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鄭直照例來到東上南街準備上值,立刻感受到了有別於以往的氛圍。譚綸等人再次主動打招呼,朱麟竟然也對鄭直有了笑臉。只是鄭直又不是小孩,哪會因此沾沾自喜。反而對還沒有人發現那塊輔弼,感到費解。
不過這都無關緊要,眼瞅著鳴鑼開唱了,他如同以往般,換好衣服後,走到角落拿出煙一邊抽一邊盤算後邊的籌劃。按照約定,張延齡會在這一番後,托關係給他請假。屆時他就有充足的時間做想做的事了。
點名畫卯之後,眾人在張倫帶領下來到清寧宮值守。張侖有意將他調回文華殿,可鄭直心中有鬼,婉拒了。他本來以為那塊輔弼很快就會被人發現,可是眼瞅著快一個月了,都沒有任何異常,這不免讓他失望。
想多了陰謀詭計,人的心情也會陰鬱。鄭直不得不收斂心神,放空腦袋,舒緩精神。清寧宮宮門外南邊的一片建築就是內閣,因為距離不算太遠,他甚至能夠看清穿著五顏六色官袍進進出出的人。
看多了,鄭直不由感慨,任你多大的官,站在遠處看,不一樣跟螞蟻般?所以真的不要太把自個當回事,因為俺們都是螻蟻。
正在他胡思亂想時,冷不丁從文華殿走出來一位有品級的中官。鄭直趕忙收斂心神站好,以免遭受無妄之災。
太子是國之儲君,未來的天子。親近太子,就能夠在可預見的將來一飛沖天。外臣如此,內臣亦如是。雖然人緣不好的鄭直前前後後在清寧宮只看了七日大門,卻已經聽到了很多內幕。目下清寧宮內太子最為倚重的是兩個中官,一個叫李榮,一個叫王岳。前者是從小伺候太子長大的老人,後者出自內書房,政務精通的專才。
另外還有一夥新近冒出來的人,專門陪太子讀書的中官。比如眼前這位,姓劉名瑾,位居六品長隨,就是這夥人中一員。
劉瑾早就瞅見了鄭直,沒法子,這挺拔的個頭,魁梧的身材,空洞的眼神,想不引人注意都不可能。卻還是裝作沒有認出對方,來到階前「本科武魁,鄭武文在不在?」
鄭直差點嚇得尿褲子,沒法子,他來了這麼久了,怕是很多同袍都不曉得他叫啥。這兩次可好,先是那頭豬玀傳召,如今太子近臣又來找。上次的事讓鄭直事後回想輾轉反側夙夜未眠,這次誰曉得是喜是悲「卑職在。」趕忙上前一步行禮。
「太子教諭,宣錦衣衛勛衛司勛衛鄭直入對。」劉瑾笑著回禮,做出請的手勢。
鄭直趕忙躲避,再次回禮,請對方先行。他看過孫懷南送來的幾部話本,裡邊的閹人可是一個個的小心眼,江侃也曾經提醒過他,小人成不了事,卻絕對可以壞事,尤其是死太監。鄭直不是太監,卻是貨真價實的小人,對於江侃的判斷深以為然。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讓鄭直對劉瑾格外尊重。
弘治十三年,鄭直初入京師,暑毒當日傾盆大雨,明明酷暑頃刻間變成了嚴冬。被騙光了所有財物的鄭直饑寒交迫下露宿街頭,當時給了他一件單衣禦寒的就是此人。儘管時隔多年,可鄭直依舊在奉天門外一眼就認出了此人。之所以引而不發,很簡單,那不是報恩,是占便宜也是給人招禍。
真正想要報恩,總有機會的。
謹慎的跟在劉長隨身後,鄭直平生第一次走進文華殿。自然不是正殿,而是殿前丹墀之上。遠遠的就看到了頭戴無花翎的奓檐帽,身穿曳撒外穿布罩甲的太子。待劉瑾停下腳步,鄭直也立刻止步,行禮「卑職錦衣衛勛衛司勛衛鄭直參見殿下。」
「來了?」太子中等個頭,身材有些單薄,卻一點沒有因為彼此身高的落差有何不滿「俺聽人講,鄭勛衛不但策論出色,騎射,步射同樣過人。能夠九發九中?」
「微末小技,不足掛齒。」鄭直餘光掃了眼周圍蘭錡上的各種兵器,本能的感到了危險,立刻想要找補。上次在那頭豬玀面前的奏對讓他記憶猶新,如今才懂楊儒那句「悶聲發大財」是何等的金玉良言。
伴君如伴虎,猜透一個人的心思太難了。鄭直已經想清楚了,假如他一心往上爬,鍾毅為他爭取的這唯一的機會,錯過了確實可惜。只是鄭直又不準備靠做官聚斂財富,只想找個不受氣的保障,錯過了這種機會又有什麼可惜的「大明富有四海,願意為主上效死的奇人異士如過江之鯽。單單青宮之內,勝俺百倍者,想來也是數不勝數。」
