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狀元夢

2024-08-10 14:50:44 作者: 叫你敢答應嗎
  春末時節,繁花似錦,香氣襲人。牡丹叢中點綴著一座八角亭,亭柱之上懸掛一副左右一模一樣對聯,上書「好讀書不好讀書」。此刻亭內一老一少正在竊竊私語。

  「……夫仁者己欲立,達人。敬大臣則不眩。老者衣帛,未之有也。」一位文士裝束的老者中氣十足,卻聲音渾濁。

  「……夫仁者己欲立,達人。敬大臣則不眩。老者衣帛,未之有也。」在他對面的方巾少年則恰恰相反,底氣不足卻聲音清澈。

  「這是第一場的題目,有四書四道,《春秋》三道。」老者不厭其煩的重複幾遍之後,又說道「為了防備意外,俺還是多找了幾道《詩》,你記下,『相彼鳥矣 不求友生。盟貫,伐黃,侵蔡獲燮,貞伐鄭……』。」

  「相彼鳥矣 不求友生。盟貫,伐黃,侵蔡獲燮,貞伐鄭……」少年再次專心致志的背誦。他叫鄭直,家中行五,族中行十七,乳名五虎。此刻他在背誦今年八月即將進行的鄉試和明年二月的會試還有三月的廷試題目。是的,背誦。目下給鄭直透題的老者不是別人,正是六十年後的他,而今兩個鄭直是在夢中私相授受。

  這並不是二人第一次相見,上一次是在兩年前,當時也是三月。鄭直還記得那次見面沒一會,率先確認他身份的老鄭直,就直接掐著鄭直的脖子大吼。要他阻止伯兄鄭虎在第二年到威遠堡,否則鄭虎會死在那裡,祖母尉氏也會傷逝。

  當即驚醒的鄭直後怕不已,立刻找到在真定府學讀書的仲兄鄭二虎求證。結果除了確認伯兄鄭虎好好地在京營贊畫外,還遭到了仲兄的責備。鄭直為此罵了老鄭直很久『老賊』。

  他當年只有十一歲,什麼都忘得快,再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年的二月中。彼時鄭直跟著師父,真定隆興觀知觀陳守瑄正在汾州參加法會。儀式進行中,在太符觀避世的慶成王第七子突發隱疾而亡,全程目睹的鄭直這才突然記起了那場夢。而當時鄭虎確實已經被分發到了大同鎮威遠堡擔任把總。更詭異的是鄭直很快就記起了那個老賊說的日子,弘治十三年三月二十三。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鄭直一咬牙,偷了陳守瑄的度牒,化妝後騎馬飛奔威遠堡告警。一路上很是吃了些苦頭,錢被騙,馬被搶,衣服被偷,都不算什麼,他人都差點被搶了當壓寨秀童。好在歷盡千辛萬苦,鄭直總算及時趕到,勸阻了建功心切,想要跟著駐堡游擊將軍王杲出去冒進的鄭虎。

  原本鄭直不過求得心安,他對夢中老鄭直所言也是將信將疑,畢竟太過玄幻。卻不想,當天王杲率領出堡的官旗兩千人在北嶺坡被韃子包圍,幾乎全軍覆沒。戰死一千二百人,傷七百餘人,游擊將軍王杲僅以身免。而鄭直救下的可不止鄭虎,還有一眾以參隨身份,跟著鄭虎去山西拼富貴的真定鄉黨。

  「這些題目是俺費了很大精力才搜羅得來,你可不要辜負了俺的苦心。」老鄭直再次考校鄭直一遍後囑咐道「以後這六十年,只有讀書拿筆的才能衣食無憂,穿鎧捉刀是不行的。」頓了頓又開口「俺給你的那個方子,你醒過來之後就要吃。還有記著,色字頭上一把刀,切不可得意之後忘形。」

  鄭直似懂非懂的點點頭。說實話,他看出老鄭直對於這方子的看重甚於那幾十道試題,心中不由好奇。老鄭直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有什麼不妥,甚至較第一次相見時,不但服飾華麗了,皮膚白淨了,甚至還多了幾分官威。何至於此?只是鄭直從小養成了溫吞性子,別人若是不主動解釋,他也不會去追問「俺記下了,老……你還有啥給俺說的不?」

  「年紀大了,差點忘了。」老鄭直一拍腦袋「有幾個人你務必記住,萬不可得罪了,否則後患無窮。」


  鄭直立刻提高了警惕「俺聽著。」這種關鍵時候,老鄭直又特意強調是不可得罪的人,鄭直自然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警惕。

  「第一個是江西人,名叫嚴嵩,字惟中,號介溪,袁州府分宜介橋村人。此人性格陰柔,善於隱忍不發,然後畢其功於一役。是弘治十八年的進士,倘若你本科得中,就會先他一科。若是遇到,千萬不要得罪他。若是遇不到更好。」老鄭直說的時候,面色有些發白,聲音顫抖,似乎只是提到這人的名字就讓他害怕。

