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辰時正。
數輛馬車自正陽門而出, 行至南城門外與顧長通和王子伯的車駕匯合,一行人沿著官道向南朝渠城而去。
顧儀坐在馬車中, 撩開車簾往外望, 最前面打頭的是騎馬的侍衛,後面緊跟著的青布馬車似乎就是王子伯的顧長通的車輦。
此行馬車皆覆青布,不知道蕭衍是在哪輛車中。
多絡見她往外張望, 笑道:「貴人可是要尋顧大人?
奴婢聽說, 等到入夜,車隊就會停在一處驛站, 到時貴人就可與顧大人相見了……」
顧儀聞言放下車簾, 點了點頭, 順勢仰躺到車中鋪著的軟墊之上, 「我乘車難受, 要歇一會兒, 到了驛站,你再叫我便是。」
「是,貴人。」
多絡又取了車中竹匣里的斗篷虛蓋住顧儀的雙腿。
顧儀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好, 用絲帕遮住眼睛, 倦意漸涌。
她昨夜一夜都沒睡著, 眼下很快就眯了過去。
不知睡了過久, 車外一聲長嘶驚醒了顧儀。
她揭下眼前的絲帕, 見車簾之外已是暗沉沉一片,馬車此刻也已停了下來。
多絡見她起身, 忙道:「貴人醒了?
奴婢正準備喚貴人呢, 這已經是驛站門口了。」
說話間, 將手中水壺遞給了她。
顧儀睡了一路,嗓子發乾, 先喝了一口水,才伸頭往外一探,恰好望見顧長通自前面的車馬下來。
她匆忙披上斗篷,對多絡道:「我們也下車。」
顧儀下得車輦,快走兩步追上顧長通,口中喚道:「顧大人。」
顧長通回身,見到是她,先是一揖,「賀夫人高升。」
顧儀笑了一聲,這說得是她的貴人品級,「謝顧大人。」
一個隨從自驛館迎出來,拜道:「夫人的房間在二樓,公子說,若是夫人有話要同顧大人說,可上樓去說。」
顧儀朝驛館裡一望,才見蕭衍已經先行入內,人已沿樓梯而上。
她搖頭道:「夜深了,顧大人早些歇息,此去渠城尚須多日,不急於此一時。」
顧長通頷首,讚許地看了顧儀一眼,「夫人也快去歇息吧。」
顧儀適才抬腳進了驛館。
隨從領著她上了二樓,推開房門才見蕭衍已經端坐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顧儀笑眯眯地進屋,「公子,車行一路,累麼?」
蕭衍卻問:「你為何不與顧大人多談幾句?」
顧儀解下斗篷,「顧大人舟車勞頓,早些歇息才好。」
關鍵是你杵在這裡,誰能聊得自在。
蕭衍笑言道:「夫人若是說一聲,我尚可避開個一時半刻。」
顧儀乾笑一聲,「公子著實仁厚……」
今夜不急。
不過,她確實需要找個合適的時機與顧長通單獨聊一聊。
車行到渠城之後,顧儀終於等到了這樣的時機。
經停渠城的這一日,蕭衍天亮以後就出了門,顧儀便將顧長通請來了房中一敘。
顧長通見她一臉笑意,半懸的心落到了實處。
他原以為皇帝點了小儀伴駕,是對他的嘉許。
可察觀幾日下來,他才漸漸琢磨出來。
皇帝不只是嘉許他而已。
顧儀先替顧長通倒了一盞茶,醞釀片刻,問道:「阿爹,先前可見了劉太妃?」
顧長通身形一頓,訝然開口道:「是公子告知於你的?」
顧儀頷首,「公子說,周亭鶴搭救劉太妃有功,我便想問一問阿爹,劉太妃如今身在何處,尚在撫州?」
顧長通放下茶盞,壓低聲音,「尚在,劉太妃於周氏驪山茶園之中,由專人照顧,衣食性命無憂。」
顧儀微微放下心來,「那劉太妃可知道阿爹的身份?」
顧長通搖頭,「我去茶園時,只說是舊友,不過不知她是不是已有所察覺……」
「公子是何打算?
阿爹知道麼?」
顧長通沉吟片刻,「公子派人看守茶園,想來,短時之間不會接太妃入京……」
顧儀飲過一口茶,又問:「阿爹去周氏茶園時,可曾見到周家是否有生人?」
「生人?」
顧長通蹙眉。
「虬須覆面,高大精瘦之人。」
顧長通回憶了一小會兒,「並未。」
他疑惑地看向顧儀,「為何有此一問?」
顧儀便道:「怕流寇作亂,故此一問。」
顧長通細細回憶,發現卻是無符合此人的描述,「確無此人。」
顧儀笑了一聲,替顧長通添過茶,轉了話題。
「明日我便要隨公子乘船沿洛川南下,下一次再見阿爹,不知是何年何月……」她舉起茶盞,「今日以茶代酒,敬阿爹一杯,此回撫州,路上保重。」
顧長通也舉盞一飲而盡,「也祝一行青州,一帆風順。」
他按下明年考滿或可進京不提,復又沉聲叮囑顧儀道:「小儀既然伴駕,便是聖恩,陛下將劉太妃之事告知於你,更是十萬分信重……你萬不可辜負陛下信重……」
顧儀飲過茶,點頭道:「阿爹放心,陛下待我的好,我都記得。」
*
隔日一早,兩路人馬分道揚鑣。
洛川水面如鏡,隆冬過去,河面冰消雪化,只偶有幾塊碎雪浮冰飄零。
顧儀裹著胭脂斗篷,登上木船,感覺劇情的大旗又在頭頂飄揚而起了。
她細細回想,此借舟南下先是途徑濟州,在滄郡靠岸幾日後,才會往青州繼續前行。
待到行至青州府外,便是博古伏擊。
是博古的殊死一搏。
刀劍無眼。
她一定要算好日子,苟住這一條小命!