「哦?這麼講,鄭勛衛這個武舉頭名名不副實了?」太子本就聰慧,聽話聽音,似笑非笑道「聽人講鄭勛衛之前還是順天府解元,看來棄文從武,委屈了。」
鄭直自認他講的已經夠含蓄了,奈何太子不講武德直接以權壓人。這是宮中,妄動弓矢,是可大可小的事情。只好硬著頭皮攤牌「按照制度,宮中非……」
「按照制度,入俺宮內當值,自然就該是俺的臣。」太子打斷鄭直的話「鄭勛衛剛剛進來時行的啥禮?該當何罪?」
「……」鄭直此刻真的有了江侃那忤逆之言的感覺,果然『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鄭勛衛。」劉瑾瞧了眼太子眼色,趕忙道「這裡是太子的寢宮,難道得到太子首肯,為太子演武就這般為難嗎?」
「臣,遵太子教諭,請為太子演武。」鄭直能講啥,聽人勸吃飽飯。哪怕後邊被人抓住機會整治,也要先扛過這一次。
「准了。」太子指指遠處的射侯「你自個挑選趁手的,只射九箭就好。」步弓一般都是一石,一次最多射一壺三十箭,就必須停下,否則胳膊就很容易受傷。
《周禮.天官.司裘》:王大射,則共虎侯、熊侯、豹侯,設其鵠。諸侯則共熊侯、豹侯。卿大夫則共麋侯。皆設其鵠。
鄭直也是第一次見到虎皮箭靶,目測了一下,射侯被安置在了八十步外。一步五尺,八十步就是四百尺,四十丈。他如今縮頭是一刀,伸頭也是一刀,索性也不再唯唯諾諾。起身再次行禮後,來到蘭錡前,挑了一把水牛角弓,從一旁的其他中官手裡接過箭壺來到了剛剛太子所站位置,張弓搭箭,毫不遲疑的射了出去。
太子只看對方那架勢,就立刻沒了興趣,繼而大怒。豎子敢爾,這完全是敷衍,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咦?」隨著鄭直射出最後一支箭,劉瑾趕在太子發落前,不合時宜的發出了驚嘆。
太子瞅了眼劉瑾,這才扭頭去看遠處的射侯,不由一愣。待宮內答應抱著射侯跑過來,仔細瞅了瞅,大喜「果然神射。」
射侯之上,九支箭不但全都上靶,還都射在了中心方塊虎皮之內。更讓太子驚奇的是,其中一支箭竟然射進了另一支箭上,然後將前箭一分為二。
鄭直不吭聲,依舊雙手捧弓,站在一旁。
「俺就講鄭勛衛是文武雙全。」太子大喜。
劉瑾瞧了眼依舊榮辱不驚的鄭直,不由多瞅了對方兩眼。這手先抑後揚,可是兇險啊,若不是他最後這一聲,一定砸了。可是風險越大,收穫也越大,這不太子就一定記住了鄭直。
之所以太子會點名要鄭直演武,是因為今日翰林門教書,講到了君子六藝;還講到了高皇帝初年,下令天下府州縣立學校,以「禮樂射御書數」設科分教。待下課後,太子就想練習弓箭。
劉瑾在內書房讀過書,也是幾十年的老江湖,更因為犯了宮規差點丟了命,自然熟通規矩。可青宮之內競爭太激烈了,他已經五十多了,要想澤被後人,就必須拼。於是在太子面前提議,可以請東宮衛士為太子演武。
這射術會的人不少,精的人也大有人在,偏偏青宮之內,找不到。張侖的藉口是『卑職不敢』,而內里劉瑾也曉得,這些勛貴子弟早就成了廢物。
就在太子失望萬分時,劉瑾記起了上個月的新科武進士頭名,如今做了勛衛,應該在宮內當差,就再次向太子舉薦了鄭直在殿前演武。太子這才記起前一陣他央求弘治帝把鄭直等人調入內朝作衛士的事,這才有了此事。
「卿還有沒有別的絕技?」太子意猶未盡,追問道「切莫藏私,否則治你罪。」
鄭直能講啥,又拿起一張步弓,為太子演示,從錢寧那裡學來的開雙弓。
這一下,不但太子大開眼界,就連宮內的答應都大呼小叫的喊好。
就在太子大呼過癮,想要親自下場演練之時,門口的小答應跑進來通報,少師劉健求見。
太子立刻嚴肅不少,不過也沒多想,直接請對方入內。不多時一名紅袍繡白鶴胸背的老叟跟著小答應,氣勢洶洶的走了進來。
鄭直雖然久聞少師劉健大名,卻第一次見。他驚奇的發現,這廝與他想像中的劉健模樣有七八分相像。
劉健走上丹墀,看都沒看鄭直,先向太子行禮,然後問「卑職請問殿下,是有人向殿下提議在宮中演武,還是勛衛鄭直毛遂自薦。」
他是對事不對人,原本和鄭家已經揭過前事,可鄭直今個兒跑到主上面前賣弄文采,明個兒跑到太子跟前顯擺武藝要做啥。反了你了,竟然蠱惑聖聽,不收拾你,收拾誰?