  鄭直見此連忙點頭「俺記下了,江西人,嚴嵩,俺遇到了會好好幫著他。」在他看來,與其臨時抱佛腳,倒不如提前雪中送炭,畢竟鄭直會高這個嚴嵩一科。也就意味著會比嚴嵩提前做官。

  「第二個人同樣是江西人,名叫夏……」老鄭直沒有理會鄭直的大言不慚,緩了緩,說出第二個名字。可就在這時,鄭直突然聽到陣陣鐘鳴之音,再睜開眼睛,已經是在學舍地上。

  遠處晨鐘之音還在繼續,看看窗邊天色,夢醒了。鄭直趕緊起身點著油燈,提筆開始將夢中老鄭直告訴他的那些題目還有藥方記了下來。這學舍雖然登記是六個人住,可從鄭直住進來那一天,就沒有見過同學舍的其他五個人。據說那五個都是京師勛貴子弟,不過是在武學掛一個名,然後就找了理由請假了。因此他也不怕妨礙到誰或者泄露什麼。

  說實話鄭直沒想到還能夠第二次和老鄭直在夢中相遇,所以完全沒有準備。可顯然,老鄭直就比他想的周全,不但給他規劃了走文官路子,還利用這兩年的時間搜集來了本科試卷。想到這鄭直心中忍不住激動,甚至渾身顫抖。無他,他今年才十三歲,倘若本科鄉試高中,明年殿試登榜,那麼鄭直就成了國朝最年輕的進士了。至於狀元,他想想都覺得心虛。鄭直的字還勉強可以入眼,可這學問,實在不值一提。別說旁人了,就是和仲兄鄭二虎相比,也差的很遠。因為幼時被家中捨入隆興觀將近六年,相比於其他兄弟,鄭直除了在隆興觀中看了些騙人把戲,會了算籌,懂了律例,練了一手快書外,其它的就乏善可陳了。

  不過片刻,滿滿兩張的考試題目已經被他默了出來。看著紙上的一道道試題,鄭直之前的心虛竟然慢慢消失了,代之以一種壓抑不住的衝動。據他所知,國朝最年輕的狀元是個江西人,叫什麼不曉得,可當時那人中狀元的年紀是二十歲。倘若鄭直明年高中,那麼就是十四歲,只是想想就讓他心神搖曳。平復心情之後,鄭直趕緊收好試題,簡單吃了兩個餑餑後,出門前往勸忠齋,準備訓導升堂。

  拜去年威遠堡之戰所賜,鄭虎獲得了增援山西的京營總兵、大將軍、保國公朱暉賞識,因此得到了一個京衛武學的學額。鄭家五兄弟中,除了叔兄鄭三虎、季兄鄭四虎早逝外,也就鄭直還沒有個著落,鄭虎直接把學額給了他。

  京衛武學專門培養在職武官,應襲舍人,武職官員其餘弟侄。因為獲得武學生身份後,不但可以通過兵部考試,參加文舉、武舉;還可以憑藉平時在武學的成績,參加由兵部主持的會舉,補缺京營。因此京衛武學的學額一直都十分搶手。鄭直對這個意外之喜自然欣喜若狂,在六月韃子退走之後,就迫不及待的跟著押解教匪和獲罪官員的車隊,來到了京師上學讀書。

  也因此,鄭直不需要向鄭二虎一般還要參加真定府知府主持的考試,也不需要求托直隸提學御史做什麼充場儒士,只要能夠通過七月兵部在武學內舉行的考試,就可以參加八月的秋闈了。

  辰時初刻訓導升堂,幼官子弟序立,分東西序揖、退,俟訓導還齋、畫卯、背書、授書、寫仿,未時末刻散堂。飢腸轆轆的鄭直回到學舍,再次吃了兩個餑餑後,換了衣服直接出了武學。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兩件事。第一件事,按照老鄭直說的,找到個功課好的,將這些題請他做出來,然後背過。第二件事,就是務必想辦法通過下個月的兵部考試。這第二件事甚至比第一件事還重要,畢竟倘若無法通過兵部考試,那麼鄭直就算將那幾十道考題全都背的滾瓜爛熟也無濟於事。

  第二件事他想了一整天還沒有個頭緒,不過第一件事卻已經有了法子。

  「小鄭今日來的早,就多擔待些。」大腹便便的禪師說著將一疊經文交給了急匆匆趕來的鄭直。

  鄭直道謝之後,接過來,走到了不遠處的書案,立刻開始謄抄。

  國朝文臣入仕正途,惟有進士、鄉科、歲貢、選貢而已。可並不是只能走這舉業才能得到官身,在各個官署內充任書辦同樣可以。雖然書辦並無任何具體職位,只是予冠帶,可終究是官身,食官祿。

