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濟格在處理家族關係的政治方面,確實有點傻缺。
但是,就他的成長經歷、朋友圈子,現在能活著都不容易。
他比多爾袞大七歲,跟自己的同胞兄弟根本玩不來,十幾歲就隨老汗出征,整天攆在阿敏、莽古爾泰屁股後面,好的穿一條褲子。
這倆好大哥,擱在後金都算離經叛道的離譜之人。
阿敏,戰功赫赫的勇猛戰將。
曾參與薩爾滸、滅葉赫、克瀋陽遼陽、兩次征朝鮮、掃蕩喀爾喀巴林扎魯特兩部、征寧錦、敗永平。
努爾哈赤死後,他像個哲學家,懊惱於自己生而為人,好生羨慕山上的石頭不受黃台吉節制。
到處跟人講,做夢夢見努爾哈赤拿鞭子抽自己,但自己有黃蟒護體,不怕老叔的鞭子。
領軍出征就撒歡,主打一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征朝鮮訂盟約,朝鮮派了使臣過來,辦完事大家都準備回師,他說你們願意回就回吧,反正我就打算在這住下了,實在後來沒人支持,自立失敗,才一肚子委屈回了瀋陽。
己巳之變,黃台吉下令,讓他對遵化、永平四城安撫俘虜,挽救後金形象,以期降低將來破邊的阻力。
他表示明白,隨後在永平頒布剃髮令,然後兵敗棄城,棄城前咔咔屠城,把聽說消息的黃台吉當場氣哭。
老大哥的擔當是一點都不能有,在永平聽說黃台吉議他的罪,第一反應不是辯解,而是吵著鬧著:我跟阿濟格、莽古爾泰好得穿一條褲子,啥事都一塊干,為啥你不治他倆的罪,就他媽就針對我!
莽古爾泰,一樣是戰功赫赫的勇猛戰將。
征烏拉、薩爾滸、平葉赫、逐林丹救科爾沁、討巴林……他就比阿敏小一歲,基本上阿敏打的仗他都在。
弒母邀寵,出了名的禽獸,就這還因為努爾哈赤死後,沒人提名讓他繼位,捏著鼻子投了黃台吉一票,心生不滿。
圍攻大凌河期間,向黃台吉報告,自己的部隊遭受明軍重創,要求將被分派到其他部隊的部下補充回來。
黃台吉敲打一句,說他不聽號令還貽誤戰機。
這事對建州貴族來說就不是個事,從努爾哈赤起家到黃台吉登基這段時間,老愛家這幫親戚子侄,基本上人人都有不聽號令的時候。
其實說白了,就是黃台吉想乾綱獨斷,莽古爾泰擋了路,又被抓住把柄,趁機敲打。
就是鬥爭,斗得過就斗,鬥不過就認輸。
鬥爭的方式有很多種。
莽古爾泰,連莽都做不到。
他的選擇是當時就炸了,當著一群大貴族的面,提刀瞪眼,跟黃台吉對罵,罵著乾脆把刀拔出來了,拔出來又沒敢捅出去。
刀出鞘要見血,倆人肯定得死一個。
有時會死更多。
去年冬天,莽古爾泰和同胞兄弟德格類一塊得了不能說話的怪病暴斃,同胞妹妹莽古濟隨即被揭發參與莽古爾泰的密謀造反,說他們打算擺個鴻門宴把黃台吉藥死,隨即也被處死。
咱就說,阿敏和莽古爾泰這倆好大哥往稱上一放,加一塊三百斤反骨和半個腦子,在行事作風上能教出什麼聰明弟弟?