鄭直心裡發苦,冷汗一下子就下來了。偷看太子身旁的劉瑾,只見對方縮著脖子,也在看他。
太子語塞。他自認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剛剛是他逼著鄭直演武的,若是否認,只會顏面大損。可是要他承認……只怕日後宮內再想接觸與功課無關的事,就難了。一時之間,不免左右為難。
就在這時,鄭直跪地「此事皆由卑職自認弓馬嫻熟,故斗膽向殿下自薦所起。請閣老責罰。」
太子和劉瑾同時鬆了口氣。
奈何劉健就是要隔山打牛,指桑罵槐,殺一儆百,想要給太子一個教訓,哪裡肯罷休「勛衛鄭直擅離職守,蠱惑寐上,應該被杖刑。」
此刻鄭直山里野性也迸發而出,人家擺明了就是拿他做法,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既然如此,認了。也不求饒,就等著太子發話。他沒想到這麼快就還了劉瑾當年的人情,只能感嘆,嘴太毒。
「劉先生可否通融,下不為例。鄭勛衛畢竟剛剛上番,很多規矩還不懂。」太子看鄭直如此仗義,心中反而越發愧疚,執意不答應。
「身為宮禁值守,理應將各種規矩熟爛於心。否則豈不是尸位素餐,濫竽充數?」這下反而惹怒了劉健「這等不堪之徒本就不該擔此重任,請殿下將此獠奪職,收回牙牌,逐出宮禁,以正視聽。」
鄭直心裡發苦,卻依舊咬緊牙關沒有任何回應。連太子開口都不好使,更何況是他。不就是弄死你孫子,你抓不出俺來嘛?只要打不死俺,劉健老賊等著,有機會俺就送你下去找他問問真兇是誰。
「鄭勛衛可是順天府解元,律例一項自當熟爛於心。」太子眼看著硬挺沒有好處,只好退而求其次「前些日子,他剛剛得了父皇的誇獎,想來也是心中得意的緊了,才會如此莽撞。不如杖責三十,以儆效尤。至於其他的,就以觀後效如何?」
劉健可是連皇上都敢威脅的人,哪裡會給太子這麼大臉面。況且他本來就打算殺一儆百,借著鄭直警告所有企圖魅惑聖聽的宵小「殿下是認為卑職斷的不公?」
太子語塞。
就在這時,宮門值守的小答應又跑了過來,卻不曉得該不該講。
「何事?」太子雖然不滿,可是作為接受過皇明正統太子教育的人,依舊能夠做到喜怒不形於色。
「謝閣老來了。」小答應只好硬著頭皮通稟「請求入內奏對。」
「宣。」太子鬆了口氣。相比讓人望而生畏的劉健,他更喜歡講些奇聞異事的謝遷。
果然,對方也正是得到消息,為了此事而來。先假模式樣的見禮,然後講了一堆無關緊要的事後,才拿出殺手鐧「劉閣老。」謝遷道「君子六藝,不可荒廢。州縣學校都有射圃,可清寧宮內並無合適場所,是否該稟明主上增設一二?」
劉健原本就是借題發揮,是太子太頑劣不堪,才把事情升級。眼瞅著無法收場,此刻謝遷給了一個台階,他也就不再堅持「那就有勞謝閣老了。」
「左右,將勛衛鄭直帶下去杖刑三十。」太子不失時機的一錘定音。
鄭直聽了,心中苦笑,只是杖刑,不奪職,也算讓他偷笑了。
因為太子宮中不設武職中官,劉健也怕這事影響到太子聲譽,就讓勛衛司在乾清門外執行。
有太子私下傳話,哪怕張侖暗中嫉妒也只好收斂心思,幫著作假。找了上二十衛內真正有手藝的帶刀官行刑。當然,也不能太假,所以表面上鄭直依舊被打的皮開肉綻,卻不會有內傷。
待三十杖打完,鄭直只好請假,由小答應護送出宮,送回芝麻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