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二年,二月初七。
魚河堡守備賀人龍下午傳令全堡,點派駐堡邊軍一百七十有四,各攜三日乾糧、以出兵的做派牽馬被甲陳兵堡外無定河畔。
賀人龍牽馬在前沿河行進,腳步走得很慢。
這條河也叫圁川,銀川驛因它得名,有時人們也因其植被破壞嚴重,流量不定、深淺不定、清濁不定而稱為糊塗河。
如今他就像這條糊塗河,不知自己的決定究竟是好是壞,只是事情壞到這樣的程度,再沒別的辦法。
他站定了回首對面前幾隊軍士看了又看,最終按刀走向隊伍正前,抱起拳來無聲地朝眾人作揖行禮。
「想必事情已經傳開,眾位兄弟都知道出堡是什麼事。」
其實他想說的話很多,堂堂守備做出這樣決定非常憋屈,憋屈到難以啟齒。
他是萬曆末期的武進士,第一個補上的缺就是守備,那時朝廷北擊胡、東掛倭、西滅哱、南平播,攻無不破戰無不勝。
軍餉上有所拖欠,哪怕僅能領到七成軍餉,不論是軍還是官,都認為是正常現象,朝廷開支多,有困難所有人都能理解,他們勒緊褲帶咬著牙就過來了。
到天啟初年,過去的欠餉兩年補齊,在天啟四年,邊軍累年欠餉補足後,當年他們基本領受了全額軍餉,那時候的訓練認真、操練也很厲害。
戚繼光的操典、李成梁的圍獵、徐光啟的條例,統統由朝廷編為兵書戰冊,下發各地將帥操練軍士,讓他們時刻準備投入下一場戰爭。
至少對賀人龍來說,他從沒想到局面變壞會來得這麼快。
天啟五年,形式急轉而下,屬於延綏鎮的軍餉僅發了兩成七分半,六年是三成八分,部隊軍心轉而不穩,開始像張居正登上內閣前一樣有了逃兵。
五年的逃兵,他命部下去抓過,鎖死關防、搜羅山脈,抓回來軍法嚴懲不貸。
六年的逃兵,他派人去找過,南方諸城米脂綏德,找回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勸說。
到天啟七年的逃兵,他就只能親自去找,深入橫山呂梁山,找到的士卒寧可給他跪下磕頭都不願回來,不願回來他能怎麼辦?
都是人,都不想餓死啊。
回家務農的他想辦法給弄上牛驢、進山從匪的他去和強盜頭子談判把人要出來。
同時招募流民補全堡內缺額軍士。
為避免邊軍再逃,他咬牙把魚河堡外的軍屯田吞了,為種軍屯田又從延綏衛訛了一總旗衛所軍來種田。✿.。.:* ☆:**:. .:**:.☆*.:。.✿
崇禎元年、崇禎元年沒什麼逃兵,新皇登基當年不但大赦天下,還把當年的軍餉發了一大部分,他也在堡內用積蓄為士卒買了五十多套冬衣,勸說士卒不要典賣刀劍弓箭,將來還有戰事呢。
告訴大家情形是能變好的,而且確實陝北連年連季旱了三年,就算逃出去,也沒地方能活命,在魚河堡雖說吃不飽好歹也餓不死,也許明年情形就變好了呢?
但崇禎二年的情形並沒好,半分都沒有。
今年他實在沒有臉面再勸士兵留下了,也真的無法為部下弄來糧食,朝廷只給一半軍糧,這隻夠魚河堡三百人吃飽。
陝西到了需要用兵的時候,魚河堡寧可有三百名戰力尚在的部隊、不能有五百名手軟腳軟的飢兵。
「是賀某對不住你們,山高水長,諸位在外闖蕩,竟拿不出什麼給你們踐行,只有些箭,爾等且將箭壺填滿。
在外活不下去,今日一別是一月兩月、是五年十年也罷,只要賀某還活著,哪怕不當軍官回家種地了,只要爾等來尋、凡我有一口吃的,定管你一口飯。
說罷,賀人龍從馬背上取下一隻酒碗,彎腰從河裡舀了一碗水,慘兮兮地自嘲道:「堡內窮困至此,連酒都沒有,賀某權以圁川水代酒,向弟兄們賠罪了!」
站在賀人龍對面的邊軍將士心緒萬千,誰都說不出話,或咬牙瞠目者或抱拳回禮者,情緒激動萬語千言最終也不過一聲:「將軍!」
賀人龍的眼也泛著紅,他將酒碗翻底示過後收起,抿嘴緩緩頷首,又故作瀟灑笑道:「別的娘們兒話,賀某就不說了,免得落人恥笑。
有什長隊長帶著,外邊不像堡里,凡事小心為上,你們帶兵的時常差人回來看看,沒準哪年朝廷發下欠餉,賀某能再與諸位共事。」
賀人龍再拱手道:「我等緣分,就暫且到這,諸位弟兄……保重!」
劉承宗牽著馬兒站在人群里,就在他兄長身後,作為唯一一個跟邊軍一起離開魚河堡的家丁選鋒,他的畫風跟別人不太一樣。
他牽著紅旗,知道他要跟著兄長離開,賀人龍把這馬送他了;別人的箭囊里都是十幾隻箭,他的馬背上掛了兩隻箭囊,三十三支箭,其中六支是最好的鵰翎快箭。
名叫小鑽風的獵犬,還有魚河堡滅鼠辦主任眉點梅都跟著他。
眉主任正在馬背的木籃子裡坐著,看起來十分不喜歡這個四面漏風小屋子,氣得在籠子裡一直朝周圍哈氣。
別人都能多輕裝就多輕裝,有些人連鎧甲都沒帶。
他倒好,人馬貓狗,帶了足足四張嘴;頭頂兩瓣北軍盔、身披赤色邊軍甲,腰懸雁翎刀手持七尺短矛,像出去打仗一樣。
魚河堡的城牆上站滿了人,近二百邊軍將士在賀人龍的送別下各自結隊沿河向南開去,誰也不知道站在城上的守軍此時應作何感想。
離開的人,心情更加沉重,他們目標清晰的只是少數,多半不知何去何從。
走出里遠,劉承宗與兄長並行,看著兩岸綿延山脈,嘆了口氣道:「賀將軍對部下不壞。」
心事重重的劉承祖點著頭道:「將軍一向認為只知道軍法約束的將官不過庸才,說統率士卒終究還是要將心比心,不過如今絕境啊——」
「將心比心,比不過一顆飢心。」
劉承祖隨後便換上正色,道:「咱這二十四人,只有三日糧,腳程快也就夠走到安塞。
往南到米脂有四十里路,去延安府的路著實不好走,路上要想辦法弄點吃的,還要靠你的小鑽風。
我想先回家,到家再做別的計較。」
註:①萬曆末期至天啟七年欠餉數據出自《度支奏議·堂稿》
②天啟六年至崇禎二年延綏鎮發餉數額出自《度支奏議·邊餉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