  這也是鄭直來到京師以後才知曉的,因此一無是處的他於去年年底在剛剛那位占乾和尚的幫助下,應募做了智化寺的書手。之所以選擇這一家,是因為此地是英宗時的大太監王振「舍私宅」並親自主持修建的。英宗復位之後,感念王振,智化寺自然也就格外受到宮中青睞。連帶著在這裡謄抄的書手有很多都獲得內官們的賞識,推薦到了內外官署充任書辦。

  鄭直比不得武學其他學生,哪怕他從去年六月底一入學就日夜不停的研習功課,終究底子太差,每次考試勉強處在本齋中游。眼見著文舉無望,武舉更比不上那些應襲舍人,鄭直就不得不另尋他法。離群索居六年,鄭直明白一個道理,靠誰都不如靠自個最穩妥。而昨夜的夢,雖然打亂了鄭直的安排,卻又為他打開了一扇門,指明了一條陽光明媚的大道。

  鄭直並不是來的最早的,有人一大早就會來此謄抄,而這就是他今日來此的目的,為了接近坐在靠窗位置,此刻正在全神貫注謄抄的書手沈傳。能夠考上功名的自然都是人中翹楚,可並不代表考不上的就都是庸才。此人是北監的監生,據說有大才,唯一的缺點就是遇事緊張。因此連考兩科鄉試都落地。不是學識不夠,而是身體根本堅持不下來。因此才在幾年前入智化寺,以圖他選。

  鄭直沒有那麼多錢來聘請高水平的代書,事實上來智化寺做書手也有賺些錢滿足他的口腹之慾的緣由。所以鄭直直接將沈傳當作了他唯一的選擇,還不給錢。

  「俺的底子太差了。」下值之後,鄭直藉口餓了,邀請沈傳來到寺外的小吃攤要了兩碗餛飩當作宵夜。

  沈傳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雖然沒有答話,卻終於拿起筷子夾住一枚餛飩吃了起來。所謂無功不受祿,他雖然一入考場,就發揮失常,可平時卻是個聰明的。鄭直往日摳里巴索的一個孩子,今日突然大方起來,不由得他不懷疑鄭直是否別有心思。以至於這面前的餛飩都有些涼了。

  「老丈。」鄭直平時自然不會注意這些,可此刻求人,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沈傳身上,趕緊對餛飩攤主說「勞煩再來一碗。」回過頭對沈傳說「沈監生稍候,一會換熱的。」

  沈傳放下筷子,沉吟片刻,待攤主放下餛飩離開,才問「小鄭想要怎麼學?」

  「俺也說不清。」鄭直說著從懷裡將攢了半年多的私房全都拿了出來,放到了沈傳面前「如今武學都是混日子的,俺想考個功名。舉人是不敢想的,能做個附生已經是燒了高香。沈監生是有大才的,俺這些做束脩不曉得夠不夠?」

  沈傳看桌上擺著的幾串銅錢,一疊錢鈔,還有三四塊紅的,黃的,指甲蓋大小的東西。雖然天色已暗,可他依舊認出這是銀塊,只是不純,相當的不純「小鄭不曉得這京師為了一吊錢就可以砍死人?」

  鄭直尷尬的趕緊將錢鈔銀塊再次用布包起來,卻推到了沈傳面前「求沈監生允了俺。」

  沈傳把手一伸,將錢包揣進懷裡「往後每日來俺這裡領功課。」

  「多謝沈……師。」鄭直裝作興奮的趕緊起身跪在地上行禮。

  周圍人紛紛側目,待聽到鄭直說的,卻又釋然。拜師學藝,行弟子禮,這並不丟人,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沈傳自得的捋了捋鬍鬚,點點頭「起來吧,切記,讀書必須苦熬。卻貴在堅持,只有咬牙堅持,才能持之不懈,才能……」

  不等他咬文嚼字的說完,相隔幾個桌位就傳來了鬨笑聲「對對,咬牙堅持,持之不瀉……」

  沈傳頓時覺得有辱斯文,而鄭直則是茫然的看著那歡笑放浪的幾個男女,其中一個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文士笑的最開心,有些莫名其妙。持之不懈這話沒錯啊。

  那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文士看著鄭直和沈傳離去的背影,不屑的撇撇嘴,扭頭繼續對周圍的幾人說「啊不是啦,我跟你們講哦,只要兄弟們按我說的做,都可以發大財。好不好?醬子金錢,美女,房子,車子,票子,名牌包包什麼都能到手。可是他媽的誰要壞了規矩……聽我講……」看到周圍幾人根本沒有人聽他說話,文士直接把手中的混沌碗砸在地上「跨三小,干嫩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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