讀。
才只是讀幾行,他便這篇小說那細膩如鉤的文筆勾了進去。
光是第一章的一萬多字,錢家文就看了將近半個小時。
沒辦法,語言太妙,金句太多,以至於某些段落他要反覆觀摩。
比如介紹全文的女主角小金寶,江弦尖酸而刻薄的評價說:「男人越是有了身份、有了地位就越是賤,人人順著他,他覺得沒勁,有人敢對他橫著過來,他反而上癮了。男人就希望天下的女人都像螃蟹,橫著沖了他過來。」
這讀起來就有了一種《銅錢街》的味道,作者時時刻刻都在毒舌的嘲諷。
這也很符合上海的戲謔味兒,閱讀起來,自身仿佛也身處那充滿誘惑的氛圍之中,周圍紫色金光、琉靡瑩瑩、韻味醇厚。
下文仍舊保持了前文的風格。
小金寶這個舞女,她不是唐老爺的妻,也不是妾,老爺只是花錢包了她。
這麼多年來,小金寶一直叫喊找不到一個稱心如意的貼身丫頭,換掉五六個,沒一個合她的意,最後唐老爺無奈,只好照她的意思,給她找了個「小公雞」,也就是「我」——唐臭蛋。
「我」來上海,原本想伺候老爺,結果被二管家帶到小金寶身邊,第一章講的就是這個,短短一章,江弦寫了很多角色,唐老爺、二管家、小金寶、女傭人。
唐老爺是上海幫會頭子,女傭人是個舌頭被割了的馬臉女人。
相對而言,二管家和小金寶兩個人讓錢家文印象更深刻。
二管家是個人精,是唐臭蛋的二叔,伺候人的本事他信手拈來。
至於小金寶這個舞女.
錢家文光是看著都有點血脈噴張。
江弦太會寫女人了,他把小金寶媚到骨子裡那個感覺完全寫出來了。
[她的長髮歪在一邊,零零掛掛,在一陣歡呼中,她把兩片紅唇就到麥克風前。
她的歌聲和她的腰肢一樣搖擺不定,歌詞我聽不清楚,只有一句有個大概,「假正經,你這個假正經」。
這句話小金寶唱了十幾遍,整個大廳里就聽見她一個人在哼,「假正經,你這個假正經.」]
小金寶這個角色,舉手投足之間都是狐狸精一樣的騷媚勁兒,她也真跟狐狸精似得機靈到骨子裡,一點點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可江弦著墨的時候,毫不吝嗇的說她蠢,直接將悲劇色彩賦予了她,說她就是命好,別人作踐她,她自己也作踐自己,但這些都沒事,一有人對她好,滅頂之災就來了,她就這個命。
錢家文既然任職文藝部編輯,自身文學素質當然不低。
在他簡單閱讀過開頭章以後,江弦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這篇小說給他最直觀的感受就是有很強的通俗文學色彩。
但他又沒辦法說這是通俗文學。
畢竟江弦那堪稱細膩的文筆完美的彌補了小說的藝術性。
在通俗小說之中基本見不到他這種水平的描寫,在很多文學小說當中也算得上是翹楚。
錢家文並不是專業的文學期刊編輯,在他看來,近似於通俗文學的屬性並不會給這篇小說扣分,反而會因為《外婆橋》劇情的跌宕,使得這篇小說讀起來更加的有趣味。
火車到站,錢家文的小說仍舊沒有看完,他一陣意興闌珊,匆匆忙忙捧著81年第六期《收穫》下了火車,邊走邊看了一截兒,才想起自己的行李還在火車上面。
「錄音!」
他一拍腦門,看小說看的太入迷,差點就把關山傾注心血製成的錄音帶給忘在火車上。
萬幸,行李沒被別人提走,趕在火車發動之前,他拎著行李從火車上面下來。
這下錢家文是再也不敢打開那冊《收穫》了,生怕自己又看了進去,誤了台里的大事兒。
他忍著心底對後續劇情貓抓的般的癢意,來到單位,把錄音帶交給同事,這才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急不可耐的翻開《收穫》繼續往下看。
隨著目光接觸文字,耳邊叮鈴一聲。
眼前只餘下十里洋場酒杯碰撞,醉眼朦朧,江南水鄉屋檐風鈴,槳聲燈影。
小說的後續劇情也繼續保持著前文的風格。
小金寶和唐老爺手下的宋約翰暗中有染,宋約翰則暗暗計劃著利用唐老爺和余胖子之間的糾紛取而代之,唐老爺和余胖子的衝突越發激烈,最後就連一直教唐臭蛋做事的二管家也為了保護唐老爺而死。
小說讀到一半左右的位置,唐臭蛋和小金寶被唐老爺送去了鄉下,擾亂了一對孤寡母女桂花嫂和阿嬌的平靜生活。
最後的博弈寫的不算深,本以為勝券在握的宋約翰功虧一簣,桂花嫂被滅口,大獲全勝的唐老爺想帶回阿嬌栽培為下一個小金寶,他也饒了小金寶一命,小金寶卻出於對愛情和人性的雙重絕望,選擇了自殺身亡。
在小說的最後,「我」的腳被阿牛捆上,拴到了船帆上,倒著身子被扯了上去。
阿嬌說:「爺爺,怎麼把臭蛋哥吊起來了?」
老爺摸著阿嬌的腮,笑著說:「他沒聽話,做錯事了,長長記性。」
老爺高興地對鄭大個子說:「我早說過,這小東西是塊姓唐的料,我還真有點喜歡,好好給幾鞭子,馴服了就好了。」
鄭大個子說:「是。」
我被一頓猛揍,倒懸在桅杆上。
水面上一片刺眼的水光。
小船啟動了,老爺和鄭三爺坐在船幫看阿嬌在艙里嘻笑。
老爺說:「阿嬌,告訴爺爺,你最喜歡做什麼?」
阿嬌並了腳尖,撒了嬌說:「唱歌。」
老爺說:「阿嬌唱一個給爺爺聽聽。」
阿嬌想了想,說:「我給老爺唱'外婆橋',好不好?」
