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九年,下雪了。
漠南和陝北的延慶二府,在正月初四夜裡下起鵝毛大雪。
關中的西安和鳳翔二府,緊隨其後飄起聊勝於無的雪花。
隨後蘭州、河西的甘肅,也都下了小雪,唯獨西寧差點意思,派人報信的小吏剛坐上軌道馬車,還沒跑到河湟五鎮的驛站,雪就已經停了。
只好回去重新寫了一份下雪但停了的公文,再送往驛站。
而在西安府,劉承宗的心情也因各地下雪的喜報變得美好起來。
他裹著裘袍登上鐘樓,燒著熱騰騰的奶茶,一邊暖手一邊觀賞雄城銀裝素裹的美景。
這個年歲,可是實打實的稀罕景色。
不過他也不是專門跑到鼓樓來,實在是這場雪給元帥府眾將帶來太大的喜悅。
人們將這下一宿還沒一個指節厚的小雪,稱作天大的祥瑞,牽強附會地將之與劉承宗攻入關中聯繫到一起。
甚至有太多人產生美好感嘆:可怕的陝西旱災,終於結束了。
只可惜這種美好願望,對劉承宗而言,無疑是荒唐妄想。
不過他並不想打擾別人的雅興,所以便帶著侍從跑到鐘樓,獨享一份安寧。
侍從裡面就有韓城人薛行。
此人是大明禮部侍郎薛國觀的族人,是飽讀經書的才學之輩,熟悉騎射,字也寫得很漂亮。
但因為出身和長相,讓元帥府眾將鄙視,投奔帥府以來,被稱作斜眼怪。
不過劉承宗倒覺得,薛行未必是朝廷碟子。
因為他這個長相,在朝廷那基本上是跟功名、官職無緣了。
考學也好、做官也罷,都有長相和身體要求,不說生得多好看,至少要五官端正、四肢健全。
薛行天生斜眼,身上沒有功名。
劉承宗問起功名的事,薛行面上雲淡風輕,當笑話說起來也只是有一點遺憾。
但劉獅子聽來,卻能感受到其中對老天爺的怨恨。
韓城薛氏是當地望族,薛行和薛國觀是一支,家住韓城北關外。
說這話的時候,為了方便劉承宗理解,薛行抬手就畫出一幅韓城輿地圖。
西邊和南邊是山,北邊是更高的大塬,地形就像個小盆兒。
盆地中間是從西北的土門口,流向東南的涺水河,河北岸到東北塬下,就是韓城。
而從韓城上東北大塬只有一條路,就在北關外,所以這是當地非常繁華的地方。
因為縣城內北部都是官衙,而南邊錯落民居挨著河流,不如北邊大塬良田廣袤,因此許多官員、地主都在北關外定居。
薛家的宅子,是祖上傳下來三間四進的世產。
他稍一形容,劉承宗就有了概念,點頭稱讚道:「宅子不大,那你們這還是清白人家。」
劉承宗腦子裡,有一套經驗積累而成的數學定理,能一眼看透房屋大小與房主財產間的關係。
沒辦法,帶兵席捲西北破城掠地,養出旁人難以比擬的大見識。
即使是這個時代最傑出的建築師,也沒有劉獅子這份刁鑽眼光。
畢竟建築師他才蓋幾間房,哪兒有咱劉二拆得多?
宅院面積有兩個重要概念,一是間架、二是進落。
古建築靠樑柱支撐。
間,為四柱之間的空間;架,是四柱之上樑檁組成的框架。
有斗拱的官宅按斗口能算出面闊,沒斗拱的民宅則可依架梁數量決定面闊。
大體上一間的面闊,在十到十三尺左右,三間六柱的面闊是十到十三米。
因此朝廷規定儀制,藩王稱府,官員稱宅,可以從三間七架蓋到五間九架。
庶民為家,不能超過三間五架。
如此一來,基本上就把房屋大小定住了,這是後世民間遍布三開間的基礎,也是因為明太祖對百姓比較寬宏。
房屋儀制不是明代才有的。
更早的宋代,庶民只准用五架梁蓋一間兩廈。
廈不是大房子,是小屋子、廂房的意思。
廣廈才是大房子。
所以宋代民居很少有三開間,都是一間帶倆耳房。
而更早的唐代,在規制上也要小,庶民不得超過三間四架,三間五架是六品官的待遇。
但是規定是規定,它只說了人不能幹什麼,沒規定人只能幹什麼。
所以是規定就有空子可鑽。
朝廷可沒規定,一家人有多少房子。
所以就有了幾進院。
進,是進深,三開間的門進去,過了天井,另一個三開間見底了,這叫一進院。
第二個三開間進去又是一個天井,再一個三開間見底,叫二進院。
三進四進五進也一樣。
這些房子外面用牆圍上,就成了院子。
這也算『朱打圈』的一部分,明代建築的特點,就是牆。
小到民家院子,中到村落堡寨,大到城池磚牆,天下皆圈。
所以薛宅這三間四進,大概就是大宅十二間、耳房六間,帶上院子也就上千平米。
不大,稱不上豪宅,至多是體面人家。
而薛家祖上就是當官的,蓋這種房子,一看就是清官,完全是按民家建的嘛,還是小地主的格局。
三間四進的宅子也能往大了蓋。
因為在間、進的基礎上,還有一個概念叫落,院落的落。
就是在幾間幾進的左右,橫向增加中軸線,形成兩個院落或者三個院落並行的格局,中間以廊道連結。
劉承宗斷定,薛國觀這個人一定不壞。
因為薛行說,薛國觀回家過年,族人都建議他擴建宅子,甚至已經有家人跟幾戶鄰居談好,把別人的院子買過來,擴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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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升任禮部侍郎,按照儀制,能用五間七架的宅子,還能建七間闊的廳堂。
但薛國觀一不允許,二不出錢,反而給一起回韓城的左懋第留了白銀一百兩。
因為他給皇上寫了奏疏,請求不動國庫、不累民財,回鄉發動士紳,給韓城的土城牆包磚,以備不測。
他自己家都不擴建,還召集士紳給城牆包磚保護鄉人,再壞能壞到哪裡去?
