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九年的春夏之交。
劉承宗和黃台吉在邊外逞勇鬥智,紫禁城裡的崇禎皇帝則照舊與朝臣鬥氣。
北京城一切如常。
儘管後金軍已經破邊殺到了昌平邊外,但人們早就對邊烽見怪不怪,京師瞧不出絲毫風聲鶴唳。
甚至絕大多數人根本就不知道,後金已經從山西破口進來了,都跟沒事人一樣,該爭權的爭權,該奪利的奪利。
當然崇禎是知道軍情的。
他也著急,但他的帝國要處理的事情太多。
何況,著急也沒用。
畢竟後金只是從宣府破口,進山西有雁門關,進京畿有居庸關,宣府呢,在朝廷的概念里又滿地大兵,所以有啥好慌張的?
責成梁廷棟好好干就完事了。
這事的要緊程度甚至排不上前三。
第一當然是記錄在案官方名號『張幟』的張一川,這位真龍皇帝靠鳳陽府老鄉的引導,僅僅用了十天,就將鳳陽府五州十三縣攻陷一圈,連祖陵的老林子都一把火燒了。
尤其是鳳陽府城,在張一川占領府城的幾日裡,富戶幾乎被殺空了。
因為這城裡的富家,就是原本的陵戶等太祖皇帝時代的老鄉,而外面給張一川引路的,則是太祖皇帝時期遷來的江浙外地人,也就是後來說鳳陽府討飯的那些人。
雙方矛盾本來就大到無以復加,他們為張一川引路,劫掠殺戮富戶就是回報。
這事的動靜遠比任何事對崇禎的影響都要大,身著素服跑到太廟痛哭,又責令黃河以南諸多兵馬,圍剿幟賊。
不過張一川經過多次失敗,已經有了很豐富的經驗,打從進鳳陽府,就意識到自己對軍隊失去控制力。
僅僅在鳳陽府城歇了三天,張一川就禪讓了。
不禪讓沒辦法,就他從河南進中都那一路,光總兵官、都元帥封出去一百三十多個,能有個百十號人就是總兵參將了。
打下鳳陽府,有了皇陵諸衛的武器裝備,各路人馬誰也不服誰,光總兵參將一級就在以一天消耗倆的速度內鬨死亡,再待下去他也得叫人弄死。
所以他把皇位禪讓給了一個叫王本仁的鳳陽土寇,又跟諸路民軍火併兩場,劫了不少軍器糧餉,最後就領了一千多號人,竄進了高郵湖。
其實這件事,發展到這兒,無非是起高樓、樓塌了的事,很正常。
但接下來就奔著古怪發展了,崇禎這兒還恨不得把張幟梟首示眾、傳首九邊、挫骨揚灰。
張一川卻被揚州知府招安了,授予高郵衛指揮使,掌管高郵水軍,搖身一變成了大明崇禎皇帝的部下。
張一川是真當水賊了,雖然他不會水,他的兵也大多不會,但剛過去就靠陸戰把高郵衛的船都搶了,還把湖上的水賊騙到岸上剿了一遍。
土軍也好、土寇也罷,碰面都是一觸即潰,十幾個披甲馬兵就能衝散上千人散兵游勇。
那運河兩岸都多少年沒打仗了,武備廢弛到有的地方就連隊列都快不會走了,沒人見過這麼兇猛的玩意兒啊。
他在那邊陸戰無敵,水戰就他有船,就成了湖上霸主。
揚州知府韓文鏡眼看打是打不過,也不知他的來路履歷,多事之秋還不敢往朝廷報告,就想著招安試試。
就拿出個指揮使的待遇,想著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只看這水賊有沒有被招安的意向,有意向後面就還可以談。
萬萬沒想到張一川看見招安信,人就傻了。
尋思,居然還有官員敢招安朕?
後來他一琢磨,不對,大明要捉的是古元真龍皇帝張幟,關我高郵水賊張一川什麼事?
反正手裡頭要錢有錢,要糧有糧,這會靠千把號人打穿中原回陝西也多半得死路上,還不如暫於揚州尋個安身之所,立刻就答應了。
實際上崇禎這會兒也迷糊呢。
因為公文里的古元叛賊頭目變成王本仁了。
別說朝廷不知道咋回事,就連鳳陽府諸多民軍頭目也不知道咋回事,他們光顧著內訌了,誰顧得上誰是皇上啊。
經過兵部研究,人們一致認為,所謂的古元真龍皇帝本來就叫王本仁。
陝西人,延安衛塞門所百戶出身,崇禎三年偽托平叛被殺,金蟬脫殼,隨後脫伍以偽號張幟行叛亂之事,於中都做大,遂複本名。
因為兵部軍籍上,塞門所真有一個百戶王本仁,死於崇禎三年。
那人是總跟剛上任的千戶對著幹,被任權兒派到外面剿賊,被流賊放冷槍幹掉了。
崇禎的第二件要緊事,則是要抓緊時間送走倆人。
一個是唐王朱聿鍵,另一個是東閣大學生錢士升。
崇禎對總愛現眼的唐王討厭是由來已久,捏著鼻子都快忍不住了。
這個月,唐王又上了一封奏疏,稟報南陽大饑荒,說出現母親烹食女兒的事,請求朝廷賑濟。
事情對崇禎觸動挺大,上月准賑出現人相食的山西一省,才撥了三萬五千兩,這次僅是一府,就撥了三萬兩。
因為皇帝很難想像人餓到相食是什麼樣子,但他有女兒,可以去想像什麼情況才會讓母親烹食女兒。
不過災雖然是撥款賑了,卻也讓崇禎更討厭唐王朱聿鍵。
討厭到想要把他弄死的程度。
南陽既然是一個府,為啥出了事,是由藩王朱聿鍵上奏?