阿濟格到現在一沒把自己折騰死,二沒琢磨自立為王,這都算母親阿巴亥基因好。
阿濟格、多爾袞、多鐸這同胞三兄弟,這點最利害,他們學誰像誰。
阿敏的傲、莽古爾泰的狂,阿濟格身上都有。
最關鍵的是,這倆人也並非全身缺點,他倆的作戰經驗豐富、軍事能力都不差。
阿濟格也學了個差不多。
得知歸化城的回信,隔著蠻漢山的敵人讓他等著,別跑。
阿濟格心裡就一突突。
毫無疑問,情況跟他想的不一樣。
但這肯定不是他的問題,多爾袞不會在楊麒的性格方面騙他,那肯定是此次出兵之前,楊麒那邊的情況發生了變化。
阿濟格只是莽了點,並不是真傻子。
歸化城那邊的楊麒敢送這信,明顯是必有所恃,這信上又並無署名,未必是楊麒的回信,反倒有可能是劉承宗或大明向漠南派遣了援軍。
而在這其中,明邊近來並無異動,那大概率就是劉承宗向漠南增派了援軍。
總之,於阿濟格而言,不論歸化城恃的是什麼玩意兒,他都必須慎重對待。
而最慎重的方式,就是主力趕緊離開,別被人家圍在這荒郊野嶺。
雖然後金軍擅長野戰,但他們的長處是機動作戰,而非擺出堂堂之陣打硬仗。
因為硬仗聽著好聽,好像很勇敢、很厲害。
其實就是戰略處於劣勢地位一方的無奈之舉。
明邊軍才是總打硬仗,就那點人,分布在漫長的邊境線上,總讓人家以集中對分散。
後金軍就不一樣了,他們的戰場環境是外線,這決定了,在沒有兵力優勢的情況下,輕易跟明軍野戰的八旗將領都是出了名的傻子。
「這信沒有明國兵將那麼絮絮叨叨,多半是劉承宗手下的蠻子。」
阿濟格輕而易舉做出猜想,並下決定,先不跟他打,進邊內躲避蠻子。
他們對元帥府有一定的情報基礎,劉承宗的名號在北方也如雷貫耳,來路都很清楚,從西北流寇混成大西北坐寇的蠻子嘛。
那些流寇也是大明的敵人,所以進邊躲避,讓元帥府的人找不到,同時也讓明邊軍左支右絀,一箭雙鵰。
隨即,阿濟格做出調兵部署,將大軍集結於雲州東部。
以兩黃、兩白、兩紅、正藍七旗兵馬,分三路自雲州東部入邊。
這邊的路,阿濟格及所率八旗貴族都熟得很,兩年前他們就隨黃台吉自此處破口入邊,在龍門所跟孔登科的中權營打了一仗,殺了一千多,也死了一千多。
鑲藍旗則由固山額真費揚古阿哥領兵,在邊外虛張聲勢,向東退去,同時差人將歸化城有變的情報告知瀋陽。
這次作戰,對新生的歹青固倫尤為重要,因此部署是成體系的,西邊由阿濟格領軍從宣大入邊,北邊有一部人馬騷擾遼西,還有黃台吉的軍隊也在往西壓,牽制關寧兵馬。
只是由阿濟格主攻罷了。
而在另一邊,給阿濟格回信的人,就是劉承宗。
他剛從素巴第那得知後金出兵的準確消息,一面調兵遣將、一面遙控第二旅對延綏鎮的攻勢,就收到了阿濟格的挑戰信。
看著阿濟格在信上囂張霸道的語氣,劉獅子戎馬七年能替楊麒受這委屈?
當場點起兵馬,發騎兵萬餘東出雁門鎮,在漠南草原搜尋敵軍蹤跡。
當然,這支由額璘臣、薩囊台吉、高顯所率領的二十三萬戶兵團,得到的命令並不是跟後金軍作戰,而是作為塘報騎兵去占地盤。
因為劉承宗對漠南地形、地理並不了解,甚至他麾下在漠南的二十三萬戶,也對東部缺少了解。
即使知道後金軍來襲,他也不可能手上主力兵團一窩蜂丟出去。
只能先打發額璘臣他們前去探路,摸清敵軍大致方向,再制定計劃次第進攻。
隨即就爆發了雁門鎮粆圖台吉與後金前鋒營的遭遇戰。
這其實是個意外。
劉承宗都沒想到粆圖台吉會直接動手。
他在歸化城一收到前線打起來的消息,就率大軍進駐蠻漢山,以便隨時支援前線,同時得到了粆圖台吉對戰果的報告。
殺敵一百二十,俘虜三十三,得鎧甲百餘套,戰馬一百九十三。
己方陣亡七十二人,損失戰馬四十四匹。
用禮衙尚書張獻忠的話說:打了個狗屎。
三千打五百,打出這個戰果,基本上意味著在交兵時,雙方傷亡相等。
無非是人家人少,突圍和被追擊時受到部分傷亡。
劉承宗當即下令,把察哈爾營調回烏蘭察布,讓粆圖台吉回來解釋一下,仗是咋打的。