「好!」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外婆說我好寶寶,
又會哭,又會笑,
兩隻黃狗會抬轎。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橋上喜鵲喳喳叫。
紅褲子,花棉襖,
外婆送我上花轎。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我猛一陣咳嗽,血往頭上涌,我的頭疼得厲害,快裂開來了。我的眼眨了幾下,昏過去了,銀亮雪白的水面夜一樣黑了。
(全文完)
看完最後一行,錢家文掩卷沉思良久,他還沉浸在這個故事裡,心潮起伏,跌宕難平。
小說最後的反轉真是讓讀者捏了把汗。
唐臭蛋在蘆葦盪拉屎,結果聽到殺手對話。
宋約翰本以為勝券在握,卻在一夜之間輸了個精光。
至於小金寶,滿心希望宋約翰這個情郎能殺掉唐老爺娶她,沒成想宋約翰要殺的第一個人就是她小金寶。
反倒是她怨恨最深的唐老爺願意饒她一命。
「寫的真好!」錢家文忍不住感嘆一句。
或許是因為他是蘇州人的緣故,對這篇描寫上海的旖旎文字便沒有抵抗力。
江弦筆下大上海虛幻的霓虹燈,南京路時過境遷的繁華,字句間飄蕩的水鄉和孤島情節一直瀰漫開,令他不住神往。
讚嘆之後又對江弦這名作家生出一份崇拜。
是的,崇拜。
《高山下的花環》這段時間裡收穫的鮮花與榮譽,在文壇空前的讚譽和掌聲,足以令任何一名作家暈頭轉向了。
但江弦卻能在《花環》發表後的短短几月里,推出這樣一篇質量極高的小說《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這說明他在《花環》發表以後,沒有被外界的干擾以及頭銜的增多所影響,只是默默的進行著自己的創作。
這份定力可見一斑。
再聯想到江弦的年齡。
這麼年輕便能忍住浮躁,以及成名所帶來的巨大衝擊,仍舊是默默繼續創作.
「這才是最純粹的作家啊!」錢家文忍不住感嘆。
如果這都不是真的熱愛寫作,那他真想像不到什麼才是了。
燕京大學,圖書館。
梁左捧著81年《收穫》第六期看的津津有味,此刻正來回品味著《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當中一段:
宋約翰在老爺面前見到小金寶,兩人眉來眼去。「小金寶的目光如春草的氣息慢慢飄向了老爺的腦後。宋約翰的眼睛敏銳地捉住了這股氣息,目光就試探著摸了過來。
他們的目光在老爺的後腦勺上轟然相遇,舌尖一樣攪在一塊。沒來得及花前月下,就匆匆寬衣解帶,顛鸞倒鳳起來。老爺說:『幹得好!』四條目光正攪到好處,宋約翰花了好大的勁才撕了開來,小金寶在另一處嬌喘微微。這個慌亂的舉動如風行水上,只一個輕波漣漪,即刻就風靜浪止,默無聲息了.」
這是什麼樣的文筆啊!
梁左滿臉震撼。
在他看來,江弦的文字語言功夫細膩的像個妖精。
用詞精準的像打靶。
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拽著他的眼睛就把這篇故事看完了。
當然,看了這篇小說的當然不止梁左。
殷秋瑾、朱虹這幾個燕大中文系的女生,這會兒也討論著江弦的這篇小說。
「你們不覺得這小說里的『回眸』很有魅力麼?」殷秋瑾說。
「回眸?什麼回眸?」
「就是江作家總是不經意的寫到『多年後,會想起』之類的話,主角明明是個小孩兒,這麼寫,一下子就覺得和主角距離拉近了不少。」
「還真是!」
同宿舍其他女生點頭同意,這樣頻繁「回眸」的寫法,在現在的小說當中確實不多見,可以說又是江弦的一個新嘗試。
「他這詞句用的真好。」
又一個女生感嘆說:「我咋寫東西的時候就想不到這麼多詞,寫的真是又漂亮又利索,這個作家真是太厲害了。」
「廢話,那可是江弦啊。」
聽著同學們這樣誇獎著自己的姐夫,朱琳靜悄悄的也不好意思說話,但是心裡難免得意。
「我倒是覺得,江弦這篇小說有瑕疵。」忽然有一名同學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幾名女生的目光齊刷刷朝他看去,並不認識對方。
「怎麼了?」殷秋瑾問。
對方把手上的《收穫》合上,拍了兩下,「我也不知道江弦怕寫錯還是怎麼著,他明明是寫上海灘的奪權之戰,最後居然把大戰挪到一個孤島上,你們說這設計是不是敗筆。」
殷秋瑾皺了皺眉,「我倒不覺得這算敗筆,這像是給荒涼增添一種神秘又無能為力看破的美感。」
「得了吧。」對方嗤笑幾聲。
「這個人真是」
殷秋瑾幾人撅了撅嘴,都翻白眼。
她們自從上次看了《天下第一樓》,就對江弦這位作家有了敬意和崇拜。
自然不相信,能寫出《天下第一樓》這種老京城市井話劇的江弦,會懼怕寫上海的坊間。
這時,旁邊一名年紀看上去不小的陌生男子忽然開口。
「這位同學,你有這樣的想法,說明你根本沒看懂這篇小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