甚至劉獅子還覺得薛國觀對自己家人有點刻薄,蓋個房子又花不了多少錢,蓋好了子孫哪怕沒有功名也能住。
倒是他給韓城土牆包磚的建議,讓劉獅子很不爽——孫子,你他媽防誰呢?
薛行就在那個三間四進的祖宅里長大,家裡不算大富大貴,但一直供其脫產讀書,自幼苦讀十二年。
前些年好不容易坐進了考棚里,因為天生斜視,考官巡場時候覺得他斜眼兒瞪自己,把他攆出去了。
劉承宗聽著就樂,安慰薛行:「沒事,我跟我哥都被人從考場上攆出去過。」
不過雖然話是這麼說,但劉獅子也覺得薛行總斜眼兒瞪自己。
沒辦法,人家眼睛就長那樣。
他心說好在當年給攆出去了。
那考官是救了你,你要沒真本事也就罷了。
若有真本事,真混到殿試,就崇禎爺那個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架勢,沒準還真不在乎你的長相,給個大好出身。
問題是真做了進士,薛行這會估計沒死也在牢里了。
咱就說,就這破局面,一天能把崇禎氣詐屍三回,你再不由自主露出一種斜目視君、鄙視今上的模樣,崇禎能不給你辦了?
薛行是不是薛國觀派到自己這的探子,劉承宗說不好。
但反正薛行肯定是自己派到薛國觀那邊的探子。
這次從韓城回來,薛行運了好幾箱子書,都是他過年在家抄的風聞傳言、小道消息,還有薛國觀給家裡人叮囑的一些事宜,以及拿回家的邸報之類的公文。
其中就有一件事,崇禎爺又讓個河南的監軍給罵破防了。
這監軍叫湯開遠,復社年輕人,罵街小能手。
復社是東南的青年文學結社,合併了江南十幾個社團,人多勢眾,以年輕人為主。
這個結社,是這個時代識字率高、知識青年多、東南的生活氣氛又比較輕鬆,特殊背景環境下形成的熱血青年團體。
一群出身較好的讀書人,整天聽歌、寫詩、看報,年紀輕輕懂得又多、優越感又強,還沒啥正事可做。
為了把脖子上的聰明腦子拿出來秀一下,聚在一起沒事就鍵政。
湯開遠在裡頭算老大哥,因為他當官早,十八歲中舉就到河南當推官了,那在復社裡面的地位可高,他不光鍵政,還能參政議政。
把復社小孩都饞哭了。
現在湯開遠是熱血中年,文采非常好,真能罵對地方。
此人在崇禎二年擔任河南推官,己巳之變京師戒嚴之後,就上書崇禎,勸他別端著重典厲刑擾亂國法,那錦衣禁獄,不是謀反亂國的不要往裡放。
崇禎沒理他。
這回,是因為崇禎派人把河南巡撫陳必謙逮了,罪名是失職。
湯開遠便又上一奏疏,說皇上苛待撫臣、優遇鎮臣,文官巡撫敢於上任是罪,不敢上任也是罪,不上任反而罪責還輕一些,那以後都沒人上任巡撫了。
崇禎臉上有點掛不住,說撫臣不上任的事,沒有實指,你想好再說。
湯開遠轉頭就再上一疏。
指名道姓把崇禎登基以來陝西、山西的巡撫全說了一遍,問崇禎這些撫臣現在有沒有一個還活著、沒進監獄,也沒被奪官削籍的?
朝廷自有法度,議懲處的有吏部,議罪的有法司,稽核糾舉的有地方按臣。
為啥皇上詔書一下,吏部立刻照辦降職革職,就沒人願意執意上奏,說這樣處理不對呢?
一下到三大法司,就立刻依詔擬發配擬戍邊,就沒人上書,說不應該用這樣的罪責呢?
至於核查,負責按察的大臣也只是把事情經過說出來,為啥沒人來論功中之罪、罪中之功,幫大臣請求朝廷寬恕呢?
因為你呀皇上,諸多大臣是非不分,是因為知道陛下你一心要給人重創,說了你也不會聽,反而還會把他們也關進監獄。
那詔獄裡全是大明的冠帶人才啊。
所以朝廷才會接連失敗,無日不懲處這個、懲處那個,這些事對蕩寇安民於事無補。
如今缺少的,就是公正的賞罰啊!
這一道奏疏送上去,崇禎直接破防。
如果罵崇禎鋪張浪費,就算罵得再難聽,皇上笑笑就過去了。
畢竟朕沒有的毛病,隨便說。
可是這湯開遠說的這什麼話?他說朕亂用刑罰,賞罰不公!
這崇禎能忍?他真有這毛病。
大過年的,敢指責朕。
崇禎暴怒,下詔削籍革職,押解京師。
湯開遠這麼能罵,多少跟家學淵源有點關係,他臨川人,父親是湯顯祖。
在這封崇禎破防疏里,提到了一個叫祝萬齡的名字。
他是萬曆四十四年進士,前保定知府。
農民軍澠池渡的時候擔任兵備,因為軍隊兵糧拮据,大戰在即,急得寢食俱廢,得了背疽,結果還被崇禎削籍回家。
這個人年近五旬,現在就在西安府城。
前天把元帥府在咸寧縣衙張貼的招賢榜文揭了,求見劉承宗,希望能把城內的軍械庫騰出來,恢復關中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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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馮從吾的學生。
劉承宗跟祝萬齡談了談,談得挺好。
老頭拒絕出仕,劉獅子拒絕騰軍械庫,雙方很誠懇地交換了意見。
當然這不是談話的主要內容,而只是沒談妥的事。
至少祝萬齡知道了劉承宗的心意,劉承宗給出承諾,關中書院肯定要恢復,而且作為元帥府最高學府,還要擴建。
但不是現在,因為新的軍械庫還沒修好。
況且,書院要在學政的管理框架下運行,元帥府現在連個督學都沒有,怎麼恢復啊?
劉獅子說:「你這麼關心書院,來給我當學政吧。」
劉承宗已經很誠懇了,祝萬齡更誠懇。
他說我天啟年就被革職過,現在又被皇上削籍,以百姓的身份活了好幾年,日子過得也不錯,出仕不出仕,兩可之間。
明軍在城內抄家索餉,大元帥把那些亂軍依法懲處,安定了西安府局勢,這很好。
我也可以出仕,但同樣不是現在。
至少元帥府別進西安府城仨月,就被攆走了,到時候我還不如不出仕呢。
學政重任,大元帥另請高明,請容我再看看。
劉承宗明白,這是屁話。
什麼懲處亂軍之類的都是場面話,都是聰明人,誰不知道那些事是誰讓乾的,那只是一塊元帥府斂財的遮羞布。
真正原因,是孫振生和梁興得了御史官職。
士人們的心思鬆動了。
兩個既無跟腳,也無功名,更無功勞的商人。
只是到元帥府轉了一圈,就搖身一變,成了掌管鹽法茶政、手握重權的御史。
這事在三原、涇陽乃至整個西安府引發軒然大波,千金馬骨的評價兩極分化。
不僅僅因為這倆人的出身,更因為其被元帥府授予的官位。
什麼叫御史啊?
元帥府的御字是哪裡來的啊?
人們對此事的情感複雜,超過三個人聚在一起,罵的都是劉賊僭越之心昭然若揭!
但如果兩個人甚至一個人關起門來,那進士舉人和賦閒里居官員,就要琢磨琢磨,元帥府有沒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了。
御史這個官職,品級歷來不高,意思也很簡單。
史,是先秦天子、諸侯、大夫、邑宰身邊掌管記錄的史官和秘書官。
御字就更好理解了,古代的時候,國君身邊的史官,就叫御史。
這幫人因為掌管機要文件,自然就會稱為國君耳目,承擔一部分打小報告的職責。
到明代,御史已經不記錄歷史了,專門負責打小報告,主要分兩種。
一種是常駐各地打小報告的,叫監察御史,常駐十三道,總共有一百一十個。
第二種,則是巡鹽、巡茶這種因事而設的名目,漕、農、關、江、城、田、倉等等。
總之,皇上想看哪兒的小報告,就弄個耳目派過去。
人選上一般都會選擇身家清白、未沾官場習氣的進士和國子監監生巡查地方,意在用其書生意氣,激濁揚清。
官職不過七品,權力更是一點都沒有。
唯獨沾了御字,殺傷力非常強,一個小報告打上去,就能讓人摸不著頭腦。
這兩個官職的授出,對西安府人心影響極大。
許多人在這個時候,才終於認真審視劉承宗,試圖預測這個兵勢洶洶的叛軍頭子,有沒有割據天下半壁的可能。
但是站在歷史朦朧的硝煙迷霧中,看向未來總是模糊不清。
劉承宗對前景非常樂觀,認為眼下陝西士大夫陷入迷糊狀態,對元帥府是好消息。
至少不會出現他前腳領兵北征,轉頭就後院起火的情況發生。
不過在北征之前,劉承宗得先把漢中拿在手上。
而前往漢中的人選,已經定下來,是平涼知府蔣應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