因為南陽府的能吏賢官兒都讓唐王攥著宗人法送到大牢里了,遇事當然只能他這個平時不管事的王爺上疏。
崇禎認為這種玩意純就一國家敵人,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弄了。
實在是朱聿鍵這個人,把宗人法讀得太熟,整個人以身合法,上綱上線,才讓崇禎拿他束手無策。
另一個東閣大學士錢士升,也讓崇禎討厭得很。
某種程度上,崇禎對大明的現狀是束手無策的狀態。
這個朝廷看上去規規矩矩的,就是解決不了問題。
所以他就總喜歡干一些有表演性質的事,心態類似正常的大夫已經救不了命了,把腦子都使到搜集民間偏方上。
就比如首任河南總兵張任學的任命,當時他文官想轉武將,朝廷諸臣都給提了建議,張任學勇於任事,那皇上就給他加個監管軍務的差遣,做的都是一樣的事,沒必要轉任武官。
崇禎不行,那樣演出效果不夠爆炸。
他就要展現出自己不拘一格用人才,揮手給張任學封了河南總兵官。
張任學乾的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天下人都知道,當今聖主用人不拘一格,以期待弄來些天縱之才。
事實也確實朝崇禎想要的那個方向發展,現在天天都有規矩之外的人,跑到皇宮外試圖讓皇帝聽見自己的聲音。
就比如今年年初就有個叫陳啟新的武舉人,到正陽門外上書,表示朝廷弊病就是科舉人用,應該停科目、舉孝廉。
崇禎又給這個武舉出身的傢伙,特授吏科給事中。
崇禎的邏輯很正,表演歸表演,但不能拿朝廷大政開玩笑。
你想當武將,我給你武將帶兵試試;你覺得科舉有問題,那你就當個給事中,監察六部,糾彈官吏,看看到底誰有問題。
但你想要點子王容易,可是等點子王真來了,你別害怕就行。
這個月,一個叫李璡的江南籍武學生,上疏把朝廷點炸了。
李璡上疏說,致治在足國,災民得救、兵食有著,才能治理國家,所以請皇上搜括江南豪紳巨室,讓他們自己報名助餉。
最狠的是這個李璡請搜刮豪紳,還限定了區域,江南,而且他自己就是江南人。
說實話,崇禎看到這封奏疏,當時就爽了。
那是從天靈蓋爽到了腳後跟,腳指頭都勾起來了。
朕早他媽想這麼幹了,把民間財富都掠過來!
只是理智一直告訴他,這樣搞是不行的,何況也搞不成。
朝廷要拿錢,完全可以搞更好聽的名頭。
就像過去給朝廷捐俸助餉,大臣帶頭,朝臣群起響應,反應也很好嘛。
讓皇上搜括豪紳巨室,這是人話?聽著好像文武百官不願給一樣。
但真蹦出來這麼個渾人,上個奏疏到朝廷,崇禎確實是聽爽了,心情非常好。
而且他身邊信任的近臣,比如溫體仁、薛國觀,別管心裡咋想,至少表現出的樣子,是這事要真能幹好啊,那也真不賴。
薛國觀是覺得自己根本不值得被抄家,他是真沒啥錢。
倒不是絕對清廉,而是其當官的時間短。
要說吧,是萬曆末年的進士,歲數也不小了,但僅在地方幹過五年推官,後來就做了科道言官,在戶科、兵科轉圈,最後干到刑科都給事中,當了個頭子。
也才正七品。
後來因為早年魏忠賢得勢的時候,他彈劾過不少東林黨;後來崇禎登基,懲處閹黨,他就回家了。
再回朝廷,也還是乾的科道都給事中,直到去年才剛被提拔。
說白了,薛國觀在一個專職罵街上位的稽察衙門,拿啥積攢家財?
更別說老家還在韓城,大明在陝西的最後一座堡壘,劉承宗啥時候心情不好發個兵,他家就被抄了,根本不勞煩朝廷費力。
溫體仁的思路更清晰,他都當首輔了,首輔還怕人抄家?