單看這戰果,他以為是後金軍先發現察哈爾營,對他們來了一撥突襲呢。
在雁門鎮的烏蘭察布,集寧衙門,劉承宗見到打了一仗的粆圖台吉。
粆圖台吉知道這仗打得不光彩,臊眉耷眼地到中軍拜見劉承宗,還讓人奉上一套甲兵、兩匹馬。
直到這時候,劉獅子才意識到,察哈爾營對付這五百後金軍,嗯,怎麼說呢……多面手。
他們一騎雙馬攜帶的裝備,比三個察哈爾騎兵帶的東西都多,甚至考慮到了各種情況。
甲冑沒啥特別,就是棉甲衣和布面鐵甲,缽胄是蒙古式的棱盔。
就是在缽胄的甲葉上,鍛打出一道或兩道橫棱,這方面不同於明軍的橢圓形缽胄。
就是在鍛打頭盔甲片時,鍛出橫向的棱紋。
有時候分瓣,有時則是一體鍛打的,兩者在防禦上沒啥區別。
一體鍛的缽胄更好看,不過鍛打更費勁一點,同時維護比較困難,通常出現在貴族的腦袋上。
因為它劈一斧子就廢個頭盔,分瓣的如果人沒事,回去拆掉毀壞甲片,換個葉子還能用,大多由基層士兵使用。
而明缽胄多為圓盔,並且頂部稍高一點,內部空間稍大。
他們有髮髻,裹上發巾,戴尖頂缽胄不舒服,但辮髮的蒙古兵和後金兵就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了。
這批繳獲的棱盔,盔槍最上面都是葫蘆餅子狀的鐵片裝飾。
不過鎧甲缽胄,長矛、長刀和佩刀這些兵器,是繳獲里最正常的地方。
除此之外攜帶的裝備就有點古怪了。
弓一張,弓囊一副,多層箭囊一副,能插七八支常規箭和三支特種箭。
但是二三兩重的箭,一套裝備里整整有七十根,其中六十根都用麻繩捆在副馬背上。
還有麻繩,整整四十根,幾個麻袋,厚厚一摞子穿成串,也都掛在副馬背上。
除此之外的工具,還有厚背短刀、斧頭、鐮刀、鐵鉤、鞭子、短矛各一,以及四根鋼釺。
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帳布、火鐮、箭端之類的小零碎。
這些玩意看得劉獅子和一眾將領暗自咂舌。
張獻忠看了又看,一臉蒙圈,對劉獅子道:「大帥,他們弄這些玩意幹啥?」
說罷,他還用胳膊碰碰粆圖台吉:「這百人隊的東西,夠你那武裝個把總司了。」
劉獅子也正懵呢,粆圖打的這很難說是一支精銳部隊,更像是剿滅了一個專業的搶劫團伙。
咱就說,騎兵精銳帶十五斤的箭,能理解。
但誰家好人帶他媽好幾個麻袋、二十斤繩子啊?
「他們不是來打歸化城的,阿濟格那挑戰信就是想拖住漠南都督府,好不打擾他寇邊,你們看這裝備。」
劉承宗心說好在是自己來了,否則若是楊麒在此,多半要上當。
不是因為自己比楊麒高明,而是若無他帶兵前來,粆圖台吉就沒有交手的信心,自然沒有這一番繳獲。
若非看見這些對劫掠特攻的裝備,劉獅子起初也以為阿濟格是真想跟漠南打一場呢。
他指了指那地面,帳布上擺了一地的各式物件兒。
「荒野開路的厚背手刀,爬城牆的鐵鉤子,捆人牽牲畜的繩子,投擲的短矛,撬城牆、破門的鋼釺,還有搶收糧食的鐮刀。」
原本粆圖台吉及一干將領,還有些人對後金先鋒軍攜帶這些東西的目的感到疑惑。
但經過劉獅子這麼如數家珍的一提點,功能和場景對上號,就都明白了。
啥他媽叫最頂級的搶劫犯啊,寇邊之後會面臨的各種情況,屬實是都考慮到了。
元帥軍各級將領對鑿長城就沒有這麼豐富的經驗,粆圖台吉這老北虜也差的遠。
在高應登身後的第一旅正兵營坐營官歪梁子,不禁感慨:「東虜韃子,確實精於劫掠啊。」
劉獅子也在心裡感慨,深耕搶劫十八年的後金團伙,底蘊之深。
就聽見歪梁子這句對同行業務能力的感慨,不禁為之側目,笑道:「這是三人行必有我師,不可小看天下英雄。」
開了句玩笑,劉承宗這才正色道:「速將東虜即將入邊的消息報給宣府付總兵,我們也移師向東,我倒要看看,他進得去卻出不來怎麼辦!」
「堵住邊牆之外,把他們困死在京畿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