哪怕是要躲進船艙底艱難保命,也要苟住!
若是尋常穿書,她大可以裝一回睿智帝,告知蕭衍,有人託夢於她洛川前有埋伏,避過此劫。
可這恐怖的穿書,她要是敢迴避這個劇情點,顧儀毫不懷疑,劇情肯定分分鐘就要重刷,教她做人。
顧儀迎風立在船頭,頓時百感交集。
她不由得長嘆一聲。
她太難了。
蕭衍卻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後,「你又在嘆什麼?」
難道真不開心?
顧儀這幾日,有時連做夢都要嘆氣。
顧儀回身一望,見蕭衍走來,長眉微斂,眼含審視。
她嫣然一笑,「妾身是在嘆大幕朝的大好河山啊!」
蕭衍自然不信,眉梢輕挑,「你於夢中也是在嘆這河山?」
顧儀一愣,沒料到自己做夢的時候都在嘆氣。
肯定是精神亞健康了。
她憨笑一聲,「公子莫怪,妾身夢中囈語,是不是打擾公子安睡了?」
蕭衍垂眸道:「無妨。」
便在她身旁站定,並肩而立,眺望波光蕩漾的灰白河面倒映半輪冉冉初升紅日。
他近日也總做一些怪夢。
醒來的時候,猶記得的只有零零星星的細碎畫面。
可他記得,他夢見的人,是趙婉。
總是趙婉。
他也曾懷疑是魘一類的污穢,可細查過一圈,並無異術作怪。
只是這怪夢,光怪陸離,似真非真。
夢中的趙婉仍舊是宮中妃嬪,只是他卻分明夢見了她鳳冠霞帔在身,高坐金台,是他親口冊立的皇后。
蕭衍微微側頭看了一眼他身旁的顧儀,見她正目不轉睛地眺望遠處,柔和的日光照在她的臉上,眉睫微顫,眼中如籠光暈,一時之間,竟亦有似幻非真之感。
蕭衍心中一沉。
人皆言,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可他卻從來沒有夢見過顧儀。
在他的夢中,夢境支離破碎,可宮闕仍舊是宮闕。
除卻趙婉,他也偶爾得以窺見高貴,以及六宮其餘諸人。
物是人非的獨獨一個顧儀。
從不得見,仿佛她從未存於此間。
顧儀敏銳地感覺到身旁蕭衍的沉默陡然壓抑了幾分。
她扭頭去看他,只見他的一雙暗褐色琉璃般的桃花眼映著朝霞卻似一汪深潭,鬢邊的淺疤被日光照得泛紅,血月一般。
她心中莫名一滯,出言勸道:「陛下,船頭風大,吹著有些頭暈,我們還是進到船艙中坐坐罷。」
蕭衍回過神來,見顧儀的面目就在他眼前,清晰而明亮。
他不禁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
溫熱的,柔軟的。
顧儀立在原地不敢動,只覺他指腹上的薄繭輕輕撫過她的臉頰。
奇妙的觸感,又癢又熱。
忽然頰邊一痛。
她「啊」地一叫,立刻後退了半步,揉了揉臉,「你為什麼要揪我!」
蕭衍方才失神片刻,心中的古怪驅策他確認,面前的顧儀是真正地存在於他眼前之人。
他因而沒有控制好力道。
見顧儀捂著半張臉,他只好假咳一聲道:「是我失神了。」
顧儀好氣。
臉痛。
她揉了一會兒,終於感覺痛意消散了。
蕭衍抬眼見她臉上霎時薄紅一片,不覺蹙眉道:「你……太嬌氣了。」
顧儀:……
面對顧儀的目光,蕭衍轉開眼,旋身往船艙而去,不忘提醒她道:「走罷。
船頭風大。」
船艙之中如同一處不大不小的宮室,花廳,寢殿,書房俱全。
趙婉坐在花廳中飲茶,見到蕭衍進來,起身問道:「公子,可要傳早膳。」
蕭衍朝高貴頷首道:「傳膳。」
片刻過後,隨從提著食盒進入廳中。
顧儀也走到桌旁坐下,見趙婉朝她一笑,便也笑了笑。
蕭衍落座後,三人坐了一桌,成三足鼎立之勢。
顧儀自覺頗有幾分尷尬。
先前一路同行,餐桌上還有王子伯和顧長通二人同座。
而此時此刻,卻只余男主,女主和她三個人。
一頓早膳吃得寂靜無聲,氣氛莫名膠著。
顧儀勉力維持一容一止,舉箸不言。
好幾道菜都沒夾到,也沒怎麼咀嚼出味來。
等到蕭衍停筷,她才如蒙大赦般地也放下了竹箸。
隨從捧了瓜果來。
顧儀適時道:「公子,妾身登船後尚未清點衣裙,此番要在船上住上數日,妾身要回房打點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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