大部分首輔最後都會被抄家。
他早就在心理上接受了這樣的設定。
不過對別人來說,就沒那麼好接受了。
尤其是大學士錢士升。
嘉興人,妥妥的江南。
錢士升上疏:最近找藉口幸進的小人太多,這個李璡倡議縉紳豪右報名輸財官府,是想行籍沒之法,這是衰敗世道的亂政,都敢說給皇上聽,肆無忌憚!
何況此人是厭惡富人兼併小民,城裡的富家也是貧民衣食之源;如今以兵荒歸罪富家而抄家,此議一倡,亡命無賴之徒將一個接一個與富家為難,大亂就從此開始了。
像這種人,必須下獄嚴懲,讓刑部拿下提審!
但皇上不聽,溫體仁也不同意。
溫體仁非常懂崇禎,他清楚這奏疏對崇禎來說,就是聽個好聽話,過個心癮,壓根兒沒操作空間的事。
這會兒大家聊的是李璡的奏疏,但如果你真爭這事,恐怕下獄的不是李璡,而是你錢士升了。
所以他把錢士升要給李璡下獄的票擬改了,跟錢士升說:此人雖滿腦子歪理邪說,滿口胡言亂語,但皇上正在廣開言路,你這話說的太重,處罰也太重了,言者無罪嘛。
錢士升揣著明白裝糊塗,說這事會動搖國本,必須要爭。
其實這時候,朝臣都在引導崇禎。
以溫體仁、薛國觀為首的一派官員,認為此時就該亂世重典,嚴峻刻薄行事。
這屬於是崇禎本心的傾向。
而另一部分,比如錢士升、湯開遠,則引導崇禎停止遣官督餉、對待官員懷柔,寬以御眾,簡以臨下,虛以宅心,平以出政。
這則是崇禎表演的外在。
這兩撥人的政見完全相左,水火不容。
崇禎呢,都能接受,就搞得像個精神分裂。
其實崇禎正在想辦法搞錢,就讓薛國觀推進這事呢,不可能按李璡那個建議明搶。
他們打得也是正常人能接受的算盤。
思路很清晰,朝廷現在財政不行,但是要用錢,每年的赤字也不算多,國內富家這麼多,完全可以先借錢解決問題嘛。
甚至都提上日程了,從外臣那借錢,讓薛國觀來辦;皇親國戚的借款,由崇禎親自決斷。
李璡這奏疏就是狗拿耗子。
錢士升更神經,他居然會管狗拿耗子。
本來崇禎就只是聽個爽而已,這世上必須有這樣上來就要掀桌的人,才能方便崇禎以正常手段做事。
傻子都知道,皇帝可以因為有錢的臣民犯了錯,抄他的家。
但不能單因為臣民有錢就抄家,那這朝廷還有合法性嘛?他的首輔又不是劉承宗。
這事讓崇禎真正惱怒的地方在於,人家就說都不能說了?只是給朕上個書,就要把人家按到刑部大牢?
這種情況,明顯你才是阻塞言路的小人。
真按你的想法,給李璡下獄,以後別人有什麼建議,還能送到朕的御前,即使能送到,別人還敢說嗎?
最關鍵的是,你要是跟溫體仁一樣,有個過目不忘的核心技能也就算了。
你進士出身,在南京呆了大半輩子,沒幹過什么正事,闖蕩江湖就靠個朋友多,進了內閣整天在朕耳邊叨叨些個正確的廢話。
朕能演,你比朕還能演!
崇禎歷來最煩這號人。
朕需要的是能解決問題的人,你這個屌毛卻整天說問題出在朕的道德心性,這不是笑話嗎?
就算問題出在朕,朕是問題的根子,那你就治標不治本,把標給治了也行啊!
你奶奶的!
這回出了李璡這事,崇禎更煩他了,萬萬沒想到,溫體仁居然過來報告,說錢士升還要爭,必須要把李璡下獄,並以辭職威脅。
「讓他走!」
崇禎本來就在氣頭上,張嘴就要讓錢士升回家,話說出口卻又停住了:「等等。」
皇上讓宦官在御案上翻翻找找,從堆積如山的奏本中找出一封梁廷棟的奏疏。
「你看看,梁廷棟說劉承宗移兵至薊鎮邊外,說若是非常之時,朝廷可以糧草十萬,雇其助剿,讓錢士升去,他不是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嗎,整天給朕念經。」
「讓他去給劉承宗念經,教他寬以御眾,簡以臨下,虛以宅心,平以出政。」
溫體仁都傻了,不知道這話該咋接:「陛下,這……」
「你去跟他說,朕不想見他。」
崇禎擺擺手,示意自己說的是氣話,看向溫體仁道:「大司馬前番不是說,劉承宗在邊外堵著,東虜進邊容易出邊難,要防備瀋陽出兵遵化永平邊內接應嗎?」
「正好,薛國觀說劉承宗打算給韓城賣糧,讓山西賑災,他倒是有仁義之心,讓錢士升出邊,跟劉氏商議,就不要賣糧了。」
崇禎說著長出口氣,似乎這事是最近唯一一件讓他心情不錯的事:「朕調十萬石通州糧出邊,他給韓城調十萬石糧賑災